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五. 缠

    !!!!这一觉,竟是从未有过的祥端舒宁……
    一向习惯于晨曦微白时分便已起身的西门吹雪,此次却直到窗外大亮,阳光斜照入室时,方睁开了眼。
    右手下意识地往身旁一探,却只摸到了空空如也的睡塌,身边那人早已不在,枕上衾间皆是凉的,唯有略略凌乱的锦绸褥面,还能证明曾有人在这里睡过。
    西门吹雪揭开薄被,自塌上坐起。屋内中央的圆桌上,梳洗净面的清水巾缁等物静静放着,旁边还搁着瓯醒神的浓茶。线条凌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略微上扬,西门吹雪走到床边的搁架前,从上面拿过衣物穿戴整齐,又盥洗一番后,便出了房门。
    从下人处得知叶孤城此时所在,西门吹雪于是就朝着海边走去,一路初阳暖照,苍穹万里,却是极难得的晴朗天气。
    晨风拂面,略带咸味的气息中挟着丝清爽意味。这一处的海滩十分僻静,并无人迹,唯闻浪花拍岸,涛声阵阵。
    西门吹雪立在沙滩之上,任海风卷开漆黑的发。他静静等待着,碧青的天空映在海里,偶尔有海浪冲得远了些,就激到了他的靴底,然后渐渐渗进沙砾当中。
    又过了一时,远远的海面上,终于出现了一个黑点。这一点影子越来越近,等到离岸边不很远的时候,西门吹雪就能看到那人在阳光下周身浮动着的光灿灿的水泽,一头湿漉漉的漆黑长发散在水中,正朝他现出一丝薄薄的笑意。
    男人走得近了,就逐渐露出赤着的上身,轮廓鲜明的面庞两颊粘着浸湿的发丝,水珠自他的额上滑下,由高挺的鼻端直淌过丰厚的双唇,然后顺着线条镌硬的下颌流经脖颈,终于汇入到布满水痕的胸膛前。
    他一步步走向岸边,右手提着剑,左手修长的五指滑过湿濡的发梢,将头发朝后拢过去,就将健拔颀峻的身躯完全坦露在了阳光之下。
    “见你睡得很好,便没有叫你。”男人上了岸,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眸中透着琉璃样的光泽,腰间系着的下裳湿湿地贴在腿上,伸手拿起一旁放着的外袍,松松披遮住坦裸的身躯。
    西门吹雪并不答言,只去揭开他背后的衣袍,仔细查看了那处伤口后,眉峰不由一动,沉声道:“如何又裂开了。”
    叶孤城将衣衫重新拉回,随意系上纽带:“方才练功时进了深海处,未曾想却遇到两条鲨,动上力劲,就扯开了些许。”
    西门吹雪便不再言语,只是两人方一回府,待叶孤城洗沐一番后,就拿了药为他细细涂上。此时天虽是大亮,但也只是清晨刚刚过去不久,两人用完早膳之后,亦不过是卯时三刻罢了。
    苑内草木扶疏,花蕊吐芬,一道雪白的人影飞掠于花木之间,森凛的剑影不时从中闪现,荡起大片灼目的寒光。
    叶孤城已换了件白色的绉纱罩衫,衣摆袖领处疏疏印着云海凇岚图案,坐在一张紫檀雕绣长条椅上,将手内的茶盏放下,既而拿起一旁银灰鸦青的两色绦线,有些哂然地挑了挑唇角。
    狭长的眼微微眯起,执线的手修长有力,稳定,微凉,干燥。绦线被捻在手中,男人带了一丝慵然半靠在椅上,明明是细致精巧,并不适合男子的活计,然而在这一双手中,却好似翻覆着游刃有余的招法,舒矫,张缓,透着行云流水般的自如,毫无滞涩之感。
    当西门吹雪反手收了剑,朝这边走来时,叶孤城正身体略微向后靠在椅上,手中摊着本帐卷,拿了笔在上面不时批注几处。西门吹雪走近,刚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就有一样东西被放在了他的腿上。西门吹雪执起那银灰色间掺杂着鸦青,因而整体显得格外明晰和清朗的穗绦,冷冽的眉眼就缓缓和暖下来。从剑柄上解下略旧的青色剑穗,慢慢抽出上面缀着的珠子,西门吹雪仔细将新制的绦穗换上,然后托在掌中,静静看了几眼,唇角就有了一丝淡薄的笑意。
    叶孤城却已抬头朝着远处拱门方向看去,陆小凤和花满楼正往这边走来,花玉辰提着剑,一手揉着额角跟在二人身后,一副还没完全睡醒的模样。
    三人刚走到近前,花玉辰就嘟着嘴抱怨:“师父,昨晚人怎么那么多,害得咱们走散……结果我跟着七叔他们,几乎什么也没玩,光喝了一肚子酒,到现在还头痛……”
    叶孤城放下帐册,淡淡道:“既如此,以后不经准许,不得擅自饮酒。”花玉辰乍听之下,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不是罢……”
    陆小凤哈哈笑道:“这倒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叶孤城,眼下我们是来辞行的,在南海这么久,也是时候回中原了。”
    叶孤城略略扬眉道:“今日?”
