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6、
    因为老妈那个特殊职业,我从小就能从她那儿听到一些监狱里服刑女性的过去。据说女性犯罪,很大部分起因都是为了家庭或者爱情。
    老妈常用一句名言来形容她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不知道,赵小棠掴宋琪琪的时候,脑子里是否也是这句话。她这人爱独来独往,寝室里四个人,感觉上她不太爱和我们参合在一起,所以感情上有些疏远。
    可是,当她打了宋琪琪以后,又跟我们一样紧紧抱着哭那会儿,我才明白,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喜欢将情感藏起来。
    当天的事情,有很多人看到,所以闹得很大,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留言就满天飞了。
    肖正的妻子一定要学校开除宋琪琪,不然就让a大的名字上报。据人转述,她的原话是:“让社会各界看看,什么名校,什么才女,尽是脏水。”
    系上也没表态,就叫宋琪琪先停课几天,好好反省,等待处理意见。
    那几天,她一直没出门,要么在床上躺着,要么在椅子上坐着发呆。她妈妈也在从老家赶到a市的火车上。
    辅导员又怕她想不开,要我们在她妈妈到学校之前,看着她。
    背着宋琪琪,白霖问:“要是真把琪琪给开除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毫无底气地安慰她。
    “校规里有这条么?”白霖又问。
    “不知道,以前没注意。”我叹气。
    白霖说:“我们一起替她想想办法吧。但是要是真被开除了,这辈子还谈什么将来。”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平时特别关爱我,而且和蔼可亲的吴书记。可是他从开学以来一直在外地开会,管不了这里。
    第二个是陈廷。
    陈廷说:“我也只能试试看,毕竟影响太坏了。”
    我言谢后,准备离开,却又被他叫住。
    他说:“薛桐,你跟宋琪琪说,希望她能够回头。那样的感情,根本不是爱。那个男人也没资格在她面前提爱这个字。幸好他几年前就转行了,不然他也不配当老师。”
    “谢谢陈老师。我们一直在劝她。”陈廷是个好人。
    他又说:“她在中学时代对那男人的好感,只是对年长男性的一种依赖,仅仅是在渴求父爱。本质只是这样,并不是什么爱情。”
    他说完之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那几天,我想了很多。
    宋琪琪的双亲都是工人。妈妈长得很漂亮,歌儿唱得好,年轻的时候在厂里是出名的美人。而宋爸爸是她一个车间的同事,其貌不扬的。但是她妈妈认为他对人好,老实本分。却没想到,老实人却总害怕老婆在外面偷人,于是结婚之后只要宋妈妈多和哪个男人说句话,一回家肯定就是拳脚相加。
    宋琪琪出生之后,宋爸爸的这个脾气有增无减。后来有个亲戚无意间说,宋琪琪长得不像他,便更加怀疑女儿不是他的亲身骨肉,一不顺心就拿宋琪琪出气。
    常年下来,父女之间几乎没有感情。
    所以陈廷总结出宋琪琪对肖正的爱,实际上就是对父爱的一种渴望,也并非全无道理。
    那反观我呢?
    我和宋琪琪何其相似。
    后来,经过三方调解,给了宋琪琪一个记过处分。鉴于事态的影响,学校让她妈妈领她回家,停课三个月,停止了她的奖学金和所有个人荣誉的申报。
    每每看到宋琪琪空荡荡的床铺,不知道怎么的,我居然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冷静思考了一个多星期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约慕承和在星巴克见面,就是几个月前我偶遇肖正和宋琪琪的地方。
    这回,我早早就到了,坐在宋琪琪曾经坐过的那个位置上,瞅着外面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人。
    那天和他,还有陈廷吃饭,大部分是陈廷在找我说话。
    我一直觉得慕承和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可是那天,他说话却是极少,有时候看着我,又看着陈廷,就像一个旁观者,鲜有加入我们的话题。
    其中,我们聊到西区三食堂的那个充饭卡的老师。
    我气愤地说:“那个胖乎乎的老师,要是给他一百块,需要他找零,他就会把钱扔出来,口气恶劣地说没零钱。然后要是拿着五块一块的凑成二十元,去找他充卡,他还是会不耐烦地将钱推出窗口,叫人拿整钱。你说,他究竟想要怎样?”
    陈廷乐得呵呵笑,“是么?幸好每次我都是拿着整钱去充一百。”
    我转脸问:“慕老师有没有遇见过那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哪怕一个小小的问题,都不肯用言语来靠近我。
    直到陈廷出来打圆场。
    反倒是在msn上,我和他说话要随意些。
    所以,我总觉得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而故意回避我的。
    不一会儿,慕承和如约而至。
    我迅速地站起来问:“你要喝什么?我去买。”
    来这里之前事先经过白霖培训,她说星巴克需要先去柜台付款,然后自己端到座位,跟麦当劳一样。她叫我一定记住,免得像个土包子一样,闹笑话。
    大概是我的动作太激烈了,让慕承和愣了下。
    他说:“我去吧。”
    “不行!今天我请客。你喝什么?”
    见我坚持,他也没继续和我争,便说:“随便,只要不太苦的都行。”
    然后我在收银台,仰着头朝着那价格表看了半天,只觉得眼花缭乱,最后对服务生说:“我要不苦的咖啡。”说出去以后,我都觉得我这句话挺脑残的。
    服务生笑眯眯地说:“我们最近推出了一款新品,黑樱桃摩卡,比较甜。”
    “那我买两杯。”
    “请问,要什么型号的,大中小?”
    我又问了一个丢脸的问题:“价格一样吗?”
    “不一样。”
    “那我要小杯。”
    “两杯小号的黑樱桃摩卡,一共六十元,还需要什么吗?”
