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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田中从手下那里得知宇田雅治为了一个女人,对研究人员大打出手。连忙赶往实验室,一眼认出繁韵,当下便知道其中定有内情。尽管心里气恼,却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是略发牢骚显示不满。就连宇田雅治将人从他那儿带走,他也是不加阻拦。宇田雅治回到使馆后,吩咐军医替繁韵仔细检查身体,开了些安神保胎的药,让她早早睡下。住所没有安排在从前的地方,而是一楼空置的一间储物室。并且还指定一名女佣时刻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待遇相较以前,已是不能对比。
    确定她是真的沉睡过去,宇田雅治这才抽身离开,缓步走回楼上。经过雅文房间时,他停住了下来。
    再踏入,已是蒙尘染灰,空荡荡的一间死屋;每走一步,军靴沉闷的‘哒哒’声回荡满屋,仿若若有似无的叹息。
    信手拿起桌上的木梳,厚厚的灰垢吸附到指上,难以抹净。
    扬起脸,对天自语:
    “你赢了。”
    就三个字,道尽他的不甘。
    一甩手,梳子被重重掷回桌上,清脆的声,荡起微微的尘。
    刚回身,山本已在门外等候。而他带来的消息,不禁令宇田雅治眉头锁得更紧了。
    “你说智子帮那个女人收尸了为什么没有人去阻止?难道忘了一日内不许收尸的禁令吗!”一回到书房,山本就将详情原原本本告知他,闯祸的居然会是智子,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因为智子小姐是您的未婚妻,所以宪兵不敢难为她。只是……”
    “只是什么?”他见山本欲言,料想还有隐情,果不其然,山本又道出了他最不想听见的事实。
    “听探子说,智子小姐差人将尸体运走时,有个搬运工很像繁熙。于是他们一路跟踪到关山,结果被对方发现,跟丢了。”
    “繁熙和智子怎么会混在一起的?”宇田雅治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现在马上去把智子小姐给我找出来!不要通知井上公馆,直接带来这里!”
    因为,他有很多问题要问她。如果答案正确,他知道该如何做。
    ※※※※
    数小时后,智子被带回使馆。她是在汉口临时检查站被发现,当时就她一个人。
    然而这一次的相见,宇田雅治感觉她有些不一样。不但没有第一时间走到他身旁,目光也不再像以往那么温柔,而是添了几分怨恨。
    宇田雅治歪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站在桌前的她,夹在指缝中的香烟都积出一段长长的烟灰,仍纹丝不动。
    半晌,智子叹了口气,终是放弃与他对峙。
    “雅治。你变了好多。或许是我一直以来太糊涂,从未真正了解过你。”
    “是吗?”烟灰陡然断裂,落在了地板上。他掐灭燃尽的烟头,缓缓起身。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你一个女人家,不安分的呆在家里,跑去插手一些你不该管的事情,实在太放肆了。”
    “我能不理吗?”智子抬起头,声音颤抖。“那个被你杀害的人,是教会我中文的老师。也她是第一个把我当朋友看待的人。可是……你却杀了她!只因为她的一句话。”
    “女人不需要了解政治!所有阻碍帝国的绊脚石,如果不为己用,就必须尽早除掉!还有,中国只是战败国,没资格同我们相提并论!你的善良,只会助纣为虐,帮了我们的敌人。”
    他略一停顿,扫了扫垂头偷泣的智子,冷冷责问。
    “还有件事,你必须老老实实的回答我。”
    “什么事?”智子瞧他脸色蓦然阴沉,忙擦去泪水,支支吾吾的回答。
    “繁熙绑架你的那天,是你放走他的吧?”宇田雅治一步步逼近,双眸如刃。
    “因为你们早就相识,所以你才会想方设法帮他和他妹妹逃脱。包括今天和你一起去埋尸的,想必也是他吧?!”
