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5节
回应之人的第一句看似十分谦虚,说夜里太过寂静,不想作诗词,但后一句却气势直上,不是怕了纪安昌,而是怕诗词太过好,惊动天上的星辰,万一星辰落到水里,会打破此刻的平静。
纪安昌感觉自己在生生撞在一座大山之上,有种被欺负了的从错觉。
纪安昌无言以对,不过是泄愤挑衅之言,随口说出,没想到对方立刻回应,而且一张口就是气势冲天的诗句,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不要说自己,就算是李文鹰甚至历史上有名的诗词大家,也未必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回应,脱口而出这等大气磅礴的诗句。
纪安昌目光闪烁,若是在文会之上有人作出这样的诗句,他可以接受,毕竟会经过酝酿,甚至可能漏题,可这是自己主动挑起,对方根本没有任何准备的时间,这到底是什么人?
“此等气势,莫非是半圣?”纪安昌的右手轻轻颤抖起来,多日酗酒的危害终于体现在身体之上。
纪安昌心中在不断思索,想要化解此刻的困境。
但是,纪安昌拼了老命也不知道如何应付,对方的诗句太好了,完全封住自己的嘴,无论说什么,都绕不过去。
沉默数息,纪安昌突然醒悟,自己堂堂大儒,即便遭遇对手,也不至于如此,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自己被对方文压一头,心神已乱。
纪安昌悲从心头起,心想这景国地界简直是自己的文名坟墓,当年被吓得尿裤子,前些天又在圣杏文会被李文鹰文压一筹,出尽洋相,现在更悲惨,睡了一觉在江面上随便挑衅一句,就踢到铁板,竟然在不经意间被人文压。
能文压大儒的会是何等人?
纪安昌想都不用想,也没有愚蠢地亮出自己大儒的高贵身份,因为他知道,对方至少也是大儒,而且可能是地位和名声超过自己的大儒。
纪安昌脑海中浮现当年认识的大学士与大儒,可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听过那个声音。
随后,纪安昌竭力回忆画舫中的说话的声音,之前他没有完全清醒,也没有特别在意那些声音,并未细想验证,可现在仔细和记忆中的声音验证,突然面色大变,身体僵硬,目光呆滞地望着那艘看似平常的画舫。
那个夸奖“名满天下”的人,声音极似李文鹰。
至于那个称方运为“诗圣”的,不是别人,正是一代文豪衣知世。
纪安昌感觉头脑不够用了,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艘普通的画舫之上。
“莫非真的有半圣在此?”
纪安昌背后冷汗直流,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触怒可能存在的半圣。
这时,回应诗句的声音再度响起:“原来是安昌先生,方某正在静养,不便外出,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听到“方某”二字,纪安昌先是一愣,心中的悔意更加重。
在刚回圣元大陆时,他并不在意方运,只认为是一个特别有才华的天才,心中只想胜过李文鹰,但是随着慢慢了解方运,他才发现,自己与方运的差距简直是如隔星河。
对于李文鹰,他只是文战不过,在其他方面都有信心,而且李文鹰行事占一个“勇”字,遇事果断却太过直接,很容易被人猜到他的言行,从而提前规避。李文鹰是用了三十余年,才一步一步在景国站稳,并拥有自己的势力。
纪安昌曾经细观方运的经历,发现方运和李文鹰完全不一样,当勇则勇,杀龙王,侵占蛟圣宫,还有在宁安城的举动,甚至比李文鹰更加激进。
但另一面,方运当谋则谋,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在短短几年之内,在景国之内打造出铁桶般的方党,以致于现在其余派系官员已经在暗中警惕。
纪安昌突然发觉自己之前的感觉对了,连李文鹰都能文压自己,把自己差点逼疯,若是方运出手,那真是有欺负自己意思。
但是,现在怎么办?
纪安昌彻底蒙了,难道在圣杏文会受辱还不够,还要在方运面前再受一次辱?
双方沉寂许久,方运的声音又传出来。
“既然安昌先生有事在身,不便登船,便改天再聊。我观先生神念与身体损耗严重,若继续下去,恐伤根本,万望珍惜,身体才是圣道之本。”
纪安昌立刻明白方运这是给自己台阶下并规劝自己,顿时面红耳赤,心里暗骂自己活了一大把岁数,还不如一个方运有气度有手段,立刻狼狈道:“以后若有时机,必登门拜访,请教诗词。”
最后纪安昌也服了软。
于是,画舫之上,众人见到滑稽的一幕。
堂堂大儒撸起袖子,双手持船桨,飞快的划船离开。
衣知世愣了好一阵,才道:“当年我见过此人,却不知此人竟然喜欢扮作市井之人入世修行。”
那一边,小船之上的纪安昌划了许久,突然愣住,心道:“我可是大儒啊,完全可以乘坐平步青云离开,为什么听完方运的话,吓得只会划船?”
