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先有陛下进京遇刺,后有天子生身母亲被歹人挟持,此等目无法纪之人,却一直未能查出个究竟。指挥使离京奔波近月余,臣实在是对戎衣卫如今办差能力担忧。”
    金銮殿之上,不知怎么就提起天子遇刺这些旧事,领话的人还是次辅,矛头直指戎衣卫。
    首辅闻言脸色不太好,双手持笏站出一步扬声道:“刺杀之人皆是死士,查起来千头万绪,臣以为戎衣卫已经尽力。”
    次辅见他维护,冷笑一声,也高声说道:“这些人欲乱朝纲,一日不诛杀在午门外,臣等一日心不安。臣以为,陛下应该让刑部及大理寺一同调查,戎衣卫毕竟不是正经查案的衙门。”
    次辅监管着刑部,横插一腿就是想分有着首辅在后撑腰的戎衣卫手中权力。
    首辅一点也不想让他占便宜,因为次辅明显是站队了天子,天子还知道掳人的指使者是谁,他害怕这就是个圈套。
    但他找不到话来反驳次辅,只能憋得面色铁青。
    赵祁慎坐在龙椅里,一手支着下巴,对下头两内阁大头相争神色闲闲,仿佛两人讨论的不是他的事。
    很快就有次辅一派的官员出列附议,在附议声中,他终于懒懒一挥手:“那就按次辅说的吧,让刑部和大理寺一并去查。”说罢,站起身,“朕昨儿没睡好,今天就这样吧。”
    一伸懒腰就站起来了。
    他身的一顾锦芙忙去扶住,跟着他退朝。
    大臣们齐刷刷矮了下去,高呼万岁。
    还有事未禀的大臣起身后焦急地围上首辅:“陛下近几日来总是对政事不上心,已经压了一堆的事情了,送到内司监那里也一样没个说法。”
    首辅也琢磨不清赵祁慎为什么突然间就又恢复刚登基时的样子,一副纨绔不理世事的样子。
    但上回赵祁慎这个样子放松他们的警惕,一出手就是把王府旧部的人再提拔起来,还开了恩科。
    难道又是在酝酿什么
    首辅被坑过一回,这会也不能淡定了,总感觉有阴谋诡计,思索再三往太后宫里去。
    而散朝后的赵祁慎是真的犯困,一边走还一边打哈欠,顾锦芙有些无语瞅着他:“昨儿不是早早就歇下了,怎么还能走了困。”
    他凤眸便斜斜瞥了过去,她近在眼前的侧颜秀美,精心描过剑眉棱角太过张扬,让她失了姑娘家该有的温婉。
    然而昨晚在他梦里,她长发披肩,巧笑嫣然,那双灵动的杏眸里是让他心跳加速的浓情蜜意。
    所以他走了困,半个晚上都在回味她那个能溺死人的笑。
    顾锦芙见他没说话,偷偷觑他神色,却见他正望着自己出神,目光深邃。让她下意识觉得危险。
    她把头又低了些,就那么安安静静跟他一块儿回到乾清宫,也不问他是怎么让次辅在早朝时提起刺杀的事。
    他用意应该是跟上回字条中写的一样,想办法让穆王误以为刘太后栽赃。
    里头要怎么运作,恐怕也已经打算好。
    用过早饭,他往炕上一坐,倚着绣万字不断头的迎枕,抬着手在阳光下照了照:“你来瞅瞅,我的指甲是不是长得有点儿快了。”
    顾锦芙正听着内阁新送了折子到内衙门,如今一众人正等她去领着议事,闻言只能把正事搁一边,凑上去瞅两眼。
    他有一双十分漂亮的手,修长,骨节分明,线条优美,让人觉得被他这手握着肯定很温暖。
    而顾锦芙此时正被他暖着。
    他自己就伸手拽了她,将空着的手伸到她跟前让细看:“那么远,能瞧得见”
    她又不瞎。
    顾锦芙沉默地瞥了眼被他攥着一只手,认命地说:“好好,这就给您修修。”
    其实就是冒了个白,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夸张。
    赵祁慎终于满意松开她,心里头却是想多握一会儿的,她要躲,他偏不叫她躲。
    顾锦芙和他相处那么久,哪里会不懂他的心思,还是前几天捅破天窗惹的祸。她故意避着些,他就想尽办法跟她扯不清。
    她在转身的时候暗暗叹气,去找来银剪子,也爬上炕,让他伸手帮着修指甲。
    她低着头,眼神十分专注,下剪时清脆的咔嚓声时不时响起。修一修,然后又会嘟起唇把细小的碎末吹一吹,再细细地看看还有没有棱角。
    赵祁慎也专注地看她,喜欢看她艳红的唇嘟起弧度,只是一个动作,就能让他心头发酥。
