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幻梦三生(二)
    “我不认识你!也不会跟你去别的地方——我爹爹还在家等我, 他可是十二神启……”然而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和力气, 她一下子就挣脱了男子的怀抱, 从他的臂弯跳下去,开始拔腿就往回跑。
    苏幕在原地站着, 没有追也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一脚深一脚浅的跌跌撞撞往回跑,静默良久之后, “其实这样也好……”风里似乎传来不知名的叹息, 秋天的凉意随着暮色渐深开始慢慢扩散,夜风把他的话语传递到了她的耳边,“就算是假的……起码你见到了你父亲。”
    鬼使神差的回过头去, 她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远处的苍茫夜色里, 但那样平静毫无涟漪的表情就好像他对万事万物都毫不在意。
    “你是好人,对吗?”她侧着头问,语气显然有点忐忑不安。
    “好人?”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的目光从远处回落,语气意味深长,“你觉得, 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
    叶柠被反问了一下,小小的眉眼顿时拧了起来, 陷入深思,“……我爹爹时常和我讲,做人就要光明磊落,绝不能做伤天害理, 背后伤人的事情,好人应该就是坦坦荡荡的吧。”
    “是吗?”男子声线微微上挑,来了兴致,“这是你对好人的定义?”
    “是啊。”见他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叶柠不自觉的往后挪了两步,嘴里嘟囔着,“好人就该是这样的。”
    “那么——”男子朝她靠近了两步,平淡的语调里似乎夹杂了一丝说不出的意味,“若我不背后伤人,而是正大光明,坦坦荡荡的伤人呢?算好人还是坏人?”
    “这个啊?……”叶柠的眉毛又拧在了一处,挠着头怔怔想了半晌——是坏人吗?不不不,爹爹也杀过人的,不过杀的都是为祸世间的恶人罢了,他自然是个大好人。
    纠结许久,她慢吞吞的开口,“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因为我爹爹也杀过人,但是他一点都不坏。不过我觉得没有人会一直坏下去,所有恶人还是该由律法判决,你说对吧?”
    “谁说的?”男子低垂下眼睫看着她,略带嘲讽的笑了一声,“这世间总有律法惩治不了的恶人,那就自己来审判。没有人会一直坏下去,但总得有人为自己犯过的错付出代价。否则,那些被伤害了的人,不是太可怜了?”
    “啊……”似乎觉得男子说的也颇有几分道理,叶柠再次陷入了沉默,半晌,低低问了一句,“你杀过人吗?”
    “比你见过的要多。”男子看着她,轻描淡写的笑了一下,“你怕吗?”
    “……天黑了我要快点回去了,我爹爹很快要来找我了。”
    “……”
    第二次见到这个奇怪的男子,是在一场秋雨之后。
    那是距离第一次见他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清晨,那一日,她卯时便从床上爬起来梳洗,原因无他,这一日,是她母亲的生辰。她在衣柜里挑挑拣拣,试了很久才挑到一件颇满意的衣裳,而后又坐在镜前特意换上了红色的发带。
    从镜台下的一个木箱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了一个暗红色的盒子,她搓了搓双手,满怀虔诚的打开——那是她在很久之前便开始积攒银两,央求可以随意前往沐守郡中心的长老在星水云庭的异域客商那里买下的泽兰白玉镯。
    知道母亲向来不喜欢涂脂抹粉,只喜欢戴些简单款式的首饰,她对自己这次选的礼物很满意,只是心中惴惴,不知道母亲是否会喜欢。
    然而,那一天刚出房门,便看到心急如焚的下人和长老来去匆匆的忙乱着,她心中一紧,忙拽过一个下人,连声询问,“大家都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哎……少主快去帮忙找找夫人吧,昨夜寻少爷忽然高热,夫人便提着一盏灯出门给少爷找蛇藤草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她的脸色顿时便一片惨白,“娘亲为什么不叫下人去为阿寻摘蛇藤草呢?刚下过雨,那一面峭壁很滑的啊……”
    “这……哎,少主有所不知啊,当时快要四更天了,大概是夫人怕这些下人们贪睡不当一回事,便是叫醒了也不会尽心去摘,而寻少爷这边又十分紧急,夫人一急之下竟自己提着灯出门了……这……哎……”
    她怔怔听着,似乎终于见识了人们以前说过的‘爱子之深’是怎么一回事。
    “我去找。”她把手中的盒子重重塞到下人的手里,头也不回的便奔出了门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在自家少主刚刚奔出门不久,满脸疲惫的妇人便已拎着一盏早已熄灭的提灯进了庭门。
    “夫人,刚刚少主出门寻您去了,您怎的现在才回来?”
    “半路上灯火熄了,便迷了路,不碍事……”顿了顿,语气一变,“阿寻怎么样了?”
    “寻儿少爷这边倒还好,刚刚徐长老已经过来看过了。”
    “那就好。”妇人应着,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向对方手中高举的暗红色锦盒,“这是什么?”
    “好像是少主为夫人准备的生辰贺礼。”
    妇人淡淡哦了一声,忽然道:“你近日要娶亲吧?”
