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第30章
“愿师兄下一世仍能握剑。”
阿恬对着毫无生机的朱篁说道, 她当然不会以为仅凭一次战斗和几句话就能扭转深深根植于朱篁内心深处的心魔, 可在她付出了相应的尊重后, 朱篁确确实实对她报以了相同的尊重。
这便足够了。
生死相交之间, 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在青年尸体前静默了几秒,阿恬决定去喊人来为他收殓, 在这之前,她首先要把万劫从朱篁的身体里拔出来。
然而,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 偏偏她怎么也做不到。
朱篁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极富吸力的泥潭,将万劫死死的卡在其中, 任凭阿恬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无法将剑刃拔出哪怕一寸。
这是怎么回事?
下意识的, 她准备松开万劫的剑柄,却发现右手完全不听使唤,手指像黏住一样贴在剑柄之上, 别说松开,连微微抬起手指都做不到。
就在她无计可施的时候,朱篁本垂落在身体右侧的手臂突然抬了起来,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抓住了阿恬的手腕, 力道之深, 手指甲都陷进了少女的皮肉里。
到了这个地步,阿恬反而冷静了下来, 她镇定的对上了朱篁重新睁开的眼睛,他的黑色瞳孔被无限放大, 几乎占据了所有眼白。
这不是活人的眼睛。
阿恬能够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通过朱篁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它平静又冰冷,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终于舍得让笼子里的蚂蚱发现自己的存在。
你是谁?
这句话卡在阿恬的喉咙里,最终没有问出来,她有一种预感,对方并不会跟她交流,亦或者,它是否有交流的能力都要打个问号。
二人就这么对视着,阿恬敏锐的发现朱篁的身体正在悄然崩解,先从脚开始,他像是沙土堆砌的泥人一般开始瓦解,紧接着双腿、躯干、胳膊和脖子,悬空的头颅“啪嗒”一声砸在地上,也花为了沙尘。
可直到最后,“朱篁”的视线都没有离开白恬一秒。
躯体的全面崩毁并不意味着结束,这些由朱篁身体所化的沙粒开始在地面上移动,在窸窸窣窣的声音里,沙粒逐渐形成了两幅玄妙的图画。
一幅图由黑白二点对称排列而成,一副则是同样的黑白二点组成了横、竖、斜三种数列,两幅图相辅相成,充满了玄奥。
阿恬微微皱起眉,她明明看不懂图上的意思,却感觉自己冥冥中多了些什么。
“这是……?”她歪了歪头。
“……河图洛书!”回答她的是一个喘着粗气的男声。
阿恬回过头,只见一名穿着紫色道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脸上是惊诧与悲痛混合的复杂表情。
她认识这个人,在两日前,正是他出面苦苦哀求段煊改变生死赌约的主意。
他是朱篁的师父方罗。
方罗自是不知道白恬在一瞬间就认出了自己,朱篁与白恬定下了生死之战,按照修真界的惯例,是不允许任何人进行旁观的,可他作为朱篁的师父,对他视如己出,又怎么能忍住?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竟会看到如此惊人的一幕。
他向前踉跄了几步,喃喃的说道:“这是河图和洛书……《周易*系辞上传》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上面记载着天地间所有的奥秘……”
河图和洛书?
阿恬也听过这两个名字,只不过她是听教书先生卖弄学识时说的,跟方罗这种正统道学出身差距颇大,起码她就分不清哪幅是河图,哪幅又是洛书。
比起还在纠结于如何分辨两幅图的阿恬,方罗知道的更多,想的自然也更多。
“……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他自言自语道,突然抬起头,颤巍巍的倒退了几步,“那岂不是……篁儿他是……!”
他又猛的看向阿恬,眼睛瞪的极大,“这么说你也是……!”
阿恬茫然的看着方罗反常的举动,就看到他一下子失了力一样跌坐在地,埋头痛哭起来。
就这么哭了一阵子,想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方罗挣扎着动了起来,他连滚带爬到河图洛书前,举起右手,法力以肉眼可见的方式凝聚,然后猛的对着图案拍了下去!
“嘭!”
组成图案的砂石被掌心的法力吹散,阿恬甚至能听到方罗手掌与地面相击时的闷响。
“……不能留……这个不能留……”方罗不停的絮叨着,手掌一次又一次拍下,直到把朱篁所化的沙土全部吹飞才停了下来。
“方师叔?”阿恬轻声唤他。
被叫了名字的方罗整个人一僵,他像是才想起来阿恬的存在,急忙爬起来,几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臂。
方罗粘着沙土的手在阿恬的衣服上留下了灰扑扑的印记,他也顾不上看,一个劲的把少女往外推。
“你快走,你快走,不能在这里留,快走,快走……”
“方师叔?”
发旋阿恬不动,方罗更急了,“别人问起来就说尸体是我收走了!除了段宗主,谁问你也别说!走啊!你快走啊!”
看他焦急的神情不似作伪,阿恬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决定依言行动。只见她点了点头,转过身向着后舍方向跑了起来。
目送着少女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方罗再一次跌坐在地,他看着朱篁尸体原本所在的地方,露出了一丝苦笑。
“是我耽搁了你啊,都是为师的错……”
就在阿恬四处寻找自家宗主的时候,段煊则是悠哉悠哉的在魏舍人房间喝茶。
“你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伙请我喝茶,不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他吊儿郎当的盘腿坐在蒲团上,“丑话先说在前头,吃了你的,喝了你的,该揍还是要揍的。”
“揍揍揍,你就知道揍,”魏舍人斜了他一眼,“你倒是说说你这两日揍出什么来了?”
