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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吹尽狂沙始到金

    两位老先生同珞琪见礼,坐在案头的丈夫云纵满眼血丝,一案铺陈的皆是账簿。
    雨娆将燕窝递给云纵时,云纵忙制止说:“小心,莫污了账簿,放去一旁,我吃不下。”
    雨娆巧笑嫣然道:“大少爷,你若是不吃,先生们自然也不好意思吃,cāo劳了一夜,大少爷也别薄了少奶奶一份心意。”
    就听老夫子叹息一句:“说是共同理账,但多少三爷在一手cāo纵,不让人插手。如今出了事,不知道老爷那里能否相信,更怕老爷责备是大少爷的责任。”
    珞琪吃惊不小,四十八万两银子的差错,谁能担待?
    雨娆凑在桌案前看了看账簿道:“这账薄不是这个查法,少爷手中的账,是母账,是拿给上面看的账簿;右手那本,是小账;这之间还应该有套账簿,才是实账。”
    说罢放下托盘,指点了两本账簿上几处明显的条目一一解释,听得众人大惊失色。
    不多久,杨云纵就起身请雨娆坐在案前,一一为他们讲述这几本账簿的奥秘。
    雨娆自鸣得意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家父曾在提督衙门供职,就是掌管帐目,后来去一家银号做帐房先生,雨娆不会说话就会玩算盘。”
    说罢将桌上的算盘一抖,信手翻开一页帐目,左手不看算盘,盲打一气,果然出来的总数丝毫不差。
    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雨娆将账簿一字摊开在桌上,指点云纵等人将帐目从后向前翻对,找到大小账簿出现差异的地方,纷纷标注。一手摇了算盘放在桌案上手下飞打,一面自信地翻着账簿中的几页解释道:“这种暗账雨娆也会做,虽然这做账之人手法高明,账目合得天衣无缝,但毕竟有蛛丝马迹可循。譬如这两处,单去查这两笔账的经手人,就可看出些端倪。尤其是这笔两万的款子,进出了四次,很是可疑。”
    杨云纵等人听得频频点头,玩笑道:“不想夫人买个丫鬟却是请来了位帐房先生。”
    杨云纵审视眼前深藏不露容貌俏丽的丫鬟雨娆,惊如天人,拱手道谢,连称要拜师学艺。
    账册有了眉目,珞琪悄悄离去,丈夫正在雨娆的伺候下擦洗,就见丈夫深深的眼眶下那幽深的眸子遍布血丝。
    “小凤,小凤,你在说什么?大声些!下雨天冷,你下来呀!你下来~~焕信给你新的夹裤穿,大红色的。你不是一直喜欢大红色,讨厌粉色吗?”
    珞琪寻声回头,三弟焕信木然立在紫藤花架下,仰头望着那两只依然在斗叫的黄鹂似是对鸟儿在说痴话。
    但那神情专注,目光中满是痴情,待到珞琪无声地来到焕信身后,藤架上的两只鸟忽然扑棱翅膀飞走,消失在高墙灰瓦间。
    焕信扭身见到珞琪,发疯般抓住珞琪地肩头跳着哭闹:“还我小凤!你们把小凤赶去了哪里?还我小凤!”
    “嫂嫂,不用理他!”焕睿挺身上前推开三哥焕信挡在嫂嫂身前。
    下人们追过来赔罪道:“不过一眼没留意,三爷就跑了出来。”
    珞琪回头看看五弟冰儿,那神情举止有了男人挺身而出的侠气,带了分童稚,反是很好笑。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丈夫云纵伸手将披在肩上的墨色披风抖给身后的忠儿,大步进得院子,双眸如寒潭秋水般冷澈,薄劲的唇也显得格外坚毅。只对了珞琪点头示意,径直走向坐在梧桐树下轻叩铜盆仰天发呆的三弟。
    “三弟,你告诉大哥,四十八万两银子,你挪去了哪里?”杨云纵认真地问,话音中充斥着严厉,但神色却是祥和。
    珞琪想,平白无故没个证据,丈夫断然不会轻易冤枉三弟。话既出口,定然是有确凿的证据在。
    焕信痴迷地望着梧桐树,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子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珞琪凑向前解释:“三弟还是糊涂,只是比昨日安静许多。”
    身后跟来的衙门主事也躬身问:“三爷,你好生想想,那天那纸挪动银子的公文,是你递来给下官的,拿来时,上面是具了督抚大人的印章的。”
    珞琪脸上的笑意顿消,本想是丈夫来盘问三弟钱款之事,却被衙门主事的一句话骇到。
    公公近年来抽大烟体力不支,人也疏懒,平日的公务多是云纵和焕信兄弟里外把持,公公杨焯廷的印信只有云纵、焕信兄弟二人能动用。如今公文上具了督抚的印信,定然是丈夫和三弟的责任。只是三弟如今人事不知,如何问得出来?
    焕信仍是抬头望天,手指叩敲铜盆边缘发出高低抑扬的节奏,低声自我陶醉般唱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陆务观的《钗头凤》在他击盆而歌下却也是别有一番清凉韵味,歌声中满是惆怅愤懑。
    珞琪不由心动,若是三弟果真和表姨娘两情相悦,却被世俗隔阂摧残,如今劳燕分飞,孤雁哀鸣,岂不是她就是那做恶的“东风”,空剩三弟这“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杨云纵看了眼痴呆的三弟,又望了眼妻子,转身进了书房。
    珞琪和五弟拿了原大将军的电报追去,被主事先生挡住低声告知道:“少夫人,多多宽慰大爷吧。如今三爷这步田地,怕这宗冤案有口难辩了。挪动银子的公文签发的日期前后一个月,三爷人不在龙城,只大爷一人掌印。如今这大笔银子不知去向,怕是难以向老爷解释清楚了。”
    珞琪心里一寒,如果解释不清,公公真若误会丈夫贪污了银子,会是什么后果?