    “这里,这里是不是要再修修”
    他见她要收剪刀,指着快要剪秃的指头。
    顾锦芙低头,把双眼都睁成斗鸡眼了,啥也没看出来,一把拍开他的手:“陛下,您近来疏于朝政,却对这些细枝末节关心得很,您知道内司监里已经堆多少折子了。”
    幼稚不幼稚。
    啪的一声,他手背就红了一块,他脸色沉了沉。下刻却是又抬了腿,直接就架到她膝盖上:“修指甲哪里只修手的,还有脚呢”
    他简直不可理喻。
    顾锦芙瞪眼。
    此际外头传来禀报,说是戎衣卫正使回来了,如今就在外头等宣召。
    赵祁慎心里骂一句来得真不是时候,喊了声请进来,但脚就还架在她膝盖上也不挪开。
    顾锦芙伸手推了两下没推动,敌不过他的死皮赖脸。
    她怎么就忘记这主最会胡搅蛮缠的那套,纨绔的名声可不是光喊出来的。
    听到脚步声,她心里越发焦急,他突然说:“别动,等人走了,我自收回来。”
    这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她疑惑地横他一眼,发现他神色再正经不过,只能将信将疑的没动。
    很快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她只见过一面的戎衣卫正使付敏之,另一个是跟在他身后的郑元青。
    郑元青也进来,是意料之外的。顾锦芙愣了一愣,正好看到他视线也落在她身上,顺带扫了眼赵祁慎在横在她膝头上的那只腿,眉心重重一跳。
    她当做没瞧见,双手就落在刚才还想推开的那条腿,细细掐按起来。
    她力道拿捏得十分好,赵祁慎险些被她按得舒服得要哼哼出声,余光扫到郑元青,大概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给按腿。她喝醉了都说说要绿了郑元青,现在就是这个意思吧,他心里莫名觉得畅快。
    下首的两人见过礼,付敏之惭愧地说耗时多日,只寻到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刺杀之人的兵器与撤退的痕迹是往南去的。
    赵祁慎唔了一声:“朕知道了,你且去给次辅汇报吧,刑部和大理寺一并跟着调查。”
    付敏之在进宫前就被首辅的人拦住听了情况,见天子真的把其一部一寺扯进来,也只能是领命。至于郑元青进来,是汇报戎衣卫重新编制的事情。
    顾锦芙在此时插话道:“陛下,老王妃在途中,我们王府的五将手下士兵也不少,许副使也不在。这个时候再汇编,名单还是不齐的。”
    “是这理,再等等吧,正使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在缉拿反贼上头,戎衣卫的事务还是按先前安排。”
    郑元青提起此事全因正使回来,他要卸下暂先担着的行使正使之权,结果顾锦芙一句话就让他和正使之间变得尴尬起来。
    果然,付敏之似不经意的扫了他一眼,郑元青眉头皱成了川字。
    天子恐怕也想看着戎衣卫里头出点矛盾。
    可圣意已下,他知道再说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说多了搞不好付敏之还真以为他们郑家要夺正使之权,在假惺惺而已。同时心中又百感交集,魏锦可真是毫不留余力的坑害他
    离开前,郑元青遥遥再看了顾锦芙一眼,目光复杂。
    顾锦芙等两人一离开,她一把就推开膝盖上那条腿。
    赵祁慎心里头还美着呢,没防备,险些被她推得连带要从炕上掉下去。他嘴里啧了声:“刚还帮着你对付人,转眼就无情撒手,你这心还真狠。”
    “还真被您说对了,我没良心着呢。”她站起来往外要走,内衙门一堆事儿,没空跟他斗嘴。
    赵祁慎任她走,他偏爱她没良心的样,现在走了,一会还是得回来。
    他就搁这儿等着了。
    果然到了中午,她就抱着一堆折子回到东暖阁,一股脑全堆到他御案上。
    “赈灾的事情有些不顺利,出了动乱,平乱死伤了不少士兵。再有收不上赋税的事,户部如今着急等你的意思。”
    那一堆折子,这两件紧急的事占了大半。
