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头

    !!!!这一日晚上,宫内未眠。
    第二日,部队就该开拔了。
    或者说,炎帝就要离开京城,踏上又一次亲征的道路。
    上一次亲征,他带回了白梅。
    这一次,他又要把白梅带去……
    厄,准确说来,是白梅坚持要跟去。
    安平炎轩此时坐在主座上,端着酒杯,一口一口抿着酒水,心不在焉地看着下面的将领亲信们闹成了一团。
    在送行宴上,宁德被灌下去好几盅酒,已经有了点儿醉意,随手拽住身边人的袖子,开口就问:“可看见白侯在哪儿?我……呃,我要去敬她一杯。”
    她心里想着,没道理自己被灌酒,白梅却可以得清闲,要么拉她下水,要么讨个方法一起逃个清净,总是,先得把白梅找到。
    被宁德随手抓住的平安王眼底却似有愁色,被宁德满嘴满身的酒气一熏,不由皱了眉头感觉更加反胃,于是一把退开脚步踉跄的女人,转身向殿外走去,想要透口气。才到殿门,平安王不由一怔,顿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黑暗处伫立着的雪白的身影——那是穿了白色锦衣的白梅,正低了头,在与一个娇小的宫侍亲切地说着些什么。
    平安王揉揉自己的额角,靠在殿门上,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却已经不见了白梅的踪影。
    那小宫侍是来找白梅传话的,名义上安平永琰的父君——静君,想请白梅见面一叙。
    白梅滴酒为沾,自认还算清醒,经得起打击或试探,于是天生有着好乱乐祸性子的她自然是应邀前往,把自己应该参加的宴会丢到了脑后。
    静君出身李家,是右丞相的嫡子,也算得上是身份贵重,加之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却是个温柔体贴的性子,行事上从不会让人挑出把柄,更不曾自持身份难为过安平炎轩,所以颇受安平炎轩的喜欢。
    仅仅是很字面上的那种“喜欢”,或许,还夹杂了同情或愧疚,安平炎轩知道,为了防止流言四起,他是必须要纳君填塞后宫的,也就是说,这些自己名义上的君侍,是要为自己的名声平白辜负了一辈子的青春的。他没有办法给静君这样的人幸福,也没有办法给他们自由,只能把他们残忍地关在并不比冷宫更热闹的后宫中……也有侍君为这个想方设法引起安平炎轩的注意,甚至歇斯底里大闹的……但,静君却总是安静的,没有怨言的微微笑着,把目光凝视在宫内精致的花草上,从不曾要求过什么。
    于是,当安平炎轩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怀了孩子,并且决定要生下来,还要找一个人来冒充孩子的生父时,他理所当然,选择了最宁和最不可能把事情说出去引出乱子来的静君。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也是对的,静君,对琰儿,还是很不错的。小小的安平永琰曾当着安平炎轩的面,抱着静君的脖子笑道:“母皇,琰儿才不要长大,琰儿要永远在母皇和父君膝下承欢……琰儿最爱母皇了,最最最爱父君了……”
    水榭中,正襟危坐的静君,一身华丽的侍君正装,细腻的绣在衣服上的合欢花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柔和的光,更衬得他的目光和微笑柔软似水。
    白梅回以浅浅的微笑,微微躬身,她发上的乌木簪紧紧簪住她所有的乌黑浓密的发,衣领间露出一小段雪白的线条柔美的颈。
    静君看得呆了片刻,起身虚扶一把,连连道:“白侯客气,快请起,殿下请起……坐罢。”
    心里不由叹服,静君思索着前日母亲进宫探望,与他说的白梅。那是母亲咬牙切齿,又是不忿,又是担忧,又是难过,只说怕那女人惑去了陛下的心。他偷偷咬了下自己的唇,让刺痛感把他从见到这个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女人的复杂情绪中唤醒。
    他发上斜插的一只银簪:“人都说白侯是女生男相,可莫非是男扮女装?”
    白梅愕然地看着静君。
    静君却以为自己猜到了事实。
    “难怪为什么从没见到琰儿的生父,陛下又为什么把才刚刚伤愈的你遣走……原来是为了保护你和孩子怕你再受伤害罢……”静君轻轻叹了口气,“你敢说,太女和你没有关系么?”
