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油壁香车
见张龙赵虎押人离开,楚神棍潇洒地将铁尺在指间旋转数圈,收入怀中。
众人敬畏地望着,感觉像做梦。三虎盘踞坊市多年,只一个早晨就烟消云散了,白袍书生到底是为了哪般?
被这么多双眼睛瞪着,楚凡也有些不自然。先去馄炖铺子把炉火熄灭,再返回走到李老儿铺子前,伸出手掌,道:
“李老爹,承蒙你老人家照顾李素母女。楚某无以回报,这锭金子请收下……”
听到这话,一屋子眼睛唰地亮了。
众人脸色古怪,默契地相互看看,心道果然如此。
李老儿赶快推辞,连称使不得。
楚凡却不由分说,把金子硬往他桌案一搁,笑道:
“老爹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楚某人了……其实,金子里有一半是李素的铺子租金,你不收可不行。从今天起馄炖铺子歇业,她就要跟我走了。嗯,那个,也不是跟我走……是到我大哥石猛石大捕头家帮厨。今后倘若从云梦来了李素的亲戚,你就告诉他们,从判官庙右拐,去到乌衣巷最后一家寻找。啊,不对。最后一家是我妹妹楚灵的,倒数第二家才是……”
楚凡越讲,越感觉解释不清,干脆撂下金锞子转身就走。
李老儿伸手欲唤,又停下了。
旁边人直勾勾望着那锭金子,羡慕不已。
有妇人小声咕哝:
“我饭菜做得也好……只要楚公子肯让我帮厨,情愿不要钱……”
噗嗤,旁边有人调笑道:
“妇人三十豆腐渣,你就照照镜子省省吧。人家李素才二十,生得那般好颜色,又知书达理,识文断字……”
立刻有人接话道:
“俺家闺女才十五,做得一手好女红,模样也俊俏。今日回去,就叫她下厨,读书……”
哈哈哈,大伙全笑起来。
一位老者咳嗽两声,郑重道:
“休要胡言乱语,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方才小老儿在菜市里,亲口听楚白役讲,李素的父亲云梦祭酒是他授业恩师,存心帮衬一二……”
没料到这话一出,底下顿时乱成一锅粥。
“我就说嘛,他俩只见了几面,怎就眉来眼去了,原来早有宿缘呀……”
“说不定当年墙头马上,郎情妾意,被棒打鸳鸯……”
“不对呀……既然认识,为什么早先装作不认识?干嘛不直接把人接走?”
“哎呀,你动一动猪脑子……在云梦的时候李素是千金小姐,足不出户。倘若没有媒妁之言,一个父亲的门下弟子怎么认识得了?定然是楚公子仰慕日久,到了阳武后这几天里才知道她落难……你说直接把人接走,无名无份的,岂不是成了山贼抢亲?须要等安顿下来后,再慢慢计议……”
……
虽然议论的声音都压得极低,却悉数飘进了某人耳朵。
刚刚还大杀四方,威风凛凛的楚神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小部分围观者跟随捕快去菜市场看热闹,大部分却留下来等候李素与楚凡碰面。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总感觉事情没完。
这时,通往城里的道路口涌出一大群提篓挎篮妇人。走在最前面的却是六个年轻周正白役,精神抖擞地开路,压阵,指挥十几个挑夫。
那些挑夫们到了馄炖铺子前,二话不说先搬开楚凡搁在街心的桌子板凳,然后殷勤扫地,用挑来的黄土仔细掩盖血迹。
六个白役吆喝着把满大街乱窜的狗赶跑,迟到的买菜妇人也不着急赶往菜市了,立在各家店铺的屋檐下呆呆地看。
围观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不啧啧称奇。
不到一盏茶工夫,馄炖铺子前的街道被弄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挑夫们分成两组,一组顺着来时路继续清扫,另外一组则跟在后面撒土铺路。忙得不亦乐乎,一直延伸到判官庙的拐弯处。
这时候从拐弯处又过来四名提桶者,一边走一边舀水泼洒。
黄土铺路,清水净街!
