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

    这弟子什么都好,上进、勤奋、肯吃苦又极具天赋,可惜性子太过孤僻,底下众人对他只有敬仰佩服,却没有平等的同门之情。
    饶是冲和子教导滕当渊百年,亦没有摸透这个弟子的性格。
    滕当渊从小就是如此,或许是因为凡尘过往中的那些事给他的打击太大,滕当渊从来不喜与人交往过密,除了他这个师父外,连别的亲近之人都没有。
    其实滕当渊手中的剑最初的名字是“归墟”,寓意大道无尽,上无穷极,下无底,万物生息自然,终归于此。
    然而也不知是谁听岔了,将“归墟”错听成了“孤雪”,又连带着滕当渊这孤傲的性格和凛然的剑意,最后反倒是“孤雪剑”在修仙界中名声大作。
    冲和子乜了滕当渊一眼,心中感慨。
    众生漫漫,也不知谁能摘下孤雪。
    “你之前问过我一个般若仙府的弟子,后来我与芷兰真人通信时,正好帮你打听了几句。”
    冲和子紧紧地盯着滕当渊,不想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换。
    可滕当渊表情未变,半点也看不出到之前到太冲殿找冲和子时的焦躁急迫。
    没有人知道,滕当渊藏在衣袖下的手,在那一瞬间死死地掐住了掌心。
    冲和子一时也猜不透自己这个徒弟究竟是如何想的,出言试探道:“我可以告诉你这些事,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听到冲和子的话后,滕当渊既没答应,也不拒绝,他只是抬起眼眸,黑黝黝的眼中倒映出眼前的池水,无声地询问着冲和子。
    这般孤零零的模样,比冬日里漂泊无依的落雪还要寂寥。
    到底是自己最喜欢的弟子,冲和子不忍再试,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只是想知道,非亲非故,之前你为何会突然提起盛鸣瑶?”
    滕当渊重新垂下眼帘,敛去了眸中听见这名字时,翻滚沸腾的情绪。
    “见过这个师妹,忽而想起罢了。”
    “若我未曾记错,你与她不过几面之缘。”冲和子迟疑片刻,到底将话说了出口。
    “倘若真论起情分,还比不上玄宁真人之前那位女弟子朝婉清——我记得你还指点过她的剑法。可朝婉清失足跌落下苍破深渊的消息传来时,你也未曾……”未曾慌乱震惊到那般无助的模样。
    滕当渊以为自己当日掩盖得很好,然而还是被冲和子发现了端倪。
    毕竟是做了百年的师徒,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冲和子怎么可能对自家爱徒的情绪毫无所知?
    ……朝婉清?
    乍一听见这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时,滕当渊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冲和子说得是谁。
    “我未曾指导过她的剑法。”滕当渊纠正了冲和子的说辞,冷着脸解释,“不过是之前曾向玄宁真人讨教剑术,玄宁真人未至时,见到了朝道友罢了。”
    连称呼都不是“朝师妹”,而是用修仙界陌生人之间最生疏客气的“道友”来称呼。
    这下轮到冲和子愣住了。
    说实话,第一次听见朝婉清与滕当渊的传闻时,冲和子本是不信的,可谁知说得有鼻子有眼,又是什么‘桃林初遇’,又是什么‘泉下对剑’。况且滕当渊也没正经出面解释过,冲和子自然以为他对朝婉清存了那么几分心思。
    谁知,原来一切都是误会。
    “看来芷兰说得话并无虚假。”冲和子叹息道,“据说盛鸣瑶那孩子啊,幼时见过你练剑后就很喜欢你的剑意。日日揣摩之下,居然也学到了几分剑意,第一次在擂台上使出的时候,着实惊艳了不少人。”
    午后的阳光落在了终年积雪的剑宗虞山上,细细的邝江之水绕着山脚蜿蜒而行,一切的一切都是寂静无声的,唯有滕当渊胸腔内的心脏在此刻发出了微弱的声响。
    一下又一下,像是孤雪与暖阳的交融时发出的碎裂声。
    冲和子思绪颇多,倒也不再细究滕当渊之前的措辞,想起丁芷兰告诉他的消息,冲和子同样心生感慨,立在原地兀自叹了口气。
    “罢了,既然你是突然想起,那我便与你说说。只是你要记得,今日的谈话,绝不可以被第二个人知道。”
    见冲和子一脸严肃,滕当渊同样肃容道:“弟子愿以心魔起誓,绝不将今日之言传入外人之耳。”
    “倒也不必……算了。”
    冲和子又叹了口气,捋着自己的胡须望向了远处。
    远处是积雪蓝天,看着洁净无比,这样的美景合该天下人共赏,可有的人却再也看不见了。
    “盛鸣瑶那孩子是自己从灵戈山峰上跳下去的。”
    想起丁芷兰传音时的那声难掩哀痛的长叹,冲和子神色也不免动容:“听说是擂台比武时出了岔子,因此魔气入体,芷兰尽心医治,本都已经到了最后‘除魔’的一步了,却终究出了问题。”
    “那孩子不愿被魔气控制,所以……”
    剩下的话滕当渊都没有再听,他的脑中嗡得一声,全被‘魔气’二字占据。
    魔气……魔气!
    早在之前,在发现自己的时光逆流到了几年前时,滕当渊就已想过无数种原因,甚至有想过也许是勾魂火铃引起的效应,让自己能够再次见到盛鸣瑶。
    可滕当渊独独没有想通,为何旁人都按照原本的轨迹存在,只有盛鸣瑶的轨迹与他人不同?
