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什么也没有了。
    明明转世重来的人是她,为何最后还是不能做出任何改变呢?
    没了玄和、法一这等注定大有所为的能人做依靠,她君烟儿到头来仍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只是一个死在兽潮中的,不知名的外门弟子。
    一切的自恃与希冀都在她转身离开美不胜收的灵寂仙境时彻底破碎。
    重来一次的机缘并没有让她走上与从前不同的道路,而只是再一次地令她绝望罢了。
    许多年后,那个叫君烟儿的外门弟子,依旧会死在第四次兽潮来袭之中。
    当君烟儿离开灵寂台之时,她是这么想的。
    可是直到她寿尽将终时,一次兽潮也没有发生。
    将死之时,君烟儿早已麻木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后悔、不甘种种交织的神色,她本该早一些想到的,既然玄和早早成就元婴,法一亦被他收入门中,仙灵宗灵寂一脉绝胜从前,宗门之内各峰为了与之抗衡,纷纷追赶不已,宗门之外其余门派更是奇计尽出。比起她记忆早已模糊的从前,这一世修真界中多了两位真君,十数位真人。有他们坐镇,曾遗祸无穷的兽潮,早在萌生之始,便就被轻描淡写地解决了。
    只有她君烟儿,因为心怀绝望,不再潜心修炼,甚至于连前世筑基修为都不曾达到,就这样即将渺然无息地消失了。
    她后悔、她不甘,若是能再有重来的机会,她一定、一定……
    第145章
    言出法随(三)
    “再有重来的机会, 对她来说,亦不会有什么区别。”收回笼在界域之上的神识, 苏长宁轻轻摇头, 说道。
    “嗯。”玄华仿佛若有所思, 轻道:“依附于人, 终究虚无。是以当年,你才会隐藏甚深。”
    苏长宁听他话外有话,倒像是翻旧账的样子,便道:“我还以为,是寂灭宗功法高明,以至于就连天君耳目,也难免蒙翳。”
    玄华垂目,片刻后才道:“毕竟世间功法万千,哪怕合道于天, 也难穷尽。譬如, 你这番开辟界域为玄和改命, 假天道之力而来,更为精妙。”
    看来玄华打定了噎死人的主意,这下苏长宁是真的不想说话了。
    君烟儿所经历的两世, 是真的实实在在的两世。
    她的世界本是由苏长宁言谈间对天道之机有所触动,言出法随, 发衍而来。
    第一世,君烟儿所知的玄和的经历源于苏长宁所言“母死父隐”之后的遭遇,第二世却是在天道感应到苏长宁气机与本界相契, 从而修正了对应在玄和身上的天道轨迹而来。
    这处界域初辟不久,又只是生于借了几分天道之力的元婴修士戏言,各种力量都极为弱小,要是君烟儿有心探究,甚至会发现除了与玄和关系密切的仙灵宗的门人弟子外,“修真界”其余门派中人大多面目模糊,许多人只闻其名,难见其人,与其说是“修士”抑或“人”,更像是一个符号。剩下未着一墨的凡界更不必说。其中大抵便是因着界域不全,力量又弱,无法衍化完全的缘故。
    只是她一心想寻求旁人庇护,丝毫没有向这事上想。
    第二世则可以算作是天道的自我修正,因为觉察到了玄和与苏长宁之间微妙的系联,而完全逆转了玄和的人生轨迹。至于玄华说苏长宁为玄和改命,不过有人借题发挥罢了。
    见苏长宁不再应答,玄华轻声一笑,身形如烟散开,重新投入天玑宫内。
    左右他现在既不是天君,更似乎算不上是人,比之从前处处端着玄虚之极的开派祖师架子,可以随性多了。
    君烟儿的两世由来,早已勾动苏长宁心中一处早已埋下的疑惑,可此时身处南华界中,哪怕念头转动也容易为对方觉察,心念动处,亦跟着进入了天玑宫。
    玄华似是料到她会随之而来,早已凭几而坐,执壶在手,向几上一套冻石茶盏中缓缓斟茶。