    “我……不是这样的……雅治……”秘密被雅治揭穿,智子也顿时慌了神。她刚想好好解释,下巴却突然被雅治攫住。他的手指好像长满了毒刺,力道重一分,则痛一分。
    “原来隐藏在使馆里的内奸,会是我的好未婚妻!”他望着她凄楚的泪颜,丝毫没有怜惜之心,而是愤然将她甩开。
    见她跌坐在地抽泣不已,他的话愈加重了。
    “你居然为了一个乱党背叛我,背叛国家!我不会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就不予追究。”
    他不再容许她申辩,哪怕一丁点都不想听到。无论智子如何哭求,他仍然冷漠的背过身,喝令守卫将她带下去。
    闻讯赶来的山本见状赶紧求情,可宇田雅治始终不肯妥协。情急之下,山本只好抛开身份一再劝说,但求少爷能冷静下来。
    “少爷!这可使不得啊!智子小姐是您的未婚妻,两家关系又匪浅,不可乱来啊!”
    “那你现在送她回去。至于她能不能平安到家,看她的造化。”他这番寒心的话,连山本都觉得太无情了。
    “智子小姐虽然有错,毕竟因她无知,多少被人利用罢了。您何必将所有的罪过都强加在她的身上?难道智子小姐真的如此不可原谅吗?”
    宇田雅治不想知道为何对她格外严苛,也拒绝回答。
    他静默的伫立窗前,望着那片疑似被血染透的天空,情绪一度沉淀,最终麻木。
    “少爷!你就原谅智子小姐吧”山本又唤了一声。在他看来,只有上苍才能让少爷回心转意。
    可惜宇田雅治的脾性,一旦决定的事情,任谁也更改不了。
    远远望着被宪兵送出使馆的智子,漠然合眼,算是与她最后的道别。
    而厄运已近的智子,仍是悲伤的一步三回头,以为宇田雅治会有所挽留,直至走出老远,依旧没见他的身影。
    智子明白,她是等不到了。心灰意冷的背过身,再也不回头望。浑然不觉一辆黑色的轿车,正紧紧尾随着她,如幽冥一般……
    ※※※※
    用过晚膳,宇田雅治本欲去院中散步排解心情。可才到大厅便改了主意,转去储物室。
    支开看守的佣人,他独自照看还在昏睡的繁韵。
    由于储物室没有窗户,不开灯的话,即使白天也是灰蒙蒙的。宇田雅治就这么摸索到她床边,不愿意让光亮照清她的脸。
    他静静坐下,感觉她不停翻转身子,睡得极不安稳,便伸手握紧她沁着细汗的掌心。这一把湿腻腻的冷汗,不但没有令他清醒,反而更加燥热。
    指尖顺着她的手臂,缓缓探向那熟睡中的脸庞,一点点描绘出她的轮廓。
    两个月了,她终于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可一想到那还未全然翻去的过往,手指陡然变得僵硬,沉寂多时的杀念复又萌生。拜她所赐,每逢雨天他胸口的疤痕就会蛰人的疼。现在它又开始作祟,全因为认出了这个罪魁祸首。
    他怎么可以不记得——那无情的一枪!
    脸色一沉,抚摩她脸庞的指头转而摁住她的脖上,手掌也随着起伏跳动的血管微微颤动,分不清是激动还是紧张。
    几番下来,手掌总是紧了又松,松了再紧,迟迟未定下心来。
    偏这时繁韵因感不适干咳起来,一翻身,迫使宇田雅治心虚的收回手,包括杀人的念头。
    等到她呼吸又恢复平顺,他这才猛然站起身,仓促离开。
    地狱之门打开了又关上,因为他的犹豫,坠入阿鼻地狱的变成了他。
    未有硝烟,他倒象战败的逃兵,狼狈的跑回自己的阵营。
    仰望着悬挂书房正中的国旗,那象征永垂不朽的太阳,似乎都在嘲笑他的怯弱。
    作为一名军人,他不仅淡忘了自己的天职,还再三对敌国之囚心怀慈悲。
    中国人都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可他呢?!
