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陆白已经不哭了,抱着袋子里那团烂肉呆坐着,好似一具行尸走肉。
我突然觉得死这件事,对于活下来的人,似乎更恐怖些。
星沉在陆白身边默默坐了一会儿,似是想要安慰他几句,却委实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说道:“我方才见过你父亲,还有你弟弟陆青,他们无惧……亦无悔……”
陆白抬起眼睛看向星沉,目光依旧涣散,一颗心好似留在了空桑山,与他的父母兄弟们长眠在了一起。
星沉低头避开了陆白的目光,随手将我们三人中间一堆烧了一半的木柴重新点燃,我从他低垂的长睫下看到一丝不忍……还有一丝歉然。
仰山这样大张旗鼓的诛灭狐狸洞一族,奉了谁的敕令,自然是不言而喻。
他迟疑着问了一句:“你……可知她们之间有何深仇大恨吗?”
陆白疲惫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星沉艰难的开口:“对不起……”
陆白苦笑:“你何必替她惭愧,她不是连你也想掐死吗?”
星沉微微一怔,半天说不出话来。
陆白将怀里的布袋小心放在一边,低声说道:“我……在紫微宫偷偷藏过很多年……在你寝殿的房梁上也呆过……”
星沉垂下眼睛,淡淡苦笑了一下。
两个人又是久久的沉默。
外面风雨交加,我在火堆旁坐得久了,疲倦的感觉渐渐袭来,星沉一直默默坐着,脑门上却好似生出一只眼睛。
我疲倦的揉了揉哭肿的眼睛,他手指轻抬,我身旁一片叶子陡然呼呼疯长起来,直到能容我一个人躺下。
我说了句“多谢师兄”,然后便躺在了那片柔软的叶子里,背朝着热烘烘的火堆躺下来,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我以为自己困了,躺下之后脑海里却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张一张永远再也见不到的面孔,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迷糊着了。
虽感觉是睡着了,耳畔的风吹草动却也听得分明。
星沉与陆白也不知相对无言枯坐了多久,陆白才又开口说道:“娘娘在天后身边,一直温婉贤淑,不曾有任何僭越之举,你小时候常去她的寝宫里玩耍,在天后的寝宫也时常见她侍奉天后左右,几时见两人有过不快。”
星沉沉吟不语,似是默认。
陆白继续说道:“若有奇怪之处,便是你十岁生辰那日,她自筵席上回来以后,自己又摆了一桌子盛宴,自斟自饮了几杯,又笑着将我叫至身边,斟了一杯酒与我,要我喝完这杯酒,便回狐狸洞去,再也不要回来。我当时以为她喝多了胡说,一气之下使性子扭头便走,却听她在身后笑着说,忍了这十年,终于要痛快这一把了,我回头气鼓鼓的问她忍了什么,她只神秘兮兮的笑,最后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巫山那乱子成全了她……”
“她天黑之后一个人优哉游哉去了天后的寝宫,往常她也总去天后身边侍奉,我便没有放在心上,可她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我后来明着寻她寻不着,只好暗地里悄悄寻她,最后……”
陆白艰难的说:“我潜在暗处,偷偷窥探了许久,见天后总是独自在一间静室里一呆就是半日,那房子布了重重结界,就连帝尊也觉察不到紫微宫还有这样一个去处,我也不知等了多少年,终于有一次趁她疏忽大意,尾随她进了那间静室……”
他稍稍顿了顿,然后说道:“我也不知为什么,见到她第一眼,我便认出来了……”
似是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生辰那日,是我最后一次听她说话,可我却使小性子,没听几句便走了……”
第58章 想摸摸你
我以为自己睡着了会做一些血肉模糊的梦,梦里我会仓皇的逃,或是嚎啕的哭,可是我没有。
一夜虽睡得断断续续,却也无梦无扰。
醒来时我心头仍然难过,但却也没有被挖去一块的感觉。
我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歉然。
因为睁开眼睛看到洞口那几束淡金色的明亮阳光时,我心中毫无预兆最先出现的感觉是这阳光甚好,这感觉和从前清晨睁开眼睛时没有什么不同。