    知道他与自己不同,向来是养尊处优的性子,哪怕囿于天玑宫中也绝不会亏待自己,苏长宁远远看去,只见茶盏之中灵气氤氲,沉浮的茶叶十分罕见,以她的眼界也叫不出名字来,便乐得坐享其成,当即与他相对坐下。
    他如今闭嘴不言,倒是比先前句句话里有话时,看起来顺眼不少。
    玄华向来知道苏长宁的脾气,此时静静侍弄灵茶,广袖拂动间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见他将茶盏放在自己身前,苏长宁也不去接,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到底,我等还是缚于他人局中。”
    玄华没有应答。
    他自然知道,苏长宁此时要的也不是他的答案。
    她少有如此消沉的时候,话音落下后不过片刻,看起来又是万事在握的苏真君了。
    “南华天道、南华界主,一是敌,一个……尚不好说。”
    “二者之一,操纵了当年你我决裂、刀剑相向之事,另一力量却与他背道而驰,不惜令我换体重生,与之相抗衡,借我来拨乱反正。之后发生在我进阶突破时的种种异象,不外乎因两者斗法而来。”
    “螳螂捕蝉,尚有黄雀之忧,苏长宁,自是不甘为子。”
    说到这里,苏长宁唇角勾起一抹虽明艳无双,却显得有些诡异的笑:“说到底,不管天道还是界主,所凭依的不过是这个南华界罢了,若是南华不存,他们自然无处依附。”
    “原来如此。”玄华轻笑颔首,“果然如此。”
    “只是要破坏界域,若无措手处,未免难上加难。”苏长宁如此说着,脸上倒看不出有多少为难的神色。
    他们言谈之间十分平淡,一点也不像是三言两语中就要毁坏一处界域的样子。
    果然玄华闻言,笑道:“当年我跨界而来,落在南华界域之外时,远远曾见四道蒙蒙紫气冲天而起,形似巨柱,承扶界域之中。来此界后亦多有查证历代天君手书,若所料无误,当年——你已毁去撑起南华界的四天柱之一。”
    苏长宁点头,当初探查裂隙是门派事务,玄华自然知晓,四天柱的存在她也隐隐有些猜测,故而并不十分意外。
    “剩下三处天柱所在,很是隐秘。就算是生于本界的天君,也极难探知一二。”玄华又道,“不过总算并非无迹可寻。”
    苏长宁看他又端起了拿腔拿调的架子,颇是不想说什么,偏偏此时正事要紧,只得耐心捧场下去:“愿闻其详。”
    “其中之一,正在流离泽,九阴海中……”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玄华话至一半,却被外间传来的惊呼之声打断。
    天玑宫分属苏长宁私产,自然十分隐秘,若非她起心,便只有精神上与她有所系联之人强烈的波动才能传入其中。
    她近来借柏梁天道之力隐蔽自身,两人气机一体同源,此时自然不作他人想。
    但是能让一界天道心中波动如此的,该是怎样的大事?
    动念间,苏长宁出了天玑宫,等神识铺展开去后,竟也不由地愣了片刻。
    修真之人,道术有成之时,拂袖间移山倒海亦非难事,这话自是不假。
    更何况柏梁天道原是界域至尊之身,威能更是无远弗届。
    可斗法之时便也罢了,平日里好端端的,哪位天君真君,会信手一挥令河川易道山峦平夷?
    总之苏长宁是万万没想到,柏梁天道会此时、此地,在她眼前来这么一手沧海桑田。
    眼前所见,哪里还是先前的莅阳京城,极目四望分明是一片汪洋大海,只远处突兀地耸起一片礁石,其上惊慌失措的人们尚未从天海倒悬的末日景色之中缓过神来,惊声呼喊着乱做一团。
    苏长宁实在无话可说,伸手就将垂头立在一旁的柏梁天道提到了眼前,见他神色间也满是意外后悔,并不似作伪,只得叹了口气,抬手就把他往水中抛去。
    不过是转瞬功夫,就捅出了那么大的篓子,该说不愧是天道之身么?
