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此时此刻,灾难来袭的时候,她才终于能从忙碌庸常的生活中逃出生天,仔细思考一下她这一段十分失败的人生。
    她垂着眼睛,没有仔细听他们在讨论什么,这种事情向来是交给章敦的,同她没什么关系,一旁的卡文迪许早已经不耐烦地胡乱蹬着脚,在地面上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
    不过没有什么人敢管束他。
    等到对方发言完毕之后,章敦才平放好摆在桌子上的笔记本,微微抬起眼睛,夸赞了一番诺亚的人道主义,十分典型的商业互吹。
    沈略这会儿才抬起眼睛,终于有了几分感兴趣。
    却看到对面的诺亚也在看她。
    她不知道诺亚是怎么想她的,也没什么兴趣知道,但如果她能有读心术这一类精神类异能,那么她必然会大为吃惊。
    她并没有普通东方人审美中所喜爱的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相反的,她的双眼偏近细长,在眼尾处微微上挑,瞳仁阗黑,看人的时候似乎有寒光,略有凶相,并不是一个好亲近的模样。
    诺亚觉得这样的一双眼睛很有趣,甚至说是有些美丽了,那眼中有他从未见过的神采,同平日里的那个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截然不同。
    沈略继续垂下眼,乖巧地听章敦的发言。
    章敦也发现了自家两个孩子的心不在焉,终于是没有效仿对面的短话长说,只是随意地简述了一下己方的情况。
    诺亚听得似懂非懂,沈略在一旁也要夸赞一番沈略这个四两拨千斤很完美。毕竟两方才初初交涉,透露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章敦虽然是搞学术的,但在这一方面也很有一套,沈略对于他没有去搞政治感到惊奇。倒是诺亚仿佛一个谈判新手,略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但是他也是有个大致的方向的,听着章敦那套糊弄人很厉害的一堆话,他半点没放在心上一般,只是开了口大大方方地要人,半点不藏着掖着:“之前可是说好了,朱诺计划的负责人,沈略的名字是要写上去的。”
    突然被点了名的沈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愣愣地抬眼,余光扫过章敦,反正章敦是打算把她交出去了,同诺亚方舟号上的诸位科学研究者和异能者们联谊一番也就点了点头。
    诺亚看上去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方的话也说完了也就说完了,十分干脆地散了会,总不至于留下来吃顿晚饭,搞温馨得就像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
    两个向来是对这种场合束手无措的人这时候终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沈略跟在两人身后,却被诺亚叫住了。
    她前头的两个人这回没有管也不管她地走掉了,一副如临大敌地望向诺亚。
    诺亚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不安稳成分,冲着沈略的两位师兄弟耸了耸肩膀,带着些示弱的意思,而后冲着沈略微笑着说道:“以后工作上的事情,也请你多多指教了。”
    沈略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说话,因为这个时候诺亚的身份很明显不再是昔日的同事了,她怕说错话,反而给章敦这边添了麻烦。
    然而诺亚并没有借着这话继续话题,他温和地冲着三人打了个招呼,最后迈着宽阔的步子跟上了他离去的队伍,队伍中明显有人在等待他,等他以上前去,一群人便将他簇拥在了中心,十分有兴趣地攀谈起来。
    沈略冲着章敦挑了挑眉:“所以现在,诺亚是个什么身份?”
    章敦以一种你有些愚钝的神色看向沈略,缓缓道:“他们的轮船以他的名字命名,他当然是船长。”
    沈略当然听出了这个船长不是平日里那些船长一样,这是末世洪水中载着生命输光的船长,可以称得上是“captain”的正真领头人。
    “具体中间经历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也只知道他以这样一个权威身份出现之后的事件。他很果断,也很勇敢,”沈略听到章敦这么说道,“是他力排众议,筛选出了登上诺亚方舟号的人选,完全不带半点私心地排列组合,或许他真的有一颗冷酷的心。”
    沈略对这个话题似乎很感兴趣,同章敦并肩走着,一面问道:“怎么说?”