眼看离岸边不远,又怕被其他人识破身份,纪安昌咬着牙继续划船。
未见一面,只闻其声,纪安昌便如惊弓之鸟,仓皇逃窜。
画舫之上,外间有两个普通琴姬继续抚琴,而内间中,方运坐在躺椅之上,半躺在上面,身体上覆盖着厚实的白熊皮。
此刻的方运,除了面色微白,呼吸稍弱,与先前比并无太大区别。
在他的下方,衣知世与李文鹰对面而坐,再稍远的地方,州牧董文丛等人作陪。
李文鹰笑道:“好手段,我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尽毕生之学作一首诗才能文压他一次,你倒好,隔空两句,吓得他狼狈而逃。”
方运道:“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我之所以用普通画舫游江接待珠玑先生,便是图个清静,谁知还是不得清静,以后你们可不要再吹捧我。”
第2391章 湖上论道
“我倒是觉得你并无清静的必要。毕竟,你我都得圣人救治。”衣知世面带微笑,看着方运。
方运给董文丛使了一个眼色,董文丛立刻带着其他人离开,船上只剩方运、李文鹰与衣知世三人。
“先生大才,不过,我受伤是实。”方运笑道。
衣知世喝了一口茶水,道:“我从圣院处理完事务,原本要直接回武国,但想起那日与你讲经未完,按捺不住,便想再续经会。之后,衣某便可与你谈论天命之事。”
哪知方运道:“我正好无事,谈经无妨。至于天命之事,倒不劳烦先生,我已有根底。只是想说,目前圣元大陆屡逢剧变,文曲星光远超之前,你若封圣,倒是无须外物。”
李文鹰露出了然之色,这才明白衣知世除了要找方运谈经论文,还有封圣之事,毕竟先封圣者夺天地元气,他人封圣只能延后。
衣知世沉吟片刻,道:“空鹤先生也安然回返,我曾观之,若无外力,其三年内无法封圣。如今我病伤已痊愈,虽有波折,但圣道根基更加深厚,三年内必然可登临圣位。”
方运沉默不语。
李文鹰置身事外。
船内只有饮茶之声。
许久,李文鹰道:“我若封圣,可延景国三年。”
方运依旧没有说话,那个“延”字,是在说在陈观海圣陨后,衣知世愿意力保景国三年独立,避免被他国吞并。
衣知世以此为条件,希望自己可先封圣。
思索良久,方运徐徐道:“此事,由不得我。我……不走天命之路!”
衣知世与李文鹰瞪大眼睛看向方运,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若非两人都是定力极强的大儒,恐怕会把手中的茶杯扔出去。
锻天命是人族历代验证出的最佳封圣之途,自从这条圣道之路确定,就没有谁绕过这条道路而封圣,天才如衣知世也不能。
衣知世眉头紧皱,方运既然说出关系圣道的绝密之事,就是想证明他自身的确决定不了时间。
方运又道:“其实,我或许可在血芒界入道封圣。”
衣知世眼前一亮,轻轻点头,却也没有立刻相信。
方运看了看衣知世,道:“其实,你有捷径,那便是借一文曲星碎片。”
衣知世轻轻摇了摇头,无奈道:“此事休提,绝无可能。如今所有文曲星碎片已经有主,或是各国,或是各圣,即便我要封圣,武国上下也不可能让我独享京城文曲星碎片,最多是让我在附近持续潜修。”
“我倒是可取一文曲星碎片,入你文宫,照你半年。”方运道。
衣知世问:“是血芒界的,还是十寒古地?”
方运道:“血芒界的文曲星碎片不能轻动,即便是我取了,也会怨声载道,不到关键时刻,我不会取用。十寒古地的,我会自用。我借你文曲星碎片,从他处得来。”
衣知世微微低头深思。
李文鹰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但心里在不算推断。若是之前的衣知世,或许不在乎文曲星,但先被妖皇所伤,又发现他人都得文曲星相助,自然也想得文曲星碎片让圣道更加稳固。
很快,李文鹰想通要害,看了一眼方运,剑眉一动,继续低头喝茶。
古怪的是,方运说完后,衣知世竟然迟迟不回答。
过了许久,衣知世点点头,道:“你我之间,圣元大陆当不得有第三人封圣。”
“善!在下敬珠玑先生一杯。”
方运遥遥举起茶杯,两人隔空一推,随后一饮而尽。
李文鹰轻点一下头,这个结果和之前的猜测一样。
文曲星碎块何等珍贵,甚至大圣宝物都换不来,方运竟然主动说要借出,那必然有所需,而且不是一般所需。
衣知世又是何等人,不用方运明说,他便知道,方运借出文曲星的代价,必然是针对方运目前最大的敌人,宗家或雷家。
有半圣宗莫居在,衣知世也奈何不了宗家,那方运的目标只可能是雷家。
雷家的关键,便是雷空鹤能否封圣。
那么,方运的意图显而易见,请衣知世阻挠雷空鹤封圣。
半年时间的一颗文曲星碎片使用权,足以让衣知世封圣的机会达到百分之百。
对比此次交易,衣知世显然是更赚一些,方运愿意如此做,除了要解决雷空鹤和陈圣死后的空白,还是有心帮助衣知世,也算是还人族血墓陵园外衣知世的相助之情。
但是,衣知世的话也很巧妙,他只能阻止雷空鹤在圣元大陆封圣,若是雷空鹤去其他古地或世界封圣,他便管不得。
李文鹰放下茶水,微笑道:“现在可以谈经了吧?你为《论语》注解的开篇……”
随后,两人便如同辩论切磋一般,开始论经。
李文鹰则一言不发,只是眼中经常会闪出异彩,对方运与衣知世的学问越发敬佩。
方运与衣知世越谈越是兴奋。
由于李文鹰也在这里,到了最后,方运故意提出文战之法,尤其是控剑之术,请李文鹰参与。
论战斗之法,方运与衣知世加一起,也不如李文鹰。
李文鹰的文名,是杀出来的。
李文鹰在一旁学到许多,开始投桃报李,将自身所学尽数讲出。
方运与衣知世听得连连点头,尤其两人刚刚经历过危险的葬圣谷,对李文鹰所讲领悟极深。
再之后,三人便漫谈天下事,少了一些激烈,多了一些平和以及忧患。
人族读书人,永远都有忧患意识。
到了日出,三人还在船上,经过一个白天,到日落时,三人还未曾下船。
直到第二个子夜,三人才觉尽兴,发现画舫已经重新回到洞庭湖。
三人都知即将离别,却都依依不舍,无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