    赵祁慎看着她公事公办的样子,最后只能叹气,坐到案后开始一本一本翻看。内司监虽有批朱权,但因为掌印太监的权落到她手上,她并不全听内阁意见,会把重要的折子和内阁不同意见的折子都分出来,让他亲阅。
    他先挑了户部的折子看,看过后又捡了几份平乱折子,又叹气:“外战未止,又添内乱,户部却要连抚恤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我这皇帝当来就是补窟窿的吧。”
    银子的事顾锦芙也没有办法。建兴王府有钱,但那不是朝廷的,而且如今他也要培值自己的势力,那也是要花银子的。
    所以她索性不作声了。
    赵祁慎就坐在那里看折子,又写写画画到黄昏,似乎是真被银子难倒了,连吃饭都心不在焉的。
    他心里存事,就少了折腾她的精力,早早沐浴后倒头就睡。顾锦芙捧着烛台,检查过四周的门窗,再回来发现他已经在打鼾了。
    她把烛台放到高几上,探身去帮把被子给他拉好,无意扫到他没穿绫袜的脚。
    她再细细一看,果然指甲是有些长,看来早间也不是故意折腾她。
    想到他纵着自己挑拨郑元青和付敏之的事,可能这里头还有别的用心,但这情不能不承。她自己先无奈地笑了,骂自己就是操心的命,转身去寻来剪刀,轻手轻脚爬上床弯着腰给他剪指甲。
    他向来浅睡,动静把他惊醒,险些就要抬腿踹人,她及时说了声:“别动,不是要剪指甲吗”
    他用胳膊撑起半个身子,就见她侧脸被烛火照得柔和,小心翼翼地使着剪子。他看着看着,嘴角不知不觉就翘了起来。
    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还是很会疼人的。赵祁慎自己就先被感动了,目光渐迷离,情不自禁柔声喊她:“芙儿”
    顾锦芙被突然的肉麻吓得一个激灵,下剪子的手就失了准头。
    安静的寝殿内是赵祁慎吃疼的抽气声,她低头,很无辜地盯住渗出血丝的脚趾头。
    剪、剪着肉了。
    郑元青能问出这种话来,也是做好准备,神色淡淡地说:“字面上的意思。昨日魏公公身体不适,陛下体恤,故未能及时询问。今日来问,也是正常的章程。”
    “正常”顾锦芙闲闲把手拢进袖子里,拿眼角瞥他,“副使都已经查到下毒之人与先前追杀陛下的人是有联系的,怎么在盖棺定论后,再来走这所谓的正常章程。既然正常章程没有走完,又何来的结论”
    她说着,语气倏然就更厉了:“副使是把此案当儿戏了吗”
    郑元青眸光一闪,倒不是被她气势吓着,而是被她抓了话语里的空子。
    原本那双筷子的来历就是疑点,他发现筷子并不像是有用过的痕迹,只是沾上菜汤混在一块儿,不太能分辩。
    毒杀太过巧合,她其实是最终获利的人,他怀疑也是情理之中。
    偏偏太后那里要保李望,给他们施了压,王景胜的死确实也查不到李望身上,当然也查不到眼前这个魏锦身上。他们就只能捏造一个让所有人都认为合情理的结果。
    他就是试探此事是否由魏锦一手策划的,是否贼喊捉贼,不想她敏警又胆气十足,反倒抓到漏洞让他陷入尴尬的局面。
    是个厉害的。
    “我向来是问心无愧,也希望魏公公一样罢了。”郑元青晒笑一声,朝她拱拱手。
    话都说到这份上,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他转身要走,顾锦芙冷声嘲讽:“副使说这种话,不怕午夜梦回,冤魂索命”
    郑元青步子一顿,还没细想这话什么意思,就又听到她说:“王景胜究竟是失足还是冤死,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好像他刚才觉得的话有所指是多心了。
    “他手头上也有人命,不算冤。”郑元青淡淡回了一句,终于越过她。
    他别在腰间的长刀与刀鞘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顾锦芙仍站在屋檐遮挡的这片阴影中,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挺拔背影。
    郑元青即便不回头亦能感受到她带敌意的目光,如锋芒在背。