    章敦笑了笑:“他拒绝了让他的外祖母上船,官方本来是希望的,但是他说‘这没有任何价值’,而他的祖母,也对这个决定万分赞同。”
    沈略的余光瞥向了沉默异常的卡文迪许:“听上去是他的家庭教育出了什么毛病——他的想法大概是同卡文迪许相近的,如果他们合作,或许能成为挚友。”
    被突然提及的卡文迪许冷笑了一声:“得了吧,不要拿我与他相提并论,我倒是觉得他看世界你的眼神很有意思。”
    第12章 诺亚方舟(五)
    沈略几乎是悚然地看向了卡文迪许,她开口说道:“你为了恶心我,竟然能有如此猎奇的脑补,我很佩服。”
    卡文迪许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不再理会她,扭了头走到了章敦的另一边。
    沈略几乎为他那种小孩子闹脾气的样子绝倒,但既然话题已经结束了,她也不打算继续提起,于是便冲着章敦问道:“所以明天我是要去诺亚那边?”
    准确的说是“诺亚方舟”号上,其实沈略内心深处是有些抗拒的,毕竟里头都是对她十分不屑的前同事,现在再用她这个身份进去同他们合作,尴尬的可不止是他们。
    章惇停了步子,转过身来很郑重地对沈略说:“当然可以留在这里,反正我们这边设备也是齐全的,只不过……”
    沈略早已随着他的动作停了下来,双手环抱胸前,抬起眼睛来看他,他那句只不过一出口,沈略便自然而然地接下来话:“只不过会让你有些为难。”
    章敦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对着沈略的时候,一向是不客气的。
    沈略有些无奈地回答:“好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卡文迪许在一旁很不屑地问道:“你就很高兴同那群垃圾为伍?章惇再怎么为难他一样也能处理好的,更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一一你那群同事恐怕也不想看到你吧。”
    沈略对卡文迪许这种态度没有多大反应,她看了一眼卡文迪许有些怒其不争的神色,只是笑了笑。
    她同卡文迪许有些部分很相似,但也仅仅是一部分罢了,那点相同微不足道,几乎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卡文迪许从来不怕别人麻烦,他一向自我,万人瞩目的焦点,也理应如此。可沈略从来是最怕麻烦别人的。
    她没什么资格啊。
    章敦点点头:“那就这样吧,想去再看看你那小怪物吗?”
    本来已经垂下头的沈略此时终于抬起了她略显沉重的后颈,章敦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从她那双从来冷淡,从来丧气满满的眼睛里看到了燃烧的火光。
    沈略的回答却是克制而又冷静的,她微微扬起头:“好的。”
    章敦忽然笑了起来,这个笑声实在是来得突然,连卡文迪许都露出一副看智障的神情望向了章敦:“神经病啊,你笑什么?”
    沈略也向他投去了茫然地目光,只觉得章敦有些笑得难以自制。
    他终于停了下来,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了沈略,他笑得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了,说出来的话也有些令人云里雾里一一
    “我本以为你无坚不摧。”
    那轻飘飘地一句话却像是一记重拳一般砸在了她的心上。
    因为她听懂了。
    沈略有些艰难地撇过了眼神,避开了章敦略带省视而戏谑不已的目光。她忽然有些觉得对方的行径太过恶劣,但是她却不敢开口说些什么,只能将指尖微微攥紧。
    人又怎么可能坚不可摧,再坚如磐石的人都有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哪怕往那里施加最绵薄的气力,都足以摧毁他的坚强意志。
    既可以是见肉见血的重创,也可以是道破人心的只言片语。
    她觉得自己此刻在章敦那双眼睛之前是毫无隐私可言的,她是□□的,一时间慌张错乱。
    她觉得章敦已经知道了她所有的秘密一一不是觉得,是必然一一毕竟对方知道她所有的过往,了解沈略就如同沈略了解他一样。
    沈略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尖叫的,甚至她体内的那个灵魂都已经开始尖叫了,可是她的脸上却只有一点点神采,那是透过她热血沸腾的心脏涌出来的一点点岩浆。
    卡文迪许本来就没有看着她,照例还想继续开口嘲讽的,然而睁眼便瞥见了沈略不太自然的目光,微微皱眉,望向了章敦,神色带了些许责备一般。
    章敦露出了一个极为无辜的神情,用口型念出抱歉。
    卡文迪许差点冲他翻了个白眼,对着这个状态的沈略,他也是不敢说什么太过分的话的,只好十分僵硬地开了口:“行了行了,可以了吧,再不走你的小宠物要等得着急了。”
    也不知道是否是他这句调侃式的言语起了作用,沈略在他说话之后,似乎很快从那个状态下脱离了出来。
