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翡翠衾寒谁与共
[[[cp|w:360|h:300|a:l|u:file2.qidian./chapters/20111/3/1084670634296526608850000943514.jpg]]]1翡翠衾寒谁与共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
卷尽残花风未定,休恨,花开元自要春风。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
辛弃疾《定风波》
【清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
红绡帐暖,静玉温香。
赤金吞云兽香炉里袅袅飘散沉香气息,薰得人昏昏欲睡。
红纱綽灯柔和的光线洒在窗幔上,帐帘随着一阵阵低低的嘤咛声簌簌抖动,床榻发出嘎吱吱的颤响。
帐角垂挂着的万字祥云如意香囊下缀着的五彩流苏都在轻轻晃动。
低沉的声音极富温存又微含责怪地唤了声:“琪儿!”
女人娇嗔的声音应道:“同你讲过,人家身子不舒服,今夜不来。”
一片沉寂,再无了声响,偶尔几声虫鸣透过嫩红色窗纱传来。
帐中陡然发出一阵颤动和窸窸窣窣的声响,女人羞恼的声音传出:“讨人嫌,说过不来了!”
“不同人家好,你又来招惹作甚?”男人被撩起的欲火再次强压下去侧身而卧沮丧道,就听到一串“咯”“咯”“咯”清声脆笑,充满了促狭得意。
女人的粉腮探到丈夫的颊边,嘴里留着金豆蔻的淡香凑到丈夫耳边温柔挑逗道:“人家给你揉弄揉弄,也好舒坦些?”
青葱般的手指带了玫瑰红色娇艳的蔻丹从男人脖颈间游过xiong前向下探去。
男人周身一颤,咬了薄唇猛然如兽类般翻身扑来,迅猛地将媳妇压在身下,擒了女人的皓腕扳倒在枕旁,焦燥含糊地喘息道:“还来惹火?”
女人挣扎的声音由弱到强,随了帐帘一阵剧抖,一声悲鸣,男人滚落帐外床下。
男人二十出头,脑后一条乌黑油松发辫拖在地上,辫梢宝蓝色的珠花穗子散落。俊朗的面容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略显几分刚毅之色。剑眉入额,寒星沉潭般炯炯的双眸,薄劲的唇都含了几分源自母亲传承的秀色。
男人在冰凉的地砖上翻身爬起,羞忿地瞪着帐子。
帐帘掀开一角,探出张秀丽姣好的面容,笑眼望了地上狼狈不堪的丈夫,又是一阵窃笑。
鹅蛋脸,润玉般的肌肤,额边垂了一缕凌乱的乌发,柳眉杏眼,灵动的眸子流光飞转。
腮边笑靥如红霞带了盈盈浅笑,掩口道:“当年威震朝鲜镇抚军那横枪立马不可一世的杨云纵将军也不过如此,不须一刀一枪,娘子的秀腿就能踹下床。”
说罢掩口哧哧地笑,一条嫩藕般的玉臂从红绡帐幔内探出递给地上的郎君杨云纵轻声道:“官人,上chuang来,地上寒凉。”
杨云纵羞愤地愣坐在地,男人的骄傲被妻子一扫而空,不肯罢休地赌气纵身一跃上chuang扑在妻子身上。
帐幔外只露出四条腿乱踹空蹬,厮闹一阵,随着女人急恼娇羞地制止声,那红绡帐外的四条腿恢复平静,叠摞在一起的腿缓缓翻平分散撤入帐中。
帐内传来男人一声不甘而负气的长长叹息,随即责备的声音:“你是我杨焕豪的媳妇!”
娇滴滴地声音驳斥:“人家是你媳妇,可不是为你下崽子的母猪!”
一阵沉默,啜泣声和粗重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你哪里是想同人家好嘛?分明是想要个儿子在人前抬头,才日日来纠缠。平素行房,人家何曾难为过你?每念及你是因了这个心思同人家亲热,就觉得恶心憋屈。”珞琪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娇痴中含了任性。
杨云纵惊诧地望着妻子,原来妻子早已识破他的目的,却还慧黠地使出小手段故意在招惹他。
自嘲般笑了摇头叹气,杨云纵一脸无奈地揽了媳妇在怀里,扯过腿上的锦被掩住她冰凉的身子,宽大的手掌在妻子身上摩挲着,低沉了声音道了句:“珞琪,天色不早,且睡吧。”
轻放了妻子在枕间,看着妻子仰视他时绒绒的睫毛还挂着珠泪,那眼泪如夏日阵雨来去匆匆。
云纵为珞琪掩好被子,灭了帐外的纱灯,屋里黑寂一片。
翻身下床趿了平口鞋,云纵披上袍子卷了被褥枕头离开帐子,后襟被慌张的妻子珞琪一把抓住惶然问:“哪里去?”
