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无衣

    !!!!十七日,夜晚,戌时三刻。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花玉辰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张小案,上面笔墨纸张俱全,木案中央,摊着册书卷。一张紫檀绛木螺纹长案靠窗放置,案上摆的文房四宝,卷宗牍帖,书案边角儿处稳稳压着只琉璃盏,里面盛着清水,几尾锦色鸢花小鱼在内中游曳,水底散放着五六枚七彩圆石。案前坐着的男子穿着件家常白色春衫,简单绾着发髻,眉宇端平,神色凝注,正细细阅着本摊开的书册,右手拈一支紫毫笔,在帐目上做下批注。
    听到颂读声忽止,男人扬一扬眉,并不停笔,亦未抬首,只平平道:“为何停下。”
    少年皱了皱鼻子,道:“师父,这首诗说得什么?我看不太明白。”
    花玉辰此时不过十一岁年纪,眼下从师于叶孤城,随身左右,叶孤城不仅传授其武艺,同时亦要他如同从前在花家一般,闲暇之余,不忘抽出些时辰来读书习字。
    将笔置于架上,叶孤城把帐目往旁边推了推,道:“过来。”花玉辰听了,拿起小案上的书便来到叶孤城身侧,指着上面道:“就是这个。”——
    《国风卫风*淇奥》
    叶孤城看了一眼,“‘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他低低吟了一遍,略做停顿,便道:“这一句,形容一名男子体貌高华,举止有度。”
    花玉辰点一点头,又问道:“那么……是怎么说的?”
    叶孤城淡淡道:“容光绝世,优雅从容,气度沉稳,深藏如水。”微微敛眼,“一个男子性情如骨硬朗,如象牙高贵,如玉光洁,如石坚定不移。举手投足,丰神俊朗,照人眼目……”
    他看着身旁的少年:“眼下,你可明白了。”
    花玉辰‘嗯’了一声,刚要拿过书卷,回到自己位置上,却忽然好象想到什么,眼睛看向男人,仔细打量一番,忽吐一吐舌头,笑道:“徒儿觉得,这个人,分明就是师父——”话音甫落,一下窜回自己位子上,正襟危坐,摊开,继续开始往下念道:“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叶孤城哂然,微一摇头,重新从笔架上取了笔,将帐目移到面前。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十七日,夜晚,戌时三刻。
    如雪般冷白的衣袍。
    如雪般冷白的剑锋。
    如雪般冷白的面容。
    男人轻轻地吹了吹,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洇入脚下的土地。
    面前一丈处,一柄断剑,一个死人。
    虽是春分时节,这里的风沙却不小,他的衣衫上,已略染薄尘。
    西门吹雪向来喜洁。
    从怀中取出一枚烟火,引燃,掷空,
    眩目的花火在夜空中绽开,西门吹雪负手而立,静静站在原地。一阵风掠起了他的发,冷硬的五官如同冰凿,线条好似剑锋一般凌厉峻酷。
    过了一刻,风吹得更大,同时,风中送来一阵急驰的马蹄声响。
    随着急骤的蹄声,已经隐隐可以看到二十四骑快马出现在远处,不过一时,已奔到了近前,在离男人十余丈外的地方,一起停了下来。
    马上的人一声不响地下马,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内,沉默而迅速地搭起了一座篷布雪白的帐篷,然后一声不响地飞身上马,急驰而去。
    他们的身影刚刚远去,就有一辆马车缓缓驰近,至帐篷前停下。其后从上面下来四个黑衣劲装的汉子,抬着一只冒着热气白雾的大木桶走进了帐篷。
    西门吹雪只是在原地站着,眼神冷漠如霜,不动,不语。
    又有一辆马车行至。然后,从里面出来四名美丽的少女,她们手中各自捧着一些物事,快速走进帐篷。于是在下一刻,帐篷里便亮起了灯。
    浴桶的内的水还是温的,带些梅花的气息。
    西门吹雪披着一块雪白的绢巾,湿黑的发散在背后,面无表情地拿起搁在一张小几上的亵衣,缓缓穿上。
    等到最后一颗绊纽被一丝不苟地系妥后,男人这才冷冷地向帐外道:“进来。”话音刚落,四名少女便出现在帐篷门口。
    西门吹雪坐在一把椅子上,漆黑的发被仔细擦干,一名少女小心地为他挽着发髻,她的旁边,另一名少女半跪在地下,用一柄小巧精致的剪刀为男子修剪指甲。
    等到这一切结束后,另外两名少女从一只托盘中捧出一件雪白的外袍,轻轻展开。刚做的衣物其实穿在身上并不如何舒适,因此,她们带来的并非是新衣,而是西门吹雪曾经穿过的,只有像这样洗过一回的衣裳,才是最贴熨,最让人觉得舒服的。
    男人从椅上缓缓起身,冷漠地立着,准备由人伺候更衣。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掠过少女手中的外袍时,冰雪覆盖着的眼底,忽顿了一顿。
    十七日,夜晚,亥时。
    叶孤城喝了一口茶水,将看完的帐册放到一边,从案角又拿过一本。
    花玉辰一手支着下颏,眼睛盯着书面,嘴里念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十七日,夜晚,亥时。
    腰际处扣着月白银丝嵌玉盘龙结,素色作里,层层织绣衣袂低垂,纹饰简洁,袖摆领襟缝着穿云漫水图文,一丝一缕,皆是精工细做。
    西门吹雪眼光停在上面,似是一时,亦或是很久。四名少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忐忑间,只听男人冷冷的声音响起:“更衣。”
    亥时一刻。
    烛火摇曳。花玉辰打了个哈欠,仍继续念着:“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亥时一刻。
    少女白皙的手为男人扣上衣结,理齐襟领,将袖口衣摆仔仔细细地抻平。西门吹雪漠然立在当地,眼角微敛,薄唇一如既往地紧抿……线条犹如刀削斧凿,神色冷若冰雪。
    修长有力的双手自袖中露出。右手拇指指甲上,一条细小的红痕在摇曳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花玉辰两眼已经似睁非睁,嘴里却仍兀自念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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