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第九章
被剥皮的猫会是什么样子?
顾湄不敢想象。
她依稀记得,从前在闺中小姐妹的茶话会上,薛瑶曾兴致勃勃地讲过一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当时听完以后,,大家伙儿一边抨击这个故事毫不严谨,一边觉得那位李宸妃委实有些可怜。
好端端的孩子被人换成了一只剥皮的猫。
只有顾湄心里在想。
猫被剥了皮,不疼吗?
她很快就能知道了。
顾湄被秀雪装进食盒里,在她的头顶还有一层牢牢的盖子。
食盒自有小孔透气,秀雪也不怕它被闷死。
一路走,一路颠。
顾湄委屈地蜷缩在食盒一角,小小的身躯好似没了骨头,已经软成一团。
活过来没多久,这又要死了。
上一个害她的凶手还没找到呢,她才在淮阳侯府待了一天,连薛瑶的面都没见着。
顾湄越想越难过。
早知道,就该赖上祁世昭一起回家去。
至少她还能见见爹娘。
她真的想他们了。
顾湄将毛茸茸的脑袋枕在爪子上,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自己的毛。
小奶猫的胎毛挺长,软软糯糯地,只是刚才在春姨娘粗暴的手段下,颈项的那圈围脖稍微有些秃噜了。
顾湄偷偷照过镜子,觉得这小猫虽然脸扁了点,鼻梁塌了点,但一身毛是真好看。
卷卷的透着奶香奶气。
难怪都能被薛向陵看上。
如今被春姨娘一摧残,她唯有的几个优点可能也要没了。
顾湄颇觉可惜地低头。
她看向自己的肉垫。
就在这时,头顶忽然乍亮,食盒猛地被人打开。
顾湄慌忙抬起头,眼前还是那个丫头,秀雪。
秀雪见小猫崽子睁大溜圆的眼睛,她不由抿唇笑了笑:“难怪贵人们都爱养狸奴,模样果真可爱。”
可爱有什么用,可爱的人都活不长。
顾湄本身是这样,十七也是如此。
顾湄用复杂的眼神看向秀雪。
既然你说我可爱,那么我给你卖卖萌,你能不剥我的皮吗?
它伸出白里透粉的爪子,猫头含羞带怯地露了一半在食盒外。
见秀雪眼里并无杀意,顾湄还哼哼唧唧地发出了几声奶声奶气的“喵喵”。
“真乖。”
秀雪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顾湄的小脑袋。
她将它从食盒里捞出来。
顾湄四处望望,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不在淮阳侯府。
秀雪将顾湄放到地上,她缓慢地蹲下来,与小猫崽子对视:“夫人是我主子,主子的话,我没有办法不听。”
秀雪咬了咬唇:“你聪明的话,就别回侯府。”
“侯爷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身边,再让夫人瞧见你,可是真的要剥你的皮了。”
“我听说,这儿原有许多流浪猫,你跟着它们混吧。”秀雪轻声道。
顾湄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
什么意思,你不剥我皮了吗?
秀雪盖上食盒,她叹口气,缓慢地和顾湄道了声再见。
顾湄迈动软绵绵的小短腿,跟在秀雪身后走了两步,她忽然清醒过来——
这个叫秀雪的是想就这样回去和春姨娘交差?
自己不用被剥皮了!
顾湄扬起脑袋,圆圆嫩嫩的小瞳仁儿像是装了水珠似的。
它眼睛很亮,眨也不眨地看向秀雪的背影。
秀雪已经逐渐走远了。
顾湄幽幽地从小猫嘴里喷了口气。
它弓着背,肉爪爪攀在一棵大树上面,因为担惊受怕了一上午,小肚子还咕噜噜叫了几声。
现在该怎么办?
顾湄舔舔嘴巴,重重地舒出一口气。
淮阳侯府目前是回不去了,且不说它回去以后会害秀雪难做人,就说从这儿到淮阳侯府的路,它都根本认不清。
难道……真的要和一群流浪猫混吗?
不!
顾湄从心里拒绝。
它垂着一颗脑袋,扭着猫步,溜溜达达地在街上走来走去。
虽在京中生活了十几年,可她根本不大认得京城的路。
顾湄从前出门,基本都是和娘与长姐一起,身后还会跟着一堆丫鬟婆子,几时需要她去认路。
现在不仅回不去家,连薛向陵这唯一的依仗她都失去了。
它垂头丧气,小猫眼儿瞧着更为可怜。
算了,先随便走走,熟悉一下环境吧。
顾湄自暴自弃地想。
它低着头,尽量没往人多的地方走。
天已经大亮,许多开市做生意的人正赶着驴出摊子。
顾湄对驴没任何好感,要不是驴,它也不会沦落至此。
不知不觉,顾湄走到了一家商铺前。
“世朗,你真回去啊?”一个明显是世家子的语气,“说好了今天一起去仙佛山,这连城门口都没出。”
世朗,祁世朗吗?