过了一小会儿,我才渐渐回味起昨天发生的事,心中猝不及防灌满的阳光瞬间荡然无存。
可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我心中便渐渐有些了然,虽然见过了昨日的凄风惨雨,我却是可以继续向前走的,也许起初会难过,会怀念,会愤愤不平,但我会继续往前走,看到欢喜的依然会欢喜,看到感动的依然会感动。
我躺在柔软的叶子里,睫毛上染了一层明亮的阳光,睁眼闭眼都是暖洋洋。
心中歉然渐渐又掺入丝丝怅然。
或许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那些再也收拾不起的一地心碎,只存在于至亲至爱之间。
我从前似乎低估了自己直面悲欢离合的勇气。
洞里静悄悄的,陆白不知是一晚上没睡还是已经早早醒了,独自坐在火堆的灰烬旁,全身依旧毫无一丝活气。
我目光落在他一旁的星沉身上,他闭目静坐,一袭白衣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边。
我眨了眨眼睛,不知是眼花还是头晕,恍然间觉得他全身有些透明,好似一团轻飘飘的空气凝聚成的人形,风一吹便要散去一般。
我心头莫名一阵悚然,连忙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这才察觉自己身上裹着他宽大的外袍。
我慌乱扔了袍子,探过身去一把扯住他耳朵拽了拽。
实的,有肉,耳尖微凉。
不是幻影,不是空气。
我跳到嗓子眼的心哐当一声落回原处。
星沉睁开眼睛,无言看着我,那目光颇有几分克制和无奈。
我这才发现自己此刻正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忙松开手,硬着头皮讪讪嗫嚅:“师兄,你耳朵冷不冷,我给你暖暖。”
他耳朵似乎格外娇嫩,被我轻轻一扯便红到了耳根。
他向一边挪了挪,离我远了些,低低说了句:“不用。”
他转头问陆白:“你有什么打算?”
陆白抬头看向星沉,目光有些茫然,“我起初想要偷偷医治她,后来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再后来就想杀了她让她解脱,可依然还是做不到。这些年我试过很多法子,到最后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杀了你母后,不瞒你说,我试过无数次,可她太强了,我做不到,无论怎样都做不到……”
星沉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陆白继续说道:“我阿爹起初因我不肯将实情说与他,还不知死活去闯过一次昆仑磐石,一气之下曾说过要我去给风陵上神烧香请愿的风凉话。我那时病急乱投医,真的找了个僻静之处为他设了香坛,日日焚香祷告,做梦也希望他能听到我的原想。后来听说他从昆仑磐石下逃了出来,我便想着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或许他真的能解开你母后施的恶咒,就算解不开,能给娘娘一个痛快的解脱也是好的。”
星沉道:“风陵上神如今不知所踪,外面关于他逃出后的传闻也多半是以讹传讹,三界浩渺无边,你去哪里寻他?”
陆白苦笑:“我也不知道,可只要他在这世上一日,我总归还能抱一日的希望。外面哪里传闻有他的行踪,我便去哪里找找试试……”
星沉道:“你不若与我们同行,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陆白摇摇头:“我昼伏夜出,走得都是偏僻鬼道,与你们不同路。”
我们在山洞中又呆了一日,夜里星沉独自去了趟空桑山,回来告诉我们仰山仙君亲仍在空桑山,亲自坐镇等待搜寻的结果。
陆白没有问狐狸洞而今是什么样子,我原本想问,话到嘴边才察觉到他为什么不问。
星沉回来只字未提狐狸洞,这其实便是答案了。
故而我也没有再问。
黎明前,我们与陆白就此别过。
陆白带着婉悦仙子,走进天亮前摇摇欲坠的夜色里。
我与星沉待到阳光渐渐洒落在洞口,也踏上了继续西行的路。
清晨林静山幽,我与他默默并肩而行,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不见他说一句话,我终于忍不住了,小心觑着他的脸色问道:“师兄,你与陆白还有那个婉悦仙子很熟吗?”