    如今,冲和子的话给了他答案。
    ——魔气。
    滕当渊犹记得在幻梦之中的最后一刻,盛鸣瑶为了救他,将魔气引入了自己的体内。
    而那时无比懦弱,连让她少一些痛苦的死去都做不到。
    滕当渊对于幻梦最后的记忆,就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与几乎被血色浸没的盛鸣瑶,就连她总是上扬的嘴角也溢出了猩红色的血迹。
    即便是死去时,她也还是笑着。
    可这是幻梦!
    这幻梦理应存在于未来,而不是现在!
    倘若是因为幻梦之中那不同寻常的魔气才让盛鸣瑶在擂台比武时忽而魔气入体,那是否能说明,此方世界的‘盛鸣瑶’同样也是他在幻梦中的师妹?
    一瞬间,滕当渊的心中被猛地攥紧,他不敢想象盛鸣瑶究竟是遭遇了何等苦痛,才会在万般绝望之下,选择自戕。
    他明明有机会……他这次明明可以救下她!
    “——弟子想要下山拜访般若仙府。”
    滕当渊嗓音干涩,强硬地压抑心中悲凉,垂首端正地对着冲和子行了一礼:“请师父应允!”
    一听滕当渊这语气,冲和子便知道他注意已定,心知无法阻止,索性道:“罢了,本也要前去拜访一番。”
    “过几日,等任修他们将范子陵带回来,我们备上些礼物,将小的那几个也叫上,大家一同前去也不显得突兀。”
    滕当渊低低应了一声,也并无催促。
    当所有的希冀化为泡影,所有的祈祷全部落空,即将成为现实的梦顷刻间沦为虚妄,那么剩下的一切弥补都已经毫无意义。
    在冲和子走后,滕当渊立在潋清池旁,凝视着这一池毫无波澜的池水,远远看着竟像是入了神。
    有的人如流水,匆匆而过,不告而别。被她抛在身后的人就成了一潭死水,寂静无声,再无波澜。
    如今,滕当渊唯一的希望,就是勾魂火铃。
    既然铃铛未碎,那么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
    ……
    盛鸣瑶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那缀满了绯红色花朵的树上,她先是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脚腕上,上面被祸月套上的银环仍——
    不见了?!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盛鸣瑶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确认无恙后,直接拍拍裙摆想着湖泊的反方向跑去。
    周围全是树木,一簇一簇的绯红色花朵几乎将深棕的枝干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看着就像是大片被染成粉色的云彩浮在空中,偶尔飘落几朵,梦幻浪漫得不似人间。
    也许真的不是人间。
    这毕竟是修仙界,盛鸣瑶万万不敢掉以轻心,她心中虽也隐含一丝不切实际的幻象,但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
    如果苍柏真的听信了祸月传出去的消息来找自己,纵使他身怀灵力,天赋极佳,可毕竟眼盲。苍柏孤身来着浮蒙之林,面对祸月那般大妖,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阿鸣姐姐?”
    盛鸣瑶正想着这事,就听见了有人在身后叫着自己的名字,她急忙回头,苍柏踉踉跄跄的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覆在他眼上的白色绸带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苍柏闭着眼,一只手搭在身旁树木的枝干上,一只手拿着剑,白皙干净的左脸上都出现了几道细小的血痕。
    “苍柏?”盛鸣瑶急忙上前扶住他,让虚弱的少年靠在自己身上,“你……”
    ——你怎么真的来了?
    [我到要看看,会不会有人为了一个毁容的丑八怪奋不顾身。]
    之前祸月愤恨的语调犹在耳畔。
    理智上,盛鸣瑶并不希望苍柏真的前来。毕竟祸月这样的大妖喜怒不定,随时可能翻脸。
    可在感情上,盛鸣瑶无法否认在看到苍柏的那一刹那,从心底散发出的一丝丝的喜悦甚至让盛鸣瑶短暂地忘记了身体上的疲惫。
    在这一刻,理智可以忽略不计。
    说来好笑,可这竟然是盛鸣瑶第一次在抉择中,没有被人放弃。
    凑近了看,盛鸣瑶才发现苍柏的衣服沾满了泥污,就连往日整齐束起头发也披散在了脑后,鸦青色的长发倾泻,其中还夹杂着几篇枯叶。
    盛鸣瑶嗓音沙哑:“你这是怎么了?”
    苍柏没有开口,在盛鸣瑶扶住他后,他就将头抵在了盛鸣瑶的肩上,像是一只迷路后终于找到归途的猫儿,疲惫又乖巧得窝在了主人的怀里,半点也不愿意动弹。
    苍柏脸侧几缕碎发扫到了盛鸣瑶的脖子,像是树上飘落的落花,无端生出了些许痒意。
    不过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祸、月。”
    再次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时,盛鸣瑶顿时沉下脸,她揽住苍柏的肩,蓦地回头,眼中翻涌着的怒意触目惊心:“你对他做了什么?”
    刚刚跟随着苍柏回到自己幻境中的祸月:?
    面对人类少女几乎具象化的怒意,祸月十分无措。
    或许盛鸣瑶自己都未意识到,此刻的她身上爆发出怒意以她为中心聚成了一个漩涡,不停在林中回旋。
    哪怕是之前莫名其妙地被祸月带来此处时,盛鸣瑶都未曾这般生气过,然而在见到同伴为了自己而受伤后,盛鸣瑶的怒意瞬间被点燃。
    “之前你无故将我带来此处,这也就罢了。”
    盛鸣瑶本想将苍柏放下,可他死死地抓着盛鸣瑶衣袖,就是不放手,盛鸣瑶无法,只能由着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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