    “不要了……”我艰难地从钱包里掏钱,端着两杯咖啡回到座位,只觉得心在滴血。早知道就不装清高了。
    7
    慕承和问:“找工作的事情怎么了?”
    “其实……”其实我上午只是借用这个话题,约他出来的,但是台词我都想好了,“其实我挺犹豫以后的工作的。”
    “不知道怎么抉择?”
    “是啊。我们学校不是十一月有一个招聘会吗,我挺想试试的。可是那天,辅导员给我说,系里准备推荐我留校。”
    慕承和沉吟了下,“和家里商量了没?”
    “我妈调到外地去了,在电话里跟她提了下,她说我怎么选都行。”
    “你自己怎么想的呢?”他问。
    “不知道……”我愁眉苦脸地说。
    他大概早就意料到我的答案,毫无意外,替我分析:“有没有想当翻译?”
    “做梦的时候那么想过。可惜我那点外语水平,当专职翻译太寒碜了。”以前没好好学习,后悔啊。
    “想进企业公司做职员?”
    “人家学的专业我不会,我学的专业人家都会。我去了能干嘛啊,只能做个文员,打打字跑跑腿。白霖说要是想出头,就做销售,但是我脑子又笨,干不了。”
    “那要不考虑下留校?”
    “当老师?”
    “怎么?也有意见?”他摇头笑。
    “说实话?”
    “……”他没回答,估计觉得我这问题问得挺郁闷的。
    我只好实话实说,“我觉得当老师挺枯燥的,年年都对着那课本,照本宣科,重复一遍又一遍。最后都跟唐僧似的,啰嗦不说,讲话嗓门也大。”
    他笑了。
    “我没说你啊,”我急忙解释。
    稍许,我又不禁问:“慕老师,你怎么想要当老师的呢?”
    “我除了物理什么都不会,没办法,就只能当老师了。”他说。
    “你瞎说,据你那些学生传播,说你快当院士了。”
    “我哪个学生这么爱给我打广告?”他没好气地说。
    我吐了吐舌头,不敢出卖李师兄,急忙改成装作喝咖啡,还大大地呷了一口,果然甜到腻歪,真后悔。可是我转念一想,好歹三十块钱,总比喝起来还是苦的强。
    他突然说:“我个人觉得你还比较适合当老师。”
    “为什么?”我侧头问。
    “性格随和,跟什么人都能亲近,一天到晚乐呼呼的,也没什么心机,校园的大环境挺适合你。不过……”
    “不过什么?”
    “要是你想留校的话,本科站不住脚,迟早还要继续考研,这也是你要考虑的东西。”
    然后,慕承和又分析了多条利弊。
    我看着他的脸,涌出许多思绪。
    以前我看书上说,爱情不仅仅是一瞬间的悸动,而应该是你觉得,你和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可以厮守五十年,不论油盐酱醋酸甜苦辣,不论病痛死亡,都能泰然地相互扶持。
    我从未想过,要是我真跟慕承和结合,然后一起过日子生子,一起变老,甚至一起面临死亡是什么样子。
    我从未这么想过。
    我只是想,要是他对我好,要是他一直这么关心我,要是他说他喜欢我,要是他能够将我拥在怀里。我心中肯定会无比的欢喜和激动。
    我想要的只是索取,就如我对父亲的索取一样。
    每次,我遇见困难,第一个寻找帮助的是慕承和。我失落的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也是慕承和。
    因为他给我宽慰,给我鼓励,给我关怀。
    那一回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说的话: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对特定的人有一种崇拜的感情。
    这一刻,我不禁笑了。
    即使带着些许苦涩,我仍然笑了。
    他问:“我说错了?”
    我绽开微笑,说:“没有。”
    他怔了下,“想好怎么选了?”
    我点头,“想好了。”
    既然,它还不是爱,仅仅是喜欢。既然,这份喜欢也没有得到他的回应,那我就趁它还没打扰到他的时候,就将它冰冻起来,珍藏在回忆里。
    然后,又聊了一会儿别的。
    眼见日落,我还要回家拿东西,便先离开。他则说他不着急,反正现在塞车塞得厉害,就再坐会儿。
    我出了星巴克,走到同一边的站台上,等公交,站了一会儿,还没来车。看着缓缓移动的车辆,我忍不住又回头,远远地瞅了那边一眼。
    他坐在那里,侧面对着我。
    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楚他的脸,只知道他端着马克杯,在继续喝那杯摩卡,有一下没一下的。端咖啡的是左手,那一只给过我很多暖意和幻想的左手。
    我顿了一下,然后匆匆地跑了回去,推开玻璃的门。
    门上的铃铛响了一下。
    刚才接待我的那位服务生正在收拾最靠门的桌子,见我进来,温和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慕承和闻声,轻轻回头。然后,他的视线和我碰在一起。
    我缓缓走近。
    他站了起来。
    “刚才忘记说了,”我真诚地说,“慕老师,谢谢您。你是个好老师,能做你的学生,是我大学四年里最幸运的事情。”
    慕承和用他那双清亮的眼睛盯着我,半晌没有说话。
    最后,我说:“再见。”
    他回答:“再见。”
    就在我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慕承和突然拉住我。正值初秋,我穿着薄薄的长袖衫。他的五指扣住我的手腕,隔着棉质的布料,掌心的温度穿透过来。他没有很用力,却迅速而有效地止住我离开的步伐。
    我诧异地回头。
    他微微顿了一下,继而平静地说:“现在不好坐车,我送你。”
    “没事儿,我家离这里挺近的,只坐两站,我走路回去也很快。”
    他点点头,松手,“那你路上小心,回学校别太晚。”
    我走回大街上,一直朝前走,再不回头,过了红绿灯,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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