“安歇吧,我去书房歇着。”男人隔着帐幔冷冷地放下这句话,珞琪死死扯住袍襟无语地望着丈夫投在帘幔上的影子,忽然觉得手头一松,握着的那袍襟垂落。几声急促的脚步伴随一声门环清响,丈夫的身影消失。珞琪慌忙爬到窗边掀开窗纱,从窗屉间向外望,丈夫已经拐进了西厢书房。
揉捏着手中那件银狐裘领袍子,珞琪独坐帐内怅然若失。
轻咬下唇,眼中泪水打旋,心中无限委屈。原本就是丈夫不怀好意无礼在先,才不过揭穿他的把戏,竟然恼羞成怒半夜弃她而去!
手中把弄着皮裘,那还是丈夫年前在太yin山狩猎得来的皮子,一针一线皆是她精心缝制。
掀帘下了床,披上蜜色夹袄,珞琪也不及穿裙,洒口的杏红色绸裤一晃一晃,赤着脚抱着银狐袍子倚立门边,静望着丈夫书房的灯光人影,却不见丈夫一如往昔般去而复返地刮了她鼻头沉着脸哄吓逗闹。
揉眼拭去腮边泪,珞琪一身轻薄的水红纱衫,踏了冰凉的石子小径走到书房前,却又踯躅了脚步。
夜色苍茫,月光皎洁。
丈夫的身影嵌在嫩黄色的窗纱上一动不动,似又无限思量沉吟彷徨。珞琪抬起手想去叩房门,颊边一阵羞红,矜持又令她放下手,心想这么再去求他回来,定是要依从了他摆布,若他不肯回房岂不是自寻无趣?迟疑间就见眼前一片黑,屋内的灯熄灭,唯有月色清光一地。
立在寂寞空庭,迎面是淡月疏星,沉云静影。偶有宿鸟惊起,幽影从树梢别枝掠过。月色洒得青砖路一片茫然如雪,一如珞琪此刻的心境。
丈夫杨焕豪表字云纵,是她的表哥,是当今朝廷封疆大吏-龙城总督兼巡抚杨焯廷的嫡长子。珞琪自十四岁就跟随了表哥天南地北的奔走,如今已有五载,却没能生育一男半女。家族的压力,下人们窃窃的嘲笑,这成了她和丈夫心头永远的痛。
回转到房里,珞琪拥着丈夫那件袍子躺下,辗转反侧如翻饼一般,不知不觉地入睡。
“小姐,醒醒,天光大亮了。”
丫鬟娇嫩的声音唤醒她的睡意,手却自然地向身旁搂去,扑空……
只摸到丈夫那件皮袍子,珞琪徐徐睁开眼。
晨曦透过窗棂洒在她酥润的面颊上,暖意洋洋。她微蹙眉头,坐起身子,微侧头活动脖颈,手自然地去揉弄耳后舒缓睡意,掩住嘴打个哈欠,一副慵懒娇媚的模样。
恍恍神,才记起昨夜小夫妻的口角争执,心中那点促狭般的得意在脸上抹过一缕娇艳的潮红。
窗外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她信手推开卧榻旁的小轩窗,窗外飘着蒙蒙春雨,晨风中送来阵阵花香袭面。几树桃花下丈夫云纵正在晨练舞剑,一串串剑花挑起,那剑舞得如走龙蛇一般,寒光罩体,人如在万朵银花中。
每见云纵在军中纵马驰骋威风凛凛的样子,亦或日日清晨见他那矫捷的身姿在庭院中晨练舞剑,身姿步伐刚毅威猛如豹螭,她心里总有一丝欣慰和满足。英雄美人,烈酒红尘,痴儿女的千古追溯。
往日清晨,她总是被这舞剑声唤醒,梳洗过后,她会捧了松软的汗巾来到院中,尽情欣赏丈夫精湛的剑法,待他收势后为他拭汗。
而此时,想到昨夜丈夫的无礼和对她的冷落,才直起的腰身又沉入榻上,却不舍关窗,尽情观赏云纵舞剑。那剑越舞越快,一身白衫的云纵手中剑舞得腾云驾雾上下翻飞,飘然若仙,剑花如挑朵朵祥云。记得年前谭三哥来龙城做客,云纵舞剑,三哥抚琴,那铿锵抑扬的古琴曲中,云纵一身白色绸衫,身子纵逸于剑气寒光间,随了琴声高低起伏时快时缓,令人看得惊叹。
云纵哪里都好,只是过于的少年疏狂,恃才放旷,野马行空的性子难以束缚。
只见云纵剑势一收,手腕一翻,轻挽出几朵剑花,渐渐收势。珞琪轻抿了唇,却听碧痕在身后娇娇地喊了声:“小姐。”
含了窃笑,珞琪负气地轻轻关窗,心想碧痕定然在疑惑她因何今日不去园中看云纵舞剑。
只在窗子半关间,陡然间就见云纵手中的剑掷向天空,惊得珞琪瞠目结舌险些惊叫失声,大喊:“留心!”
