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

    取不走,也咽不下。
    说白了,无非是玄宁既不想莫名成为盛鸣瑶睹物思人的代替品,又不愿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狼狈。
    尤其是在见到过盛鸣瑶“敢与苍天论道”的气魄,又目睹了她在擂台比武时,夺目耀眼的风采,玄宁尤其不想放弃。
    这样合心意的徒弟,玄宁曾以为再也遇不到,也曾以为自己终将败于心魔。可苍天终究没有薄待他,兜兜转转,又送了他一个如此优秀的徒弟。
    盛鸣瑶究竟为何会性情大变,玄宁已经不远深究。只要她在,只要她不威胁宗门,玄宁愿意将这些事情尘封心底,不再提起。
    对于玄宁这样固执执拗的性格,已经是最大让步。
    ……
    按照之前的作息,盛鸣瑶刚练完剑,一转头就看到了沈漓安端坐于轮椅上,一袭银白色的长袍本该突显他气质华贵,可如今,他带着满身萧索却只让人觉得心酸。
    如今的沈漓安像极了一只遗弃的幼兽,茫然无助地寻求着身旁人的帮助。可大家都离他太遥远,没有人会俯下身,没有人会看到他。
    而他最后的希望,就是将他遗弃了的主人,盛鸣瑶。
    沈漓安整个人被笼罩在了身后老树的阴影之下,仿佛望上一眼,都会被他拉入迷惘的泥沼,再也无法挣脱。
    可怜吗?
    可怜极了。
    然而这幅可怜样,又做给谁看呢?
    盛鸣瑶懒得理他,自顾自地练剑,沈漓安倒也没有出言打扰,就安静地缩在一旁看着。
    一时间,两人都没开口,远远看着,倒也有几分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意味。
    玄宁到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手臂绷直,不要松懈。”
    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沈漓安,玄宁径直站在了盛鸣瑶面前,平淡的话语毫不留情地指出了盛鸣瑶如今的瑕疵。
    “第二招出剑速度太慢,若没有足够的灵力裹挟于剑锋,敌人抓住这一空隙,便可偷袭成功。”
    直言不讳,大概是玄宁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玄宁在教导盛鸣瑶时,丝毫没有藏私,也丝毫没有顾忌她天资平平,从而放松要求。
    既然认了这是他玄宁的徒弟,那就要做到最好。
    盛鸣瑶没有反驳,无论玄宁人品如何,他的实力毋庸置疑。纵使盛鸣瑶如今所想的路子虽然是攻心为上,但她从不抗拒提升自己。
    比如,现在的自己在经历过幻梦后,甚至可以打赢筑基后期的游真真,但过去的盛鸣瑶绝无可能。
    盛鸣瑶再次演练了一遍剑法,其中剑意仍是眼熟的让玄宁心中泛起淡淡烦躁,他索性不再去看,垂眸轻声道:“今日到此为止,你进去练功,巩固心法,争取早日筑基。”
    倒也是难得的温言细语。
    盛鸣瑶表面毕恭毕敬:“谢师尊教诲。”她转身离去,经过沈漓安的身边时,连看都没有看他。
    可沈漓安不想放过这难得的空隙,他等了许多日,终于找到了找个机会,刚开口打算叫住盛鸣瑶:“瑶——”
    “漓安。”玄宁打断了沈漓安未出口的话语,扫了一眼自己如今的大徒弟。
    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不知受到了什么打击,往日温润如玉的气质尽数变为了颓唐懊丧,像是一只丧家之犬。
    玄宁平生最厌恶这样遇到些事便软弱仿徨到惶惶不可终日的人,若不是与沈漓安有师徒缘分在,恐怕他早就拂袖离去。
    “你这几日,疏于练习。”
    沈漓安错失了良机,眼睁睁地看着盛鸣瑶的身影消失在一丛草木拐角,只能操纵着轮椅跟在玄宁的身后,苦笑道:“师尊应该听说了那日的事情吧。”
    玄宁瞥了眼沈漓安,淡淡应了一声。
    之所以将盛鸣瑶支开,就是因为玄宁着实厌烦沈漓安这幅模样,这才将他带入洞府主屋,正好问些别的事。
    说起来,盛鸣瑶现在是去了玄宁洞府外另一处小天地入定体悟。这是玄宁特意为盛鸣瑶准备的,只因她总是不愿在寒玉床上入定,玄宁也不勉强,隔日便给她开辟了一方天地。
    其中动用天材地宝无数,旁人得了一截都要大肆炫耀的千年紫凰竹,就这么被玄宁不声不响地立在了给盛鸣瑶准备的小天地的周围,目的仅仅是帮助她吸收天地灵力,阻断旁人干扰。
    这还只是其中一点,更有别的天材地宝,简直堪比一个小型秘境,让人眼花缭乱。
    就连般若仙府的掌门常云知道后都咂舌。
    比不了,比不了。
    自己这师弟,如今想要讨一个小徒弟欢心,倒真是下血本了。
    沈漓安不知其中内幕,还以为盛鸣瑶已经离开,心生落寞,神情也难免带出来了几分:“瑶瑶还在怪我。”
    玄宁神情漠然,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沈漓安的郁结所在:“你觉得她不该怪你。”
    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沈漓安一时哑然。
    满室寂静,屋外的鸟鸣山涧悉数被阻挡,整个世界都变得荒芜。沈漓安心中空落落的,仿佛一个迷茫的孩童。
    一直以来,他都在学着做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沈漓安幼时曾逢大变,往日对他温柔可亲、关怀备至的兄长某一日忽然变了脸,带着一堆人闯入了父亲的屋子里。而后,府中挂起了白幡,落雪似的垂在每一个角落,随处可见。
    后来,这白幡,就再也没摘下来过。
    父亲、母亲、还有许多沈漓安记不住名字的女人,一夕之间,所有人都变了脸。沈漓安眼睁睁地父亲某个看着曾经对兄长不屑一顾、厌恶至极的姬妾,挂着格外温柔可人的笑上去挽住了兄长的手臂。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兄长忽然朗声笑道:“打他一巴掌。”他随意一指,恰好落在了角落里的沈漓安身上。
    不用多说一个字,那姬妾已经走到了沈漓安面前,重重落下了一掌。
    只听“啪”得一声,幼小的沈漓安白皙细嫩的小脸上顿时多出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堂中歌舞升平,无人在意一个小小的孩童此刻的心情。
    也许是能够殴打往日里最尊贵的小少爷实在是件令人欣喜的事,那姬妾眼中燃起了兴奋的光芒,不用沈漓安兄长多言,又接连落下了无数个巴掌。
    就在她洋洋得意之时,一柄剑忽然穿透了她的胸膛,剑锋没入皮肉的声音有些钝,产生了一种令人心悸的声响。
    “谁让你打他的?”