这一问还真难到了段煊,说实话,单论揍人这件事,北海剑宗的弟子完成的非常完美,现在整个罗浮山,能完好无损的已经哪几个了,可要论起成效,那就很不尽如人意了。
北海剑宗试遍起清谈会是为了找出坏人道统的幕后黑手,现在人是找到了,各门各派都揪出了那么一两个,偏偏这群人没有一个能想起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干,又是谁领头做的。
段煊不是没试过别的方法,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把一群小兔崽子整的哭爹喊娘也愣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如果不是这个领头人“调教”有方,那就是他们真的记不住了。
平心而论,他和李恪都更倾向于后者。
只不过,这话当然不能告诉魏舍人了。
“一次问不出来就问两次,”他故意沉吟了一会儿,“反正咱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段煊,你找不到罪魁祸首的,”魏舍人叹了口气,“这件事不是我们方仙道做的,也不是太玄门做的,甚至不是天星门这些小门派做的,因为它根本不是‘人’做的。”
他用胖胖的手指提起茶壶斟满了段煊面前的杯子。
“你以为它针对的是你们北海剑宗吗?不,法修修炼了照样是死路一条。太玄门的太上忘情是先有情再忘情,不为情所累,而无情道呢?则是从根本上断绝七情六欲!人的七情六欲,正是我们感受天地万物无穷奥妙的媒介,断绝情感,与自断手臂有何区别?”
“那么你现在是想告诉我,你们法修想摇身一变成为受害人咯?”段煊拿起了茶杯。
魏舍人摇了摇头,“我是想告诉你,事情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你知道?”段煊向魏舍人的方向歪了歪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你来说。”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件事,或许能够为你打开思路,”魏舍人叹了口气,“这话要从十八年前说起……”
段煊闻言立即放下了茶杯,作势要站起来,“我的直觉告诉我接下来的话绝对不能听,魏师弟,愚兄这就告辞了!”
然而他没能走成,因为魏舍人眼疾手快的拉住了他的腰带,段煊敢对天发誓,他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个死胖子像现在这么敏捷过。
“十八年前,我的大徒弟戚涵迎娶了天星门门主的女儿蕴华,同年,生下了一个女儿。”
“这孩子天生剑骨,一生下来遍在罗浮山上放了一把燃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若不是她注定走不了法修一路,我都想让她和她爹做师兄妹。”
段煊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
“于是,我一时技痒,为她算了一卦。”
第31章
“你……为她算了一卦?”
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逃跑的最佳时机, 段煊一把打开了魏舍人的手, 用右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 闻言摆出了一个大大的嫌弃脸。
“我说, 有事没事算一卦是不是你们法修的必备习惯啊?谭天命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多少事都是这么没事找事搞出来的。”
段煊这说的是真心话,他太明白这些法修的日常状态有多糟心了,就拿他那个从太玄门转过来的好师弟谭天命来说, 天天拿着龟甲和八卦图神神叨叨,见人就要一脸高深莫测的点评上一两句。更绝的是, 宗门里没人吃这套,他就跑到升仙镇当算命先生, 一天不折腾够,就浑身难受。
“段煊啊段煊,你不懂, ”魏舍人笑着摇了摇头,顺手从桌子下面摸出了自己常用的蓍草,将它们依次摆在了桌面上,“窥视天机, 是会上瘾的。”
段煊确实不懂, 剑修从来不讲究这些,于是他耸了耸肩, 不再插嘴了。
“在我们法修看来,算卦之法大致有两种, 一种叫卜,就是谭师弟用的龟甲占卜法,这也是太玄门普通爱用的办法,另一种呢,叫作筮,要用蓍草起卦,这是我们方仙道的惯用方法,”说到这里,魏舍人顿了顿才继续道,“那日,我便是用的筮。”
“想要用筮,就必须凑齐五十根蓍草。”
段煊随意的扫了一眼桌面,确实是正正好好五十根蓍草,他点了点头,“你们法修最爱说的大道五十。”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遁去其一,”魏舍人将其中一根蓍草拿了出去,“五十根蓍草代表天地万物,一根是未出生的太极,其他四十九根是太极衍化的万事万物……”
他说着,伸出右手指了指天,又调转方向指了指地,“这世间万物,包括你,包括我,皆在这四十九根的卦相之中,无一例外。”
“然而,那日,无论我怎么起卦,又怎么推算,却怎么也无法从这四十九根蓍草里找到我那位徒孙的命运。”
魏舍人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我方仙道于卜算一道,虽没有太玄门那么精通,但也绝非门外蠢汉,我对着蓍草百思不得其解,却没有半点头绪。”
“没办法,我只好把推算全部推翻,重新再来。”
“我现在捂住耳朵还来得及吗?”段煊诚恳的问道。
“就是这一次,我发现了问题所在,”魏舍人没理他,而是将之前已经选出来的唯一一根蓍草举了起来,“四十九根算出来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在这里。”
“不在后天,就是先天,她就是第五十个道种,我花了一天一夜才想明白这一点。”
段煊脸上懒洋洋的神情消失了,他眉头微皱,盯着魏舍人手里的蓍草看了一会儿,颇有警告意味的说道:“魏师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也难怪他如此郑重,因为对修士而言,“道种”是一个总能引起过分敏感的词汇。
在清谈会上,朱篁用“魔种”来称呼阿恬,这并非是一种身份,而是一个蔑称,它由魔门修士的自嘲演化而来,正道的修士们大都将它当作一句骂人话来使用,大体意思与“心术不正”或者“执念深重”能划等号。
这也是朱篁说阿恬是魔种以后,穆易那么生气的原因,因为这相当于他不仅质疑了阿恬的身份,还骂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