    时至今日,居然还在踌躇,不肯挥刀斩碎惑乱他的女人。还是说他的刀,早已锈迹斑斑,再也锋利不了?
    真是讽刺!
    他冷冷笑着,心头一阵苦涩。倏地抬腕,懊悔的狠掴自己一掌,冲破唇角的腥味被他咽了下去。
    往后,再也不会有。
    ※※※※
    日军盘踞武汉以后,斗街营全街都开设慰安所,似乎一夜之间整个武汉都成了花街柳巷。在战火中还来不及喘息的江城,无意间又转化成供日本宪兵奢靡淫乱的声色之地。
    即使被强迫抓来充当军妓的江城妇女先前还懂得激烈反抗,可久而久之,那些个寻死不成的苟活者也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彻底沦落成仅拖着臭皮囊的活死人。
    如无必要,彦骁宇从不会经过这里。
    虽然以前做卧底时,周末都会被日本兵领来这里作乐。但他都只是表面上敷衍,留点钱就偷溜了。
    现在又来这里是为了找虎子。在团里,也就虎子和他的关系最好。尽管虎子是伪军一员,但彦骁宇了解他的为人。多少还有点正气在。
    所以当大伙推断繁韵的失踪与细菌研究基地有关后,他便和繁熙兵分两路去追查。来找虎子,除了想问出基地的隐藏地点外,也想知道第27师司令官由阪佐佐木回日本复命的确切时间。那份掌握田中藏私的罪证,就是要献给这位大将。因为在占领武汉之初,由阪佐佐木本该是第一个进入武汉的将军。但碍于情面,他只得让第2司令官东久迩宫彦亲王先入城。好好的功劳被人瓜分一半不说,东久迩宫彦亲王还将汉口这块福地让自己的外甥宇田雅治治理。他一位大将,倒像被架空一般。无论颜面还是事态上,他都是吃了哑巴亏。
    鉴于此中原由,彦骁宇才提议将清单设法送给他,那样便是一石二鸟——田中和宇田。
    而虎子先前就和他专做派信的杂事,他多半知情。至于他肯不肯合作,彦骁宇心里也没底。
    乔装打扮后,他直接找到街对面的一间小平房。那里有个女人叫白兰,是虎子每次出来寻乐必找的妓女。彦骁宇知道这个周末日本兵肯定会集体出来猎色,所以他先找着白兰。
    白兰和他见过几次面,也知道他是虎子的战友,便招呼他进来。两人有一茬没一茬的说着话,里屋有个挂着破帘子的房间,总是断断续续发出女人呻吟的声音。时不时就把这两人话音给冲散了。
    白兰瞧彦骁宇一脸尴尬,不自在的皱眉,便随口笑道:
    “别乱想,今天那些日本土狼还没上门呢。里面是个病人在叫。”她垂下头,挑着指甲缝的污垢,继续说:“那女孩子挺可怜的。才15岁,就被那些畜生给轮奸丢这里做营生。现在爹妈又都被炸死,染了一生脏病没人照料,只能等死。唉……我现在是能帮就帮,可惜没那么多钱给她治。死了也好,免得活受罪。”
    彦骁宇听到这话,心头一抽,二话不说掏光身上的大洋尽数塞进白兰手里。
    “我也只有这点能力。你就费点神,找个好大夫帮忙看看。”
    “知道了。总归是条人命,我也不忍心看她疼死。”白兰一把抓牢大洋,旁若无人的往自己胸衣里塞。看彦骁宇偏过头去,身子也故意往他边上靠。“我也瞅出来了,你们这群宪兵里,就数你最有人情味。今日平白得了你这些甜头,总不能白拿了。要么,虎子没来我伺候你?”