    陆小凤点头:“下午有一趟前往中原的商航,我们便搭船启程。”
    花满楼浅浅一笑:“叨扰日久,我们也应向城主告辞了。”又对一旁花玉辰道:“辰儿,你自当好生在此修行,也多往家中写些书信,免得亲朋记挂。”花玉辰有些不舍地应了声‘是’,又道:“七叔以后有时间也来看我。”花满楼微笑着点了点头。
    叶孤城起身道:“如此,我便吩咐人备些用具。”说着,便向苑外去了,身边花玉辰亦跟了上去。
    师徒二人已然走得远了。陆小凤看了看西门吹雪,道:“你可与我们一同回去?”
    西门吹雪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剑穗,只简单道了一句:“我仍在此。”
    陆小凤了然地摸了摸胡子,便也不再言语。
    海船渐渐远去,叶孤城看了眼一旁仍旧兀自眺望着的少年,侧首对身边西门吹雪道:“你,何时回万梅山庄。”
    西门吹雪眼睛深深看他:“你,何时去万梅山庄。”
    叶孤城稍怔,随即挑了挑眉,几不可察地淡笑一下,重新回过了头。
    晚间用过了饭,叶孤城便来到书房,处理这几日积压下来的事务。窗上糊着薄薄的蝉翼纱,檀木摆架上放着只水晶小缸,内中盛有清水,里面几条彩纹小鱼正在水草间欢快嬉游。各色瓶器玩物置在屋内,另有熏香淡淡绕在室中。
    叶孤城伏案批写了许久,正凝神间,忽闻外面隐约传来几下梆竹之声,这才发觉已然到了深夜。他略合上眼,休憩了一阵,便起身整理卷册,将书案收拾整齐。待关好窗后,又灭了灯,方揉了揉额角,走出屋门。
    月色仿若徐徐展开的剑光,又如同清碧的水波潋滟。叶孤城慢步走在细碎的石子小道上,一路穿花拂柳,绕廊经檐,不一时,便也回到了亮着灯光的卧房门口。
    他掀帘进了内室,却见灯下一人黑发高束,衫袖如雪,笔直坐在桌前,用一块白绢擦拭着森寒的剑身,正是西门吹雪。叶孤城倒也未曾想到这人深夜还会在此处,但一转念间,便也了然,遂走到桌前用银镊拨夹了烛芯,让灯光更加明亮一些,道:“要在这里睡?”
    西门吹雪沉沉应了一声,放下白绢,将长剑收回鞘中。烛火明黄,照亮了他冷峻的眉峰,西门吹雪顿了顿,补充道:“我带了枕头。”
    叶孤城有些哂然,于是嘴角几乎就要向上勾起,露出一个笑容来。他摇摇头,道:“睡罢。”走到床前脱了靴,不经意朝床头扫了一眼,果然就有一只天青色的锦枕和他自己的枕头并排放在一起。
    身旁有冷梅气息靠了过来。叶孤城看了眼坐在塌沿的西门吹雪,一边解着领纽一边道:“明日,我让人在这里放上两套铺盖,你来此住着就是。”他微微侧首:“你可惯与人同住?”
    西门吹雪听闻,墨潭般的眸闪过一丝光亮,但又很快恢复原样,道:“不必如此。”
    叶孤城略一点头:“确实,我想你也应是不惯与人一同——”
    西门吹雪打断了他的话,“并非这般。”他看着男人明利的眼,沉声道:“你我之事,我不想让第三人知晓。”
    叶孤城微一顿,随即便从那双认真坚定的眸中看出了什么,心中一动,不由淡淡笑道:“西门……”——
    这个男人,这个傲捍冷绝的男人,他无视一切理法,对所谓的世俗眼光嗤之以鼻,只会遵从自己的是非标准,来判断事情的正确与否。但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却又是细心的,决不肯让叶孤城的名声受到一点损伤,蒙上任何流言蜚语的阴影。西门吹雪不在意自己,却万分介意叶孤城会因此受到影响……
    狭长的眼眸渐渐深邃起来。叶孤城低笑道:“西门,你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是,叶孤城又岂是在乎他人眼光之人……”
    西门吹雪似是还要说些什么,唇上却已被一个微冷的物事堵住,与此同时,一双有力的手臂亦将他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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