    到底是要和他对立的,新皇那头不是刚刚又提拔了一位戎衣卫副指挥使。
    顾锦芙看着他袍角消失在另一处拐角,才抬手理了理袖口,指尖划过用银线绣的边襕
    郑元青果然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到底没压住恼怒,朝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啐一口,摔袖往后殿去。
    可当她转身往后殿去的时候,郑元青又再折回,神色复杂望着方才两人站着说话的那片阴影。
    太和殿后殿守着一众禁卫,一排的小太监和宫女低头在后边侯着,前边说话的声音无比清晰传来。
    “首辅方才又禀西北干旱,几处都闹了饥荒一事。朕先前就命拨粮救饥,再重新去粮食富余的地方收粮屯备,户部当时说要核算能挪用的银子,眼下如何了。”
    顾锦芙听了两耳,正好有小太监要去给换新茶,她手一抬中途劫了那紫檀木的托盘:“我去吧。”
    小太监当即躬身又退到一边,她低眉敛目,托着茶从后殿转到前边,踩着厚实的大红地毯一步步来到少年天子身侧。
    赵祁慎见到一双修长纤细的手捧茶到跟前,余光一瞥,发现是本该呆在乾清宫的人。顾锦芙抬头对上他带着询问的凤眸,咧嘴一笑,把半冷的茶收走,然后再又回到他身后站定。
    她是内司监的掌印太监,有随朝听政的权力。
    此时是户部侍郎出列禀着话。
    饥荒一事她当然也知道,内司监已批过红,先让各地官府开仓救灾。
    她对这事倒没有什么兴趣,正好低着头,发现脚边一处地毯有些被磨损了,便走神在这研究。赵祁慎却突然一声厉喝:“大胆”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耳边炸响,差点要把她吓得叫出声。
    “五日前你户部侍郎便是这一套用词,如今五日已过,竟还是在理账。难道你们户部不是日日入册,而是要积五日、十日甚至数月才核算一回”
    “是你们户部怠惰因循,还是根本就未将朕的旨意放在眼中”
    赵祁慎声色俱厉,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回响,惊了满堂的朝臣。
    这是他首回在金銮殿上斥骂臣子,即便这几天首辅领人一直阻止他提拔建兴王府的旧部,也未曾露出过怒意。
    户部侍郎被斥得忙跪倒:“微臣不敢,是陛下不知。近半年,从年初的雪灾到南方洪水,再到如今西北饥荒,户部一直在往外拨银子,南边的洪水还没完全解决,又添一项买粮,自然是再得两边核算”
    嘴里说着不敢,但字字都在为已推脱。
    “你闭嘴朕不听你的狡辩之词”赵祁慎一拍扶手,站了起身,居高临下扫视都缩着脖子的大臣,“朕是年少,朕是初初登基,政务不熟。但南边已拨款十万两白银,扯什么再核算而且款已经拨了十余天,难道那十万两银子还放在户部里不成难道现在正往南边押送过去的是草纸不成你们是当朕耳聋还是眼瞎,在这里混淆视听”
    户部侍郎猛然一抖,额间渗出豆粒大的冷汗。
    此事是新皇登基前的事情,是拨了十万两不假,但他以为新皇不知,才会拿来当借口。因为没有任何人提起过此事,那道旨意还是太后下的懿旨,如今还留在内阁。
    新皇是怎么知道的
    “身为户部侍郎连个账都算不清,朕要你做什么,误国误民”
    少年天子怒目睥睨,一震袖,威严不可侵。
    户部侍郎被抓了实打实的错处,面如死灰,嘴唇翕动,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陛下,却也不能全怪户部侍郎身上。朝廷是拨了十万两银子不假,但运出去的只有六万七千两,朝廷近年来因前方战事和各种灾情,国库空虚得厉害,得等一季的税缴了才能再挪得动。那六万七千两是先应急,所以户部说要核算是真,不过是户部侍郎没有说清楚,是要核算下季的税银,才能知道能买多少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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