    “回夫人,小人下月初八的日子。”
    妇人一笑,道:“那这个便赐给你那位新娘做新婚贺礼吧。”
    “这……谢谢夫人。”
    ……
    刚下过雨的天空还是湿漉漉的,叶柠跑得很快,因为没办法使用御风之术,她只能跑得更快一点。泥泞的路上留下了她长长的小胶印,踩过的泥潭里留下了她的倒影。
    因为路滑,摔了不知有多少跟头之后,她终于来到了那一面长着蛇藤草的峭壁,脸上咸咸的竟然全是泪水,她好歹身负上神之力,再说同一条路,她怎么会没有看到她娘亲回来?
    只是忽然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在知道她出去找她时会不会担心,看到礼物时会不会惊喜……虽然一次次失望,然而心里终究是存了侥幸的,或许她真的有什么苦衷呢?毕竟她始终是自己的母亲啊,怎么可能真的会不管不顾。
    可是终究还是失望了,失望了那么多次,她终于有些绝望。
    湿滑的峭壁顶上,她坐在冰凉的石面上,自我厌弃的情绪被无限放大,脑海中忽然飞过一个可怕的画面。
    峭壁上的风很大,空气还是湿的。
    她一步一步向着峭壁边缘走去,云雾缭绕的悬崖下看不清深浅。她忽然就想起了母亲和她摊牌的那一日,打了她一耳光的母亲红着眼圈在她面前哭诉着小叶寻的命运,责备她为什么要抢去所有的幸福和荣耀,把不幸和冷遇都留给了阿寻。难过到最后,她甚至听到她的母亲痛哭着悔恨当初为什么会生下她……
    她想,也许便是因为自己是十二神将的继承人,才会集中了所有人的目光和重视,造就了母亲和阿寻的不幸,甚至让弟弟有了伤病也无法得到及时的治疗,落下这样一个容易生病的坏体质。
    如果……她看着峭壁下湿湿的雾气,脑海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她从来都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如果母亲从来就只有叶寻这一个孩子的话,那么大家都会很幸福的吧?
    其实……只需要一点点的勇气,从这里跳下去,一切就会回到起点,重新开始。
    因为不惧死亡,往日站在高处都会晕的她此刻却是出奇的镇定,脸上始终是恍惚的戚哀表情。正要抬脚——她却猛地顿住了。
    “你想从这里跳下去?”峭壁上呼啸而过的风里,她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凉薄的声音,清冷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心之迷域果然厉害啊……不过,你要想清楚,从这里跳下去的话,并不会重新开始。”顿了顿,那道声音却忽然微微收紧,含着讥诮的意味,“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叶柠慢慢回过头,空气中弥漫的雾气似乎打湿了她的脸。一瞬间,仿佛被那样邪美的容貌蛊惑住,她的双眼陡然失神,脱口宛若木偶般的问,“又是你……你是来救我的么?”
    “如果你真的跳下去的话……”苏幕却忽然半垂下眼帘直视着她的双眼,冰蓝色的瞳孔因为施展催眠术而微微色深,唇角的弧度也渐渐平息下去,声音低沉,“恐怕我也救不了你。”
    “为什么?难道、难道你也和我一样,不会御风么?”喃喃自语般的问出声,她注视着他的眸光微微涣散,声音也渐渐湮灭下去,仿佛提线木偶般不甚协调的转过僵硬的身子。
    “因为——”苏幕薄唇轻启,苍白的脸上神色有些奇异,知道她不可能听见他的回答,还是几不可闻的淡淡吐出一句话,“我的灵力没剩下多少了,大概很难把你从下面带上来……”
    “……”她的目光终于完全涣散下来,不受控制的抬脚往来时的方向退。
    “很好,过来吧。”他站在峭壁侧围朝她伸出手,唇角轻轻阖动着,有什么东西却忽然滴落在地,绽开一朵绚丽的殷红。
    “……”她空空的目光朝他看了过去,没有丝毫停顿,正伸出手准备回应着他的动作——然而,脚下那一片湿滑的青苔却被所有人忽略,踩踏而上的一瞬间……没有任何呼喊和惊叫,她脸色平静,恍若偶人一般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急速从峭壁边缘坠落,越飘越远。
    修长莹白的指尖猛地触空了——风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急,苏幕沉默了一个刹那,回过神来的瞬间,身子已经腾空,追着她的幻影一跃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跳崖虽然狗血,然而很容易促进恋情的发展呀~我的姨母心嘻嘻
    ☆、心之迷域
    耳边的风声很大, 刮的她耳畔隐隐作痛, 失重的感觉几乎同时涌来——瞳孔开始聚焦, 她终于恢复了清醒。
    周围是厚厚的云雾,她惊讶的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从峭壁顶上掉了下来, 然而尚来不及闭眼, 她便听到了头顶上传来十分刺耳的破空之声。
    下意识的抬头,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道离她越来越近, 同样在向下坠落的熟悉身影——素淡的衣袍已经被风吹的十分凌乱, 他的衣襟微微半敞着,就连头发也尽数被雾气打湿了,散乱的飘飞在风里, 那样苍白惊艳的容貌配上这幅姿态, 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个正在坠天的神明。
    有什么东西似乎一滴滴从他的唇角溢出,被风吹散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眼里的茫然渐渐化为惊慌——那是……血。
    怔怔的向他伸出手,然而始终越不过这一两丈的距离,她张开嘴想要朝他呼喊着什么,却不想刚刚脱口, 言语便被急速呼啸而过的风所湮灭。
    他看到了她的动作,眼睑微动, 一下子伸手握住了她伸出去的臂弯。
    终于慢慢挨近了,她腾出手来帮他一点点小心的擦掉唇角的血,忽然鼻子一酸,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自己跳下来也就罢了,你为什么也跟着我一起跳下来了?”