就见那剑尖向下,竖直戳下,云纵一个白鹤冲天旋了身子拔地而起,手中剑鞘相迎,剑锋入鞘,动作干净利落,一个转身平稳落地。
好俊的身手!若非心里还在昨夜床头之事负气,珞琪几乎忍不住叫好喝彩。
“忠儿!更衣!”云纵向半掩的窗儿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从花枝上扯下搭着的汗巾揩着汗,小厮忠儿快步跑来为他披上袍子,俯身为他系着盘扣打着腰间丝绦。
本是寻思丈夫练罢剑不见她露面,定然猜出她在负气,便会来房中哄逗她开心,也好借机拿捏他一场。但看眼前的情形,似是云纵有事急于外出,珞琪心里不禁怅然。
陪嫁丫鬟碧痕来伺候她梳洗,却半跪在床头诡秘地凑在珞琪耳边透露:“小姐,大事不妙了,听说咱家姑爷要纳小奶奶了,园子里都在传呢。”
珞琪初闻时心头一惊,转念寻思忽又心头暗笑奚落碧痕的稚嫩:“亏你也信,不过是你们姑爷逗那些爱嚼舌根子的小蹄子玩耍的话。”
她对丈夫的“忠心”毫不怀疑。她们夫妻历经崎岖坎坷,情深胜过世间无数伉俪。她十四岁那年,公公杨焯廷有意棒打鸳鸯毁掉她和表哥云纵的婚约,表哥云纵冒天下之大不韪带她私奔去朝鲜国,三载后木已成舟才回到龙城杨家。家族、世俗、礼教的阻碍如浪潮般呼啸而来,却被丈夫如坚固的礁石般的身躯阻挡,击得落花流水。
虽说小夫妻这些年拌嘴负气也偶有红脸的时日,也总如夏日的暴雨般来去匆匆,不久就雨过天晴。丈夫如何会瞒了她去纳妾?
碧痕双颧透出一抹少女的羞红,垂头丧气地揉弄着手中的帕子埋怨:“小姐你太过实心了,才被蒙在鼓里。碧痕一清早去园子为小姐采头茬带露水的玉馨花,听小夫人房里的丫鬟四喜和方嬷嬷议论说,老爷早已命四夫人为咱们姑爷物色了一位美人做小妾,定都下了,过了端午节就要迎进门了。”
见珞琪半信半疑收敛了笑容,手间的篦子停在发梢,愣了片刻,才随意梳拢着青丝,也不同碧痕搭讪,心里却在暗自思忖。
见小姐神情恍惚,碧痕翘了嘴补充道:“碧痕听得真真的,说是年节里老爷就吩咐了小夫人去cāo持这事儿,从十来个姑娘中精挑细选,选中的这位新少姨奶奶姓潘,是四夫人娘家的亲戚。”
旱地惊雷一般,珞琪愕然,难怪丈夫昨夜无事献殷勤对她极尽温存,怕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更是做贼心虚。竟然府里上下皆知此事,单她这正主儿还被蒙在鼓里。孙大圣闹到天宫,只她这王母娘娘还不知晓,想来真真的可恼可恨。
想到这里,她柳眉倒竖,杏眼含嗔,小嘴一翘,银牙轻咬下唇,心里一缕凄凉涌上心头暗叹一声:“好狠!”
怔了怔,缓缓起身拢发,掩了怀,趿上攒了珠花穗的红绣鞋就要向外去,被碧痕一把拦下。
“小姐,这风风火火是去何处?”
“寻他问个明白。”她气恼地甩开碧痕的手,心中暗恨丈夫云纵,即便是要纳妾收房,好歹也要支语她这大少奶奶一声不是?
“小姐是要去寻姑爷吗?姑爷被老爷派了差事出门了,听说是朝廷有钦差大臣突然来阅兵,指名道姓要看姑爷带的新军。”
珞琪像被掏空了魂儿一般目光涣散,自从前年随了丈夫从朝鲜国归国回到龙城杨府,天天萦绕在她耳边的就是“早添贵子”四个字,鼻头一酸,无尽的委屈。
碧痕拉下珞琪的手劝道:“小姐,咱们光哭总不是个办法。您想想呀,您过门这些年都没能给姑爷添上一男半女,若真是新奶奶进门,再生个小少爷,她可就是得宠了。”
说到这里,碧痕也是眼眶一红,哽咽道:“都是碧痕无用,没照顾好小姐,害得小姐上次跌那一跤摔没了宝宝,到现在也没能再怀上。”
主仆二人相视黯然。
珞琪惨然一笑,大宅门三妻四妾是常事,公公杨焯廷就是妻妾成群,再加上丈夫纳妾的借口是她多年未能生育,她又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拦?只叹她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逢上这种事再没个娘家亲戚给她做主出头。
丫鬟碧痕擦了泪,提议说:“小姐,再不然,咱们求国舅爷出面替小姐做主。”
珞琪堆出无奈的笑意,弯了食指叩了碧痕额头道:“国舅爷还能管到你家姑爷纳妾不成?”
碧痕提到个国舅爷是吏部侍郎至惠,珞琪的表兄,也是当今皇帝宠妃真妃的娘家亲哥哥,也是珞琪娘家唯一的亲人。
门被推开,杨云纵的奶娘它妈妈闯进来,带上门拍着腿压低了嗓子埋怨:“祖宗呦,就不能小声些?生怕隔墙没人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