    彦骁宇干笑了几声,也不好就此撕破脸。纵步一往前,甩开了白兰的勾搭。碰巧这时虎子进来了,乍一见到彦骁宇平空站到自己面前,顿时大吃一惊。
    “你……”
    彦骁宇没等他说完,拽起他就往外走,一路跟不少寻乐的日本兵擦肩而过。虎子没揭穿他,算是留了情面。
    两人走进一条深巷子里,彦骁宇才放开手来。
    “你怎么还敢出来?!军营里都传你在宜昌被国民军俘虏叛变了!”虎子刚扯嗓门叫囔,随即又把嗓门压低,不想惊动。
    “要不是看咱们多年的兄弟,我早就把你抓去立功了!”
    “宇田派我去宜昌,本来就是让我去送死!这些就不提了。现在有件事你得帮我。”彦骁宇清楚他的脾气,也不再绕弯,将话挑明来。
    “什么事?别是劝我也跟你一起叛变就行。我老娘还得养呢。”
    “你知道化工部队的地下细菌研究基地在哪吗?还有由阪佐佐木什么时候回日本?”
    “怎么?你该不会帮国民党卖命去炸基地或暗杀吧?别去找死!现在从横滨还有大阪掉来几千人的化学兵联队在那儿,守卫森严着呢!我这样的杂务兵,连门都不让进的。骁宇,我当你是兄弟才冒死跟你说这些话。如果不是我老娘还没闭眼,等着从小日本那里领军饷去赡养,我也不愿意跟着他们干那些缺德事!你就别找死了!”虎子是真心为他着想,话虽重,可在理。彦骁宇自然清楚,可眼下也不得不问个明白。
    “虎子,你也不愿意看见老百姓都被抓去做活体实验吧?那些人怎么个死法,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我知道你是个血性汉子,只是身不由己。可我如今连唯一的亲人都被日本人给杀了,活着不去打战,还有什么用?咱们虽然立场不同,但都是出生入死过来的兄弟。能不重视吗?我知道你为我好,可你说,我还能为日本鬼子卖命再杀自己人么?!这份窝囊气,也是受够了!”
    虎子虽然不清楚彦骁宇身上发生过什么,但一想到细菌基地每天十几个被抛出来焚烧的腐尸,民族悲愤感也被调动起来。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松了口。
    “得!你要去寻死,我也不拦你!地点就在汉阳以前被日本人炸毁的兵工厂下面。表面是废墟,地下全是干那事的。那个佐佐木后天就要回日本了,今天武汉的高官给他开了饯行宴。喏。时间地点都告诉你了,要行动可别现在。免得出了差错,还怪我干那出卖人的事。”
    “你小子!”他刚抱怨的摆张臭脸,就被彦骁宇一拳捶在胸口上。
    “现在使馆情况还好吗?你没出什么岔子吧?”彦骁宇正儿八经的问他,虎子却神色一变,调侃起来。
    “还不是混日子呗!倒是那个宇田少将不知怎么了,居然从细菌基地带回一个女人。你也认识的,就是上次跳湖里没死成的那个。我们私下都议论,八成那女人肚子里的是宇田的种,否则啊……早杀了!”
    “你说什么?怀孕?!”彦骁宇闻言大惊失色,脑子像被雷劈过一样,乱哄哄的。
    “是啊!听使馆的下人说,好象两个来月呢。你怎么了?又不是你的,紧张个屁啊!”
    虎子以为他只是一般的吃惊,并不明其中实情。于是嘴巴上又刻薄他几句,便只身前去和白兰私会。
    而愣在原地的彦骁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惊闻这番变故,霎时间连他都顿觉茫然,一点辄都没了。
    两个来月?那岂不是他在使馆做内应时,就已经发生了?她不肯告诉自己,自是因为无颜启齿,宁可自己承受。而他居然后知后觉,只顾大计,反忽略了她。如果当时他多在意她一些,事情又怎会落到如此田地。毕竟那时,他不是不可以救她啊!
    而自己临走前居然还用玉坠代替自己保护她,明明受尽了委屈,她却不露一丝忧伤,总是那么笑着。原来真正受庇护的,并非她,而是自己。
    想到这里,彦骁宇的心,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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