顾湄双眼一亮,着急地抬头看。
祁世朗道:“不去了。府上有事,改日我做东请你们喝酒。”
那位公子哥见他去意决绝,只好改口作罢。
祁世朗皱着眉,待狐朋狗友们走远之后,他方问向身边的侍从:“爹又在教训哥?”
侍从点头:“夫人不让和您说,我想起公子走前特地吩咐过,这才匆忙溜出府。”
祁世朗轻轻揉了揉眉心,他面色沉重:“走,我同你回去劝爹。”
祁世朗要回府!
顾湄压抑住内心的喜色,它悄摸摸地跟在祁世朗身后。
祁世朗是祁世昭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一样住在闵靖公府,而闵靖公府可正在顾府隔壁呀。
只要跟上祁世朗,没准她就能回家了!
顾湄在地上磨了磨爪子,它迈着矫捷的步伐跟上祁世朗。
祁世朗的脚步有些急,他是习武之人,似乎好几次都察觉到了什么,,匆匆回过头。
当然是什么可疑的人都瞧不见的,只有一只可疑的胖猫。
几次下来,祁世朗略微打消了点顾虑,他加快步子,往闵靖公府的方向走。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顾湄便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顾府。
祁世朗和侍从已经率先进了闵靖公的大门。
独留下顾湄一个人心惊肉跳。
顾府门口有守卫,顾湄从前是顾家二姑娘,进出自然毫无顾忌。
可她现在……成了只猫,该怎么进去呢。
顾湄注意到,闵靖公府门口,有棵两人环抱的大树。
从树枝上溜进闵靖公府,再从公府回家!
只好走曲线救国的路了。
想到就做。
顾湄颤颤巍巍地攀上树枝,再闭眼一跳,它爬上了闵靖公府的围墙。
呼,可真高啊。
顾湄克制自己不往下看。
闵靖公府作为百年国公府,庄严肃穆,府上的园子比淮阳侯府和顾湄自己家都要大。
只是,怎一个人都没有?
顾湄记得祁世昭有好几个弟弟妹妹,有个小妹才满九岁,正是胡闹的年纪。
不出来玩儿吗?
顾湄的爪子牢牢巴着墙,它保持好平衡,缩着脖子到处看了看。
她以往来过闵靖公府几次,对这儿的地形比对淮阳侯府要熟。
顾湄眯了眯小猫眼儿,这才发现,公府的人都聚集到了祠堂去。
至于那几个小的,根本就没出来。
诶?
世昭哥被罚跪了?
顾湄恍惚想起,祁世朗身边的侍从说的话。
她还以为是普通的口头教训,没想到闵靖公这么厉害,大早上就罚跪。
顾湄埋着脑袋看。
只见祁世昭身着素衣,后背上仿佛还有干涸了的血迹。
虽被罚跪,他的背却像崖顶青松一般,直挺挺地立着,不肯轻易弯折。
顾湄趴在墙上,她心有戚戚焉地转了转猫头。
顾湄十五岁时,已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
顾大人曾有意祁世昭做女婿。
毕竟闵靖公府就在隔壁,一来,何时想女儿了,姑娘家回来省亲也方便,二来,娘家若在跟前,女儿嫁过去受不了什么欺负。
是南阳郡主说,闵靖公府门第复杂,祁世昭虽中了探花,但是这国公之位也不一定就是他的。
这话是顾湄无意中听到的。
她先还对娘的话不以为然。
在小女孩儿眼里,祁世昭温文儒雅,风光霁月。
既有锦绣的大好前程,又有一张让人心仪的白玉面庞。
可如今见他屈膝跪在那里,顾湄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它的短尾巴无意识地扫去墙边的灰。
顾湄的小猫眼里装满了失落。
它舔了圈自己尖尖的乳牙,趴在墙头,视线黏在不远处的祁世昭身上。
“中了探花郎,攀上九殿下和淮阳侯,你真是长出息了!”闵靖公祁严的手上拿着一节竹鞭,他脚步沉重,“是不是想把你名字前头的祁字也摘了去?你要有本事,以后就别进我国公府!”
“如今不过是一探花,便无视族叔,有几个祁家人敢像你这般!”祁严说到生气处,狠狠一鞭打在了祁世昭身上,“日后你若继承国公的位置,焉有其他族人的生存余地。我凭什么指望你和兄弟守望相助!”
祁世昭生生挨了一棍,他闷哼一声,咬紧牙,脸上出现了层层汗渍。
祁世朗此时刚好走到祠堂,见祁严下手没个轻重,忙道:“爹,这事儿不能怪大哥,是五叔贪心不足……”
“你住嘴!”祁严一鞭扫过去,幸好被国公夫人及时拦住,否则祁世朗这个池中之鱼也要遭殃。
祁严用竹鞭点点祁世昭的膝盖,他摸摸下巴上蓄好的短须:“跪好了。”
祁世昭衣衫单薄,他膝盖已经酸软,脊梁却仍然没有弯下去的趋势。
顾湄远远看着,不由有点心疼。
顾大人时不时也会吹胡子瞪眼睛地训她的小弟壮壮,可顾湄知道,祁严的训和自家爹不一样。
看这架势,顾湄都怀疑祁世昭不是闵靖公的亲生儿子,否则他怎下得去这么狠的手。
顾湄不敢再看,它抬起一只爪子揉揉眼睛,在墙上爬着往顾府的方向走。
倏地一下,顾湄爬着爬着,头顶的天空却好像黑了。
“祁临大哥,我就要这只猫,就要这只猫!”