乖乖,不得了!
这不是寻常人出行的节奏。
连郡守大人、县令老爷都不敢享受如此尊荣,难道是厉侯驾临?
三年前厉侯过阳武,县城里面提前半天以黄土铺路,清水净街。旌旗仪仗铺天盖地,排场之大,令小小县城的乡巴佬们瞠目结舌,到如今还津津乐道。
这又是什么人要来了?
来到一个污七八糟的坊市干嘛?
难道摆出偌大排场,就为买一棵小白菜?
六名白役开始维护秩序,弹压推搡者。人们挤成一堆,像鹅一样伸长颈子,纷纷踮起了脚尖眺望。
来了,来了……眼尖的好事者开始胡乱叫嚷。
只见两头油光乌黑的水牛拉着一辆偏幔大车,从判官庙路口慢腾腾拐过来。
嘘……围观者大失所望。
看来不是什么贵人。
没有高头大马做前驱,不见旌旗招展为仪仗,车子的样式也太普通了,连城外大乡绅都比这奢华。
最靠近路口一端的人群先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莫不是小老儿眼花了……赶车的好像是云升车马行伙计……”
“可不是嘛,这牛车指定是租的。平日里也就往乡下送送客,走不了太远的路途,我还坐过。”
“送客咋不走官道?反绕来坊市了。”
“穿过坊市抵达城墙根下,再转向北门,也可以出城……不过,这不是绕远了吗?道路也拥挤得很。”
“此事必有蹊跷……”
那辆牛车的前面有青布帷幕,上面有卷席蓬顶,后面却是敞开的。
随着两头牛不紧不慢地前行,车后的围观者又议论起来。
“快看,车里面抱琵琶的美貌女子,可不就是兰桂乐坊的杜秋娘?听闻她原来红极青云郡城,一曲清歌动厉侯,舞罢曾教善才服。可惜过了花信,年长色衰才辗转到了咱们阳武县。那也是兰桂乐坊的头牌,没几十两银子请不出场。”
“啧啧,你认得她?”
“我当然认得她,只是她不认得我。”
“车里面还坐着好些乐工,筝、琴、笙、箫件件俱全。看样子,是要去往乡下给某家老太爷祝寿了。”
“不对,你说得不对。哪家老太爷能够让白役开道,黄土铺路,清水净街?再说,只是一个乐坊班子路过而已。整出偌大排场,岂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有必要吗?”
“言之有理……噫,看到没,黄土只铺了半截路,清水也只净了半条街。”
“此事必有蹊跷。”
牛车行驶过馄炖铺子两丈远后,停下。
众人拿稳乐器,并不下车。
杜秋娘的纤纤玉指往琵琶上一拂。
铮铮铮的清音发出,如明月朗照,大江波光粼粼,江畔陆洲鲜花盛开。
随后筝、琴之音加入,欢快活泼,却不喧宾夺主,如青衣珠翠,不远不近跟随着佳人在林间月下徘徊……
碰铃清脆的叮当声隔许久响起一二下,继而笙鸣,悠远的洞箫如轻风掠过云天深处。
仿佛月光皎洁,镜面似的江水托着一叶孤舟。童子欢喜雀跃,书生却寂寥独立船首,遥望佳人芳踪杳杳,心驰神移。叹息了一阵后,又去看那白云、江月、花林……
这个上午,坊市的动静闹得太大,时间持续又久,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
人群中夹杂了几位士子模样的,其中一个貌似精通音律者突然惊叹:
“这,这是《春江花月夜》,才从唐国流传出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言毕闭上眼睛,踏着曲子节拍摇头晃脑吟哦: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贩夫走卒平日里顶多锣鼓喧天,哪里听过这样清雅的曲调?一个个静立不动,如痴如醉。
哒哒哒……
两匹雪白大马拉着一辆油壁小车行了过来。
赶车的大汉豹眼虬髯,皂衣革带悬腰刀,目不斜视。
两旁惊呼声此起彼伏。
快看,这不是石猛石大捕头吗,怎么亲自赶车马?难道车里坐贵人?