    看了坐在梧桐树下拍打着铜盆唱得兴致盎然的三弟,赤露的腿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珞琪不禁满脸忧愁。
    管家福伯匆匆地带了几名仆人来到院里,见到云纵传话说:“老爷回府了,吩咐大少爷即刻过去。”
    珞琪情知不妙,忙随了丈夫身后而去。
    杨云纵停住步,回头望着珞琪,温和地声音劝道:“回去等,听话!”
    珞琪执拗地坚持道:“珞琪陪哥哥去见爹爹,或许有珞琪在场,爹爹能压些怒气。”
    杨云纵转身就走,步伐从容沉稳。
    走近厚德堂,珞琪忐忑的心砰砰乱跳,不安起来。
    厅堂内氛围压抑,两旁立满二十多名衙役,腰挎钢刀,神色肃穆,如升堂审案一般。公公背手而立,等她们夫妻跪地请安,冷冷吩咐一句:“将这逆子拿下!”
    “爹爹!”珞琪脱口央告道:“爹爹息怒,既是在家里,且听媳妇进一言。”
    “琪儿,不必多言。你是杨家的媳妇,就要恪守本份。就是这孽障贪赃枉法咎由自取伏法,杨家也是你的家!”
    五雷轰顶一般,珞琪头一沉,眩晕间就见两旁的衙役已经拉肩拢背将丈夫绑起。
    贪污公款,又是如此巨大一笔款项,如何说也是大罪。如今公公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令珞琪不寒而栗。
    但她相信丈夫xiong襟坦荡,若是丈夫贪财,当初就会坚持留下养父的遗产,同她远遁天涯留在朝鲜国或德国不回来。如今这无妄之灾又如何解释得清楚?
    “王法无情!为父也不能徇私。你说你不知情,但这印章可是你一手掌管?若没有佐证证明你的清白,只有依法严惩不贷!”杨焯廷痛心疾首,回身眯起眼望着儿子,眉头紧锁含着失望。
    “大人息怒,库银不见,焕豪罪不可恕。但请大人再宽限几天,容焕豪查清银子的下落再治罪不迟!当务之急,是追回银子。”
    珞琪见身旁的丈夫既未挣扎,也未纠缠孰是孰非,神态从容自若,沉静的目光望向父亲,恳请容他时间追回库银。
    珞琪不由记得昨夜夫子们议论三少爷焕信时,丈夫都在引导大家说,此时关键是要解决银两短缺的难关,不要去追谁的责任。
    每遇到一次危难,丈夫沉毅坦荡的气度就令他的身影在珞琪眼中高大几分。小夫妻在家中的口舌嫌怨也在此时淡削了许多,一腔怨愤变作同情,还多了几分钦佩。似乎外敌当前,打做一团的小夫妻也摒弃前嫌握手言和了。
    这时一阵糟乱的脚步声,师爷和几位主事在福伯的带领下进来,急匆匆地禀告道:“大人,大事不好!黄龙河青石滩一带的堤坝就要决堤了!”
    珞琪此刻的骇然同丈夫一样,众人的目光投向杨焯廷。
    杨焯廷惊恐的神色如狂风吹散yin云一般,在脸上稍纵即逝,嘿嘿冷笑几声走近跪地的儿子云纵,咬了咬牙,牙关里发出嘎吱声响,消磨着心中的恨意。又冷笑两声,反问一句:“大少爷是要老夫宽限你几日去查脏?还是宽限你几日去携款潜逃远走高飞?”
    话音未落,一纸电文摔在杨云纵冷峻的面颊上,父子二人四目对视。
    杨云纵被绑缚,珞琪小心谨慎地看看公公的脸色,俯身拾起那纸电文。
    是原大将军奏请朝廷派调龙城新军统领杨云纵去朝鲜国效力的电文,已经得到了李鸿章中堂的首肯,特转到龙城同杨焯廷督抚商议。
    这本是珞琪心中挣脱牢笼的唯一期望,不想却在此刻成了丈夫卷款潜逃的佐证,无巧不成书,怕真是无从解释。
    珞琪展开那纸电文给丈夫看,杨云纵扫了一眼电文,扬头坦然道:“大人请放心,四十八万两库银一日不查出去处,焕豪一日不离开龙城!大人,只是这保堤是眼前大事,事关龙城黄龙河一带百姓的生死,大人!”
    “下到大牢,等候提审!”杨焯廷的话音平缓,显得老迈沧桑,含着苍老无力。
    “大人!”师爷紧张地上前劝解,又望望跪在地上的杨云纵。
    杨焯廷转身回房,珞琪跪行几步上前抱住了公公的腿,贴在膝下哀求道:“爹爹,琪儿不懂得什么公务账簿,但珞琪只相信相公他的为人坦荡,视富贵于浮云。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爹爹信不过自己的儿子吗?”
    杨焯廷没有低头,目视前方,吩咐下人道:“把少奶奶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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