    他的声音很低,在风中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你觉得我会让你摔死吗?”
    “我还没跳就自己掉下来了……果然这是天意吧?”她默默的说着,显然是没有在呼啸迅疾的风中听到他的话。
    忽然,她掩嘴讶然的看着他的十指下齐刷刷飞出十根黑色的锁链,纤细到肉眼难辨,锁链尽头的刀片齐齐滑向周围的峭壁深处,深深扎了进去。
    他单手抱着她,下降之势陡然一缓。叶柠连忙侧头去查看他的手腕,却见那里果然被紧紧勒着,那些纤细的锁链已经割入了血肉之中。
    他却连眉都没有皱一下,半圈着她的腰,似乎半点都没有感觉到疼,“有件事情我大概要和你说一下。”风似乎小了一点,她终于听到他在耳边说了什么话,“在这个世界里,想要你死的不是上天,也不是你自己——而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心之迷域的造梦者。”
    脚下已经触到了硬邦邦的实物,她的眼神却愈加茫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你说什么?”
    “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取你的性命而编织的一个虚幻世界罢了。”苏幕十指微微颤动,收回了嵌入峭壁深处的锁魂刀,表情冷锐的看着清晨弥漫着迷雾的天空,“如果你死在这里,那么,你在这场幻境之外的性命便会被造梦者吸取,永远不会醒来。”
    仿佛回应着苏幕说的话,清晨悬挂在东方上的旭日尚未向中天攀升,便已被明月所取代,整个天地瞬间便笼罩在一片深沉如墨的夜色中——星光洒满天际,草叶上还没有蒸发的露珠似乎也在嘲笑着这个世界的虚伪。
    伴随着夜色的降临,远处闹市的灯火开始亮起,一直延伸蔓延,星星点点,恍若春季遍布在这面峭壁之上的野姜花。
    叶柠睁大了眼睛向天空望去,眼底一片震惊——尽管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匪夷所思,却究竟是眼见为实,不由得她不信。
    原来她这长久以来经历的一切,所见所闻,都是假的么?
    微微僵硬的扯动唇角,她苦笑一声,侧过头向着身侧的熟悉身影看了过去——月光下,那个人的侧脸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完美的淡漠弧度,清冷凉薄,不惹尘埃,如同行走在夜里最美丽却也最危险的灵物。
    眸中忽然涌出些许期待和紧张,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在星光下亮晶晶的,问他,“那、那叔叔你呢?……你也是假的么?”
    “我是真的。”苏幕半蹲下身子,低垂着眉眼淡淡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脸上头一次阴云密布,“不过——在这幻境之外,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叶柠被他的表情惊到,眼角一跳,嗫嚅道:“好的,大哥哥。”
    苏幕失笑,笑意里第一次没有冷嘲热讽的阴郁和城府,他唇角微敛着,低眉浅笑的样子令日月星辉霎时失色,用手中的扇子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果然还是小时候的你更可爱一些。”
    “大哥……哥,你被自己的兵器伤到了啊……”见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手上的伤,而叶柠的个头正好够到他的手,此刻看到他的手指和掌心有血渗出来,她一边将它捧过来用自己的手帕止血,一边有些不解的问,“这么锋利的兵器,很容易就会割到手吧?用这个不危险吗?”
    “没有不危险的兵器。”苏幕不动声色的缩回手,脸上却露出了不以为然的莫测表情,“如果你有幸见识过它杀人的速度,就不会嘲笑它还会割伤主人的手。”
    “……”
    空气长久的静默下来,叶柠有些不安的站在一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眼前这个人言谈举止之间都在向她陈述一个事实。
    他不仅是个魔灵,更是一个杀人惯犯。
    可当她长久的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可怕气场,想的却是,如果没有他,她刚刚就已经死了。
    苏幕没有再说话,低垂着眼帘看向远处灯火密集的城街,若有所思的站了一会儿,径直向外走去。
    叶柠不发一言的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大约有几十丈,她忽然停了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激动的看向他,“哎,我想到你问我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她,“你说什么?”
    “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好人,但能牺牲自己救别人的人肯定不坏。”叶柠迈着两条小短腿两步跑过去,与他并排走着,自言自语道,“你肯定不是个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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