那辆车颇为小巧,前后皆用锦缎帷幕垂下。车壁雕饰精美,辉映出润泽光芒,隐隐有香气散发出来。
竟是一辆油壁香车。
然而,最先吸引人之处不是马车,也不是驾车的石猛,而是行走在车前车后的四名妙龄少女。她们四人服饰华丽,左臂挎着一个花篮,右手将花瓣漫天抛洒。
鲜花铺路?
乖乖……不得了!
围观者们合不拢嘴,下巴颌几乎掉下,仿佛木偶似的看傻了眼。
入秋后百花凋零,盛开的只有菊花、桂花、月季、海棠寥寥几种。花市里的鲜花很贵,一朵恐怕就要一文钱。
这抛洒的,不是花瓣,是赤裸裸的银子。
抛银子也不稀奇。
关键是这时代的人只听说过天女散花神话,根本没在现实生活中经历过如此浪漫的调调。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感觉这情形不太像贵人路过,倒好像要迎接贵人。
油壁香车在馄炖铺子前停下,调转头。
两名白役抬着一卷红绸的两端,从车后平铺到了铺子里。
我的个老天,受不了!
黄土铺地,清水净街,一曲《春江花月夜》动人心弦。然后天女散花,红绸垫足……一波接一波的强烈刺激令人如堕梦幻,喘不过气。
到了这个时候,连傻瓜都知道油壁香车是来接李素母女的。
现场鸦雀无声,音乐渐悄。
石猛娘子从车里走出,拎着一个小小包袱进了铺子。
众人还以为换衣梳妆什么的要等好久,谁料仅仅过了半盏茶工夫,石猛娘子就陪伴一位牵孩子的女子出现在铺子门口。
然而,她自己却恭恭敬敬地拖后了半个身位。哪里像一个接厨娘的主子,分明就是一个前来陪侍的妇婢。
那孩子粉雕玉琢,犹如瓷娃娃一般。
那女子云鬓高耸,环佩叮当,面如春花,艳光四射。
这,这,这……还是那个忍气吞声卖馄炖,低眉顺眼陪小心的李素,和她那个拖油瓶盈盈小姑娘吗?
众人被震撼得脑袋瓜麻木了,还没有回过神,真正令他们永生不忘,影响了这片大地千百年的奇迹出现了。
就在李素的脚尖踏上红绸时,琵琶、琴、箫、筝……一起奏响,节奏明快,曲调祥和。
正午猛烈的阳光骤然黯淡,空气中芬芳扑鼻。
众人抬起头,只见漫天花雨。
五颜六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打着旋儿,仿佛雪花一般飘落,似乎要遮盖住人世间所有污秽。
亦真亦幻,唯美绝伦。
在这般神迹面前,连心灵都被净化,集体静默,无所思,无所忆。
丽人驻足,仰面,晶莹的泪珠沁出了眼角。
至此,今天这场以铁血暴烈开局,以华丽柔情收官的宏大戏剧,徐徐落下帷幕。
男主角兼总导演楚大神棍正躲在馄炖铺子后,汗水摔八瓣,卖力把一个个装满花瓣的纸包掷入数百米高空。
音乐声遮盖住尖锐的破空啸鸣,飘扬的花瓣搅散掩饰了空气中白色湍流轨迹。
天衣无缝,堪称完美!
……
油壁香车远去了。
男人们目瞪口呆,女人们哭得稀里哗啦。
一个二个都感慨不已,道,这哪里是接厨娘呀,分明是接新娘!
一语成谶。
以后的新娘子出嫁,渐渐形成了掷花风俗。
倘若冬日无花,便把红纸彩带剪成了一捧捧碎片投掷新人,图一个吉祥喜庆。
只是,再也没有谁能够像李素那样。
油壁香车,凤箫声动,天空中真正飘落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