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旧事

    已经是日落时分,书房里的光线稍微有些黯淡。
    安远侯点了灯后,瞥一眼垂手而立的女儿,他轻叹一声,指了指椅子:“你坐吧。”
    待女儿坐下后,他才又道:“今日是云开的生忌,你也该祭拜一下他。”
    周月明今日已经算是祭拜过纪云开,也依照他的要求绣了往生咒给他。但是被父亲这样提起来,她不免想起方才父兄之间的冲突,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没有接父亲的话题,周月明皱眉:“不知道哥哥今天哪里做的不当?爹爹要对他用家法?”
    她不说这话还好,她刚一提起,安远侯的神色就变了:“你提他做什么?我在说云开的事。”
    哪里做的不当?今日是云开生忌,若真有心,自该祭拜悼念,儿子周绍元却醉酒而归,何曾有一丝放在心上?
    他本就心情沉重,闻到儿子身上酒气,当然怒极,免不了一顿呵斥。往日周绍元被父亲训斥,都是默默承受,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竟出声顶撞。安远侯越发恼怒,当即教人上家法。不过到底是给刘氏拦了下来。
    “我说的难道不是吗?”周月明抿了抿唇,声音小而固执,“爹爹对哥好一点吧,他是你的亲儿子。”她停顿了一下:“你再疼爱纪云开,他也没有了。”
    “你——”安远侯目光锐利,掺杂着不悦、压抑和恼怒。女儿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神剧痛。他腾地站起,双眉紧蹙:“卿卿!”
    周月明抬起头来,冲父亲笑了一笑,那笑容却未到达眼底:“我说错了吗?纪云开已经不在人世了啊。从小到大,爹爹最疼爱的就是纪云开。比起他,我跟我哥倒像是旁人家的孩子。你记得今日是纪云开的生忌,年初我哥过生辰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呢?小时候,我哥和纪云开同时生病,爹爹守了他一夜,可曾有片刻想到我哥?哪怕你去看他一眼都好啊。明明娘去世的时候,爹也答应过她,会好好待我们的呀……”
    纪云开还没来周家时,父亲待他们兄妹也淡淡的。她那时小,听嬷嬷说严父慈母,只当本该如此。后来才知道父亲也会疼爱人。只是疼爱的不是他们兄妹罢了。
    当然,父亲倒也没有虐待过他们,他们兄妹吃穿用度都是上乘,但态度对比明显,到底是意难平。
    她吸了一口气:“如果今天不是祖母把我哥带走,爹爹你是不是真的要对他动家法?因为什么?就因为他今日饮酒了么?那你问过他,为什么饮酒吗?”
    昨天在春晖堂陪祖母用晚饭时,兄长周绍元就曾提过,今日工部有应酬,兴许会晚归。
    她无视滚滚而落的眼泪,低声道:“爹,你能不能稍微公平一点点?”
    “卿卿……”安远侯动了动唇。
    “我不求你对我们像对纪云开那样,稍微好一点就行。”周月明苦笑,“爹,不管怎么样,纪云开已经没了。纪云开在战场牺牲,我哥也很遗憾啊,还在寒衣节去祭拜他……你真的要为了一个不在人世的人,继续跟儿女离心吗?”
    话一开口,她心里积攒的情绪便再也压不下去。但是当心里的话一股脑全说出来后,她又不免有些后悔。是啊,提纪云开做什么呢?他已经不在了,何必再提他?再者,严格来说,这也不关他的事。
    周月明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安远侯久久不语,过了好久,他才按了按眉心:“卿卿,这是你的心里话?”
    “爹……”周月明声音很轻,“我以前讨厌纪云开,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因为……”
    她的话并未说完,但是话里的含义父女俩都明白。
    安远侯艰难开口:“云开是我故人之子,你跟你哥都是知道的。可有一件事,你们不知道。”他双目微阖,许久才道:“他是因为我,才会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
    “什么?”周月明惊诧莫名,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小时候也曾观点鲜明向父亲表达自己的不平之意,却被父亲告诫:“不要胡闹”。现在他竟是要告诉自己缘由么?
    安远侯一脸痛苦之色:“我欠他的,自然要还他一个父亲……”
    周月明心里乱糟糟的,她知道纪云开父亲早逝,但是“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他竟是遗腹子么?那为什么父亲要在母亲去世后接林氏母子进府而不是在最初就接进来呢?
    她稳了稳心神:“怎么回事?”紧接着她声音渐低:“那我跟我哥欠了他什么?你对他视若己出,也不应该……”
    不应该差别对待,这般明显。不然她也不会多年来一直不平。
    安远侯看了女儿一眼,默默移开视线,他盯着跳动的烛火,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他仿佛看到故人年轻干净的脸上微微含笑:“……子清刚当父亲,我不一样……”
    十多年来,午夜梦回,他时常会想起纪绥的这句话。周绍元和纪云开同年出生,一个年初,一个年尾。那时候他们都知道周子清儿子才三个月,尚不知道纪绥的新婚妻子腹中也有了胎儿……
    安远侯自觉亏欠纪家,甚至在面对妻儿时,内心深处也有些若有若无的不喜。
    他知道他们没错,但是一看见他们,他就不由地想到旧事。
    当然,他也知道他该担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所以在物质上从不曾亏待他们。可是在感情上他也没法左右。好在这么多年倒也鲜少有人说他错了。
    只有卿卿,小孩子心性,总觉得他薄待了他们兄妹。平心而论,他自觉比这世上很多父亲都要强,对一双儿女也不算太差,只是远不及对云开罢了。
    他对纪云开倾注了太多的心血,是所有人都比不上的。
    再次按了按眉心,安远侯轻声道:“算了,你回去吧。”
    竟是不想再交谈下去的模样。
    周月明眸子冷下来,福一福身,出了书房。她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找了兄长。
    周绍元已经梳洗过,又喝了醒酒汤,见妹妹眼睛红红的,忙问:“怎么了?是不是爹训你了?”
    “哥……”周月明看见兄长,眼泪不自觉便往下掉,“爹说,他欠纪云开一个父亲。”
    周绍元“嗯”了一声:“祖母方才跟我说了。”他取出帕子给妹妹拭泪,轻声道:“别想这件事了,以后咱们注意一些就是。”他有意转移妹妹的注意力:“我喝了醒酒汤,现在还有些头疼呢。你说我点些什么香好?”
    “只点香可不行,你得好好睡一会儿。”周月明闻言,连忙点了一支凝神香,“那你歇着,我先回去。”
    她也没久坐,匆忙离去。还未到自己的院子,就看见了一身白衣的纪云开。
    他一眼瞥见她,便迎了上来:“卿卿,怎么样?”
    周月明倏然回想起父亲在书房说的话。她望着纪云开,心底一叹,一些杂乱的思绪浮上心头。
    她想,如果父亲说的是真的,那纪云开也挺可怜。想到自己之前的讨厌,她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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