    白梅看着静君,还在惊愕中,说不出话来,无论真假。
    “那么,”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男扮女装来陪在陛下身边而不肯入宫。是因为出身,还是什么原因?但这样是不好的,我虽然能以最大的努力去善待太女,可也终究不是她的生父……白侯,为什么不考虑入宫为君呢?在宫中,什么都不用担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其实也是种幸福。”
    “或者,”他又说,“你已经不愿意放弃现在所得的权势来换得正大光明地站在陛下身边了?可你应该相信她对你的重视,凤君的位置非你某属,不是么?曾经,也并非没有过凤君和女帝共治天下的先例,你的才华并不会因为进宫而被浪费的。”
    “也许,”他继续说,“你并不如她在乎你那般在乎她,所以才隐瞒了身份飘离于外?可是,你也该想一想琰儿,她需要真正的爱她的父母,而非我这个,我这个冒牌货。”
    静君顿了顿,有些苦涩地勾起一个自嘲的微笑:“琰儿前日忽然问我,为什么陛下从不曾留宿,是不是不喜欢甚至厌恶她的父君,是不是连对她的喜爱都是虚假的,仅仅是因为她是唯一的皇女所以才善待她。”
    “陛下需要你的陪伴,琰儿也需要她亲生父亲的关爱,你应该承认自己的身份的。”静君总结:“入宫罢。”
    白梅无力地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静君却在她之前补充:“当然,不急一时,你慢慢考虑,没有人会逼迫你的,你完全可以陪陛下去战场,直等凯旋之后再给我们答案。”
    “你们?”白梅用疑惑的语调重复。
    “我们……”静君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已经冷下的茶:“我母亲会全力支持的,我想,也包括你这些年的手下和朋友,不是么。只有陛下过得好,我们才能过得好,而只有你过得好了,陛下才能过得好。”
    “你不信?”静君放下茶盅,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白梅:“好好想想罢。你不知道……”
    “什么?”白梅深吸一口气,盯着静君的眼,问。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嫉妒你,多么羡慕你……他敛去复杂的目光,转过身,什么也没有说,只留下渐行渐远的削瘦背影。
    白梅给自己灌下好几口冷了的茶,却感觉心底像是有火在燃烧,越发烦躁。
    “这该死的夏天!该死的夏夜!”她恶狠狠地磨牙。
    静君真是厉害,自己也真是笨拙,白梅想,愣是被哄得连替自己性别辩白的机会都没给。
    难怪静君独独受到安平炎轩的信任,甚至将抚养皇女的责任交付给这个男人,甚至将所有的一切,哪怕是她白梅所送上的礼物,也献到这人手里任他挑选。
    白梅感觉自己有点酸酸涩涩的不舒服,于是急忙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安平炎轩再信任他,却也没信任到把他的真实性别告知,安平炎轩再喜欢他,也没有喜欢到给他他想要的宠爱。
    静君对自己,恐怕是一面真的希望自己进宫让皇帝开颜,一面又盼着皇帝能换了心思忘了自己这“祸水”吧?
    白梅想着,从心底佩服静君对她表现出的“宽容”和“大度”,换成是她,一定会搅得天翻地覆绝不妥协。
    入宫为君……
    苍天啊!
    而且她居然真的有一瞬间的心动。
    如果轩轩继续男扮女装,而她女扮男装入宫……其实,似乎,也许……也没有那么糟糕?
    只是……
    白梅站起身,身处黑暗,目光却凝视着灯火通明的大殿。
    她想起那一日她心情烦躁自己跳进冷水里,把安平炎轩惊得血色尽失,什么都不敢再追究。
    她知道她的他不会委屈她,可是……
    白梅低下头,看着自己修长光洁的手指。
    她还是更希望能够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掌握她和他的命运,而不是缩进后宫之中当一只米虫,把一切交给他去担负,又或者,明明身在后宫之中却强行瓜分权利,让他夹在内内外外为难,她不愿意。
    白梅轻轻叹了口气,合拢自己的手指攥成拳。
    这么多年了,尽管她似乎学会了爱人。
    但是骨子里,她依旧是那个任性的,固执的,骄傲蛮横又随性妄为的白梅,她做不到,为了一个人,折断自己的翅膀羽翼。
    再者……
    白梅合上眼,微微地笑,若是五年前,她或许真的可以把自己从此拘束在这深不见底的宫禁
    五年后的她,早已经不仅仅是她自己。
    她还有着她的属下,她的军队,她的朋友,她们信任她,愿意无怨地跟随她。她承诺过,会永远为她们负责,将她们护在羽翼下团结对外,永不背叛。
    她还有苏彦和长生、长安……虽然没有血肉之亲,但在那些难熬的日子中,是苏彦为她点灯伴她夜读安抚她的急躁,是长生和长安抱着她的脖子带给她无忧的笑容。
    轩轩……
    黑暗中,白梅轻轻的呢喃着那人的名字。
    其实,身份永不能曝光,关系永远不能在公众面前承认,又有什么呢?
    难道她不告诉安平永琰,那个聪慧的孩子就不是她疼爱的骨肉么?
    难道她不向世界昭告,安平炎轩,那个敲开了她心扉的人,与她的感情就会化为虚无么?
    幸福的滋味,只要自己知道就好。
    该走的路,该选择的方向,只要她不迷失,就可以,不必标圈上记号。
    静君,是个聪明的人呢。
    白梅想,他说得对,她需要陪伴她认定的轩轩,也需要尽力照顾她和轩轩的孩子,但是,她同时也要承担其它的她该担的责任。
    不要紧。
    不要急。
    白梅对自己说。
    慢慢来,会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把一切都解决掉的。
    她睁开眼,闪闪发亮的目光比天穹上静默的星辰更灿烂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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