不知为何,星沉瞧上去有些疲惫,不过却好似并不讨厌有人主动和他说说话,他点点头,慢慢回忆起从前的事。
“婉悦仙子是我父皇的侧妃,封号婉妃,我唤她婉娘娘。她性子比我母后要温和些,又养了只十分乖巧懂事的小狐狸,故而我小时候常喜欢在她寝宫里呆着,有阵子午睡不肯回自己的寝殿,非要搂着小狐狸才肯睡下。婉娘娘对我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亲自拿去给我,母后是个很忙的人,比父皇还忙,我小时候缠着她……”
星沉突然不说话了,好似突然发现自己不小心提到了不想提及的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婉娘娘陪我的时间更多些……可我很小的时候,记忆中是有些害怕她的,不是因为她对我不好,而是因为她看我的眼神。我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目光,就是你无论是面对她还是背对她,不论在远处还是在近前,甚至你不在她视线里时,都能感觉得到她似乎无处不在的注视,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只要一看到她那双眼睛就会莫名的大哭。后来渐渐长大些时,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仍有,但却不害怕了,因为她的确对我格外的好,她似乎有用不完的时间可以慷慨花在我身上,我娘亲……别人不爱陪我玩的游戏,她不厌其烦陪我玩,别人没时间带我去的地方,她说走就走带着我去,等我渐渐懂事些了,知道了她有一个夭折的孩子,我想她大概是太想自己的孩子了,在我身上可能或多或少找到了些慰藉,故而对她就更加亲厚了些……”
我想到梦中那个粉嫩的小肉墩子,一颗心便没边没际的柔软了下去,“你小时候肉呼呼的,是个女人都会爱不释手吧。”
星沉惊讶的看了我一眼,“你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子?”
好险好险,差点说漏嘴,我忙遮掩道:“哪那个孩童小时候不是肉墩墩的呢?”
星沉睥睨了我一眼,冷艳无比的说道:“像我这种四千年一遇的美男子,儿时自然长得跟现在一个模子,什么时候都没有肉呼呼过。”
我头上坠下一颗豆大的虚汗,好吧好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我瞧他似乎并不讨厌一边走一边聊些往事,便继续问道:“那后来呢?婉悦仙子突然消失了,你那时不觉得奇怪吗?”
星沉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他好似小小的纠结了一下才开口说道:“我那时……出了些事,后来住在大哥那里,有五年时间没有出过门,五年后才知道她不在了。”
我有些心疼的偷偷看了他一眼,他说的出了些事,其实是险些被娘亲掐死吧,后来他被景旭师兄带回了自己寝宫,接着又有好几次险些遭了他娘亲的毒手,后来景旭索性把他锁在了寝殿里,只要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就在寝殿外面布下一层层结界,整整藏了他五年。
那些在他回忆中从我眼前流水般哗啦啦奔涌而去的过往,此刻又一幕幕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浮现,我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想学着他小时候景旭抱他的样子抱抱他,摸摸他的头,对他说:“不疼了,不疼了,还有我呢,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可惜长大后的他太高了,又太凶了,我怕还没摸到他的头,就已被他一巴掌拍上西天了。
星沉当然不知道我此刻内心的五味杂陈,继续说道:“我问过大哥,他也不清楚婉娘娘去了哪里,去她寝宫里看时,那里也已荒废许久……”
我默默点了点头,婉悦仙子的下落,他自然不会去问他母后,他五年前就与她再无任何话可说了。
“师兄……”
我喃喃道。
“嗯?”
他转头看我,一边眉毛轻轻扬起,尽管面容那样疲倦,却依然好看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我鼓足勇气轻轻问他:“昨夜陆白说……他说……你母后想掐死你,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虽然我知道这个话题实在伤人,可这问题已折磨了我许久,疯狂滋长的好奇心几乎要在我脑壳里钻出个洞来,既然陆白昨日提起这件事来,我现在不问,以后怕是也碰不到这样适合开口的机会了。
我忐忑的看着他,做好了被他劈头盖脸熊一顿的准备,想象中的鸡飞狗跳却没有发生,他只是稍稍愣了愣,然后淡淡说道:“你信吗?”
我哑然,这厮是狡猾,还是狡猾呢。
轻飘飘的一句回答,简直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一个外人冷不丁听到耳朵里,最理所当然的反应定然是打死都不信吧,而我却跳过了理所当然的震惊和怀疑,直奔刨根问底去了。
这一点点细微的不合常理,竟被他敏感的抓住了。
我只好故作一无所知的说道:“自然是不信的,可师兄那时没有反驳,我觉得甚是奇怪。”
小样,本瓶子靠一颗八面玲珑的心眼子活到现在,岂能被你一句话就绕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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