围墙下头传来了小丫头脆生生的声音。
顾湄懵了。
她几个爪爪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被一个扑蝴蝶的网子牢牢网住。
围墙下头,正是闵靖公府最小的一个丫头片子,祁世昭那位才九岁的小妹。
“谢谢祁临大哥。”小丫头手舞足蹈,要从祁临手里的网子上接过顾湄。
顾湄正不认命地用爪子巴着网子,小屁股和肚子都扭哒来扭哒去。
怎么又被抓住了!
不!
顾湄发出绝望的哀嚎。
祁临笑道:“这狸奴是有主人的,小姐还记得,二少爷之前教过您,要拾金不昧吗?”
小丫头手上的动作停了,她不甘心地跺脚:“谁说有主人!”
“小姐可以看它的指甲,是被人刻意修剪过的,还有它的毛……”
祁临是祁世昭的侍从,有些书呆子气,小丫头明显不愿听祁临的长篇大论,忙妥协道:“好吧好吧,我不要就是了。”
“那祁临哥也不能占为己有,要还给它的主人。”小丫头临走前,默默丢下一句。
祁临自然点头道好。
顾湄的爪子勾着网子,它将猫头凑到跟前,从小小的网眼中瞧祁临。
她是认得祁临的,若是顾湄在这儿,祁临也会认得她。
这些都没什么稀奇,可他怎么认识这只猫呢?
他知道自己是薛向陵家的吗,还只是随口一说骗骗小姑娘?
顾湄心里有好多疑问。
祁临却像做贼一样四处看了看,然后,他将小猫塞进了自己怀里。
顾湄:“??”
祁临将网子丢掉,悄悄走进祁世昭的书房。
书房里有个老管家正细心擦着书架上的灰。
闵靖公府家大业大,每个院子都有个可靠的管家,伺候祁世昭的这个管家是从前跟着他娘一起嫁来府上的。
岁数不小了,每每见到顾湄,不知多和善可亲。
顾湄见到熟人,内心也亲切。
她眨了眨眼,轻轻地“嗷咪”了几声。
祁临关好书房的门,他将顾湄抓出来递给老管家看:“郭叔,这是淮阳侯的猫。”
“淮阳侯的?”老管家放下手上的抹布,他走过去,低头凝视着顾湄,“你怎么知道。”
祁临说:“公子昨天从淮阳侯府回来后,与我提过这只猫。他似乎很喜欢,还特地为这猫做了幅画,画在书案上,郭叔可以对比着瞧。”
顾湄一偏头,果然看到书案上有幅未完全画完的成品。
祁临道:“昨日九殿下也一同在淮阳侯府,貌似他,想将这只狸奴献给宫中的熙妃。”
郭管家猛地一抬头。
祁临道:“您看……”
顾湄心里霎时有个不好的预感。
郭管家高深莫测地一笑,他玩弄着小猫崽的耳朵:“咱们怎能辜负九殿下的一番孝心。”
“我这便找人去,一定得让熙妃娘娘明白,是九殿下‘特意’送与她的。”
你们这群人怎么回事啊!
将猫送来送去,问过猫的意见吗!
顾湄彻底爆发了。
它徒然地蹬着四条腿,顺便努力激发着屁股的力量。
然后猫脑袋上很快得到了一下清脆的栗子声。
顾湄缩了缩脖子。
祁临道:“郭叔高明,只是,还得让淮阳侯知道才好,否则岂不是白费了心。”
郭管家眯起眼睛,拈着胡子笑了笑:“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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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早朝时被某些事情绊住脚,所以薛向陵今天回府的时间比往日晚一些。
手可痒痒了。
进房门之前,他还专程将手心上的汗渍擦干净,免得摸坏了猫头上的毛。
薛向陵进房里扫一圈。
他在角落里见到了猫毛,猫没喝完的羊奶,猫晚上睡的小床,却独独没了猫。
他很快踏出房门,语气低沉下来:“李叔,十七呢?”
李管家一听他的语气便知是出了问题,忙道:“一上午没见它出来,不在侯爷房里吗?”
薛向陵眯细了眼。
下朝时的期待和喜悦如今全变成了失望、愤怒,其中还掺杂着隐约的担忧与恐慌。
他的情绪难得流于表面一次。
薛向陵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出声道:“在府上一处处地找,找不到就去街上贴告示。”
“若有收留了十七,愿意归还者,另有三十两的答谢。”
薛向陵抿抿唇,复又道:“不,五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