    柏梁天道自知闯了大祸,此时竟也不敢和苏长宁抗辩,甚至灵力都不敢再动用,在海中扑腾了好一会才湿淋淋地爬了回来,继续无精打采地站着。
    先时他被那些达官贵人们左一句金童右一句大能捧得飘然不已,接连耍了几个小法术收获了不少信仰之力后,感觉到体内天道之力前所未有的澎湃,便心想要弄个大场面给这些无知的莅阳人见识见识。
    原本柏梁天道只是想将柏梁境内一处山河移位,可灵力操纵之间精微处竟出了岔子,等他发现系联上的水域远大于自己想中时,已经无法停止了。
    “……所以,你就扯了一半的九阴海,到莅阳国中?”苏长宁从未像此刻一样怀疑过,让她如临大敌的那位“天道”也罢,“界主”也好是否真正存在。
    否则柏梁天道连九阴海都毁了一半,如何还能毫发未损地站在她眼前。
    更甚者,留下的局面,还要她来收拾。
    好在柏梁天道虽胡闹,还算有些分寸,忙乱中尚还记得将那些家园被淹没的莅阳人一总收拢起来,生生由海中拉出一块礁石安置,否则如许数目的枉死之人,早已能够动摇他的道基根本。
    但是,一半的九阴海此时来到了莅阳国中,却已是不争的事实。
    莅阳国人惶恐不安,九阴水族天降横祸,柏梁天道自知犯错一蹶不振。
    苏长宁看着一望无际,泛着幽蓝的海面,又叹出了一口气。
    第146章
    言出法随(四)
    点点银光落下, 将惊魂未定的莅阳人们拢在其中,柔和气机由其中涌入, 慢慢使人们镇定了下来。
    可还没等他们缓上片刻, 只见海面如同沸水般波荡了起来, 接二连三地煮饺子一般浮出许多“头”来。
    这些“头”面目各异, 有的五官俱全,看起来与他们自己相差无几,有的却或是发色奇异,或是头脸上长着角鳍,有的甚至全然是海兽模样。
    若放在平日,早不知多少人要惊呼“妖怪”了,可现下死里逃生的莅阳人却大多麻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出什么事了?”
    “这是哪儿?”
    “天地异变,莫不是天地异变?”
    “我老鼋活了八百多岁,从未遇见过这等奇事!”
    倒是海面上的“头”们纷纷发出声调有些怪异的语声交谈起来, 好奇地在海面沉沉浮浮, 东张西望。
    “诸位, 稍安勿躁。”正纷然间,只听一道柔润女声由水中悠然传来,如丝似缕, 端而不媚,令闻者不由忘却其他, 心中安定下来。
    “鲛仙子,是鲛仙子!”
    “有鲛仙子在,我们就不怕啦!”
    粉衣身影随声由波中缓缓升起, 身周似有幻彩笼罩,其间人形隐约,只模模糊糊看得出十分曼妙,令人见之无不心生向往。
    被唤作“鲛仙子”的粉衣女子看身形与常人无异,只水上行步如履平地,几息间身影便在莅阳王身前停下,未等护卫们有所反应,便曼声问道:“我等乃是九阴海族之属。不知为何等力量所摄,来到此处。族人甚为惶恐。敢问这位陛下,这是何处?”
    声音入耳,莅阳王只觉全身都仿佛被笼在一重轻纱之中,那声线既柔又软,随着鲛仙子每一吐字如同再轻飘不过的羽毛一般落在他耳里身上,叫他全然忘记了前一刻的恐惧,迷迷糊糊地开口答道:“回仙子的话,这里是莅阳京城。”
    “莅阳、京城?”闻言鲛仙子声音中也有了一丝波动,“竟是万里之外!”
    好在此时莅阳与海族两方都算有了首脑,接下来的事便简单了许多。
    莅阳人将前事大致同海族交代过后,鲛仙子心中奇异之感却有增无减。
    不同于莅阳人的不明就里,海族与修士们多有往来,自是知晓虽说修士之力可移山倒海,可操纵山海却绝非寻常修士能够办到。况且以九阴海渺不可测,能将它一半移转至万里之外,出手之人修为定然非比寻常,只怕是一位元婴真君,不,当尚在元婴之上!
    南华界域虽广,化神天君说起来也仅有屈指可数的那几位,从不曾听说有哪一位与莅阳另有缘法,更没有貌似少年的。
    若依莅阳王所言,出手的那位仅是“金童”,身后那一位“天道娘娘”虽未出手,但自其能令“金童”甘愿侍奉一端,想来修为更在“金童”之上。
    可是放眼南华,并无化神女修不说,比举手间就将一半的九阴海移转万里的修士修为更要高深,那又该是何等境界!
    鲛仙子心中一时间虽绕过了百十个念头,半掩在鲛纱下的面色却仍是端凝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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