    所有人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个变故,歌女舞女俱是惊恐地看着那个手持长剑的男人。
    奢靡之音略显错乱,丝竹弦乐漏了一拍。
    而后,引起了一场更为可怕的杀戮。
    小小的沈漓安怎么也无法将面前这个手染鲜血、冷酷无情的男人与那个会带着自己骑马、放风筝的兄长联系在一起,他浑身都在颤抖,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哥哥……”幼年的沈漓安抖着嗓子吐出了这两个字,他向来软绵绵的声音因为惊恐而变调,“……为什么?”
    “为什么?”
    他的兄长似乎被这句话逗笑了,扔下了手中的剑,举起了身量不足他腿长的沈漓安,手上的鲜血也全数抹在了沈漓安的身上,可惜往日里温柔细心的兄长再也不在意了。
    “因为,小平你不做的不够好,也不够乖啊。”
    ……
    ……
    那么这次呢?
    沈漓安将那日的事情与玄宁复述了一遍,神思恍惚之下,不自觉地将掩埋在心底的话语诉之于口。
    “……是我不够妥当。”
    “你确实处理不当。”
    玄宁冷淡地将视线从沈漓安的身上挪开,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所以,她是因为有人侮辱了我,这才决定去擂台的?”
    沈漓安回过神,苍白的脸色带着几分病态的惨淡:“确实如此。瑶瑶说,游师妹损坏了您送给她的生辰贺礼,于是她才以牙还牙,用雷劫符咒,毁坏了游师妹的罗纹碧玉盘。”
    很有趣。
    玄宁默然片刻,忽而短促的笑了一下:“一个罗纹碧玉盘罢了,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至于那个生辰贺礼,大抵是当日沈漓安提了一句,而玄宁自己顺手扔了个什么东西权当贺礼罢了,礼物本身是什么,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沈漓安望向他的师尊,之前种种微妙的不适在一瞬间忽然得到了解答。
    ——玄宁在笑。
    幅度不大,可沈漓安确定,刚才那一瞬间,自己从来纤尘不染、高高在上的师尊,真的在笑。
    陪伴了玄宁三百年,沈漓安自认,自己对玄宁勉强能称得上“了解”,虽然某些时候这个师尊很是让人捉摸不透,但有一点毋庸置疑。
    玄宁,是一个极难被人取悦的人。
    可他现在嘴角上扬,甚至总是如霜冰般冷漠的眉眼仿佛被吹了一阵春风,柔和得不可思议。
    盛鸣瑶若喜欢这些俗物,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这些时日,玄宁一直都为了盛鸣瑶和他之间生分疏远的关系扰得隐隐有几分心烦。
    无论是过去的乐郁,还是如今的沈漓安、朝婉清,玄宁从未主动想去讨好自己的徒弟。
    哪怕是看起来备受宠爱的朝婉清,也都是她来向玄宁撒娇,恰好玄宁从不在意那些外物,自然她要什么,就给什么。
    如今自以为找到突破口,玄宁整个人都松弛了许多,好像终于了却了一件心事。
    “罢了。”
    玄宁放下了手中把玩着的暖玉,开始认真地思索起了自己库房中到底还有多少好东西。
    游花飞云锦、玄羽山海旗、千年迅蛇胆……
    无愧于常云评价的“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短短一瞬间,玄宁几乎将自己千年来所得的宝物都考虑了一遍。
    只要能讨得欢心。
    “师尊亦觉得我做错了吗?”
    玄宁被沈漓安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思绪,不由皱眉:“做错?”
    沈漓安垂着头,纤长的眼睫像是被风雨击打后的柳叶,无助地垂下,掩住了眼中的茫然:“师尊也觉得,弟子不该帮游师妹说话吗?”
    “是,你不该。”
    玄宁狭长的眸子落在了沈漓安的身上,冷冷说道:“盛鸣瑶是你同门师妹,你身为师兄,在外不知帮衬师妹。”
    “这是你的第一宗错。”
    “不知帮衬师妹也就罢了,反而与那些不相干的人一起对她加以指责,惹她怒极气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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