    她脸上的不安与凝重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松明快。卡文迪许看不出那是否是真实的,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三人像是心照不宣一般,这个时候都一言不发了起来,艰难生涩沉默地走过了略显漫长的走廊,沈略几乎感受不到船身的摇晃,甚至可以说,她根本不太觉得自己现在就在船上。
    沉默是一剂缓解尴尬地良药,两人送她到了实验室,有略略指明了她的房间,她的一些资料也一并带来放在了里面。
    房间就在在走廊最那头,只要走出实验室,再沿着走廊直走就到了。
    只要不走错方向,傻子也能找到路。
    沈略垂着头听着,一面敷衍了事一般地点着头。
    章敦走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倒也是挺细心的。
    就是因为他这么细心,不管是谁都觉得他善解人意,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才知道刚才章敦是故意的。
    她坐在了实验台之前的椅子上,几乎觉得有些精疲力竭了。
    水箱中的两条人鱼都在静静地打量她,用打量食物的目光。她夹在其中,反而觉得有了绝境逢生的感受。
    波塞顿扭动了尾巴,像是太平洋那一面的蝴蝶挥动了翅膀,水箱中的气泡随着他的动作翻升上浮,带着些他鳞片上妖异的色彩,像是一团团小火焰一般腾升。
    死里逃生的沈略看着他,终于同往日在地下室里一般地自言自语道:“我很害怕。”
    波塞顿大概是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的,他的眼底好像根本不会起波澜一般,永远带着深海式的平静,仿佛那来自基因深处。
    沈略只是继续说话,她从不在乎倾诉的对象究竟有没有听懂她的发言,她只是想说她自己的话罢了:“章敦总是这样,他觉得这很好玩吗?想到那些事情,我就……真希望世界上没有知道这些事情的人。”
    沉痛的,可怖的,拷问人性的往事。原来它们还存在在她的回忆尽头,那些人的脸孔如同恒河沙数,不灭不散。
    她活得理性自持,但不是说她能永远如此。
    幸而波塞顿永远是个无底的黑洞一般,用他平和的眼神告诉她:“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能保守所有的秘密,它们就会像滴入大海的水滴,再也找不到一点踪迹。”
    沈略几乎是苦笑了起来:“我的秘密同我一样,只要跌进大海,就再也无迹可寻。”
    她这么坐了一会儿,乱七八糟地说了好些话之后,觉得自己已经缓了过来。她同波塞顿对视的时候,或者说是被那双金色的双眼注视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旧日的时光。
    沈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有八岁。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地下室中,一个没有名字的秘密。
    如果波塞顿会说话,他是否会像是一个年长的老友一般,轻声说一声你也长得这样大了。
    然而这些永远只是沈略心中的一个幻想罢了,人鱼从未开过口,似乎童话中动人的嗓音不存在,海妖塞壬那引人入绝境的歌声不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希腊神话,阿喀琉斯这个人被他妈放到冥河水泡过之后屌炸天,但因为他妈提着他的脚后跟,没有泡进冥河,所以脚后跟是他的致命弱点。
    第13章 诺亚方舟(六)
    沈略自从父亲过世之后,便接手了她父亲的工作,那个时候她只有十六岁,还在读高中。
    饲养一条人鱼实际上同饲养一条金鱼没有什么两样,定期投喂食物,但也不能一次给他吃太多,因为人鱼也同金鱼一样,永远不知道食饱厌足是个什么意思。
    当同一个年纪的少男少女们讨论着服装首饰、八卦恋情的时候,她同日后一样格格不入,整天研究着父亲留下的笔记。
    她那个时候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超过她的父亲。
    虽然她当年也有试着同班级里的同学交往,但是均以失败告终。
    沈略活得粗糙,但并不神经大条。
    沈略只要看一眼她们的神态动作,就能读出她们并不喜欢自己。她并不认为同学对她刻意的疏远算是校园冷暴力,因为到了如今的沈略回想起来,也觉得自己不会搭理这样一个怪人。
    她总是最晚到校,最早离校,整日一言不发,像是一个幽灵一样地独自生活,无人打算了解她,也无人打算和她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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