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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席桐说:“你们慢慢走,我且先行一步过去看看。”
    肖鑫打马上前,“我与你同去。”
    “不必,我一人速去速回。”
    虽说速去速回,可席桐眨眼功夫就回来了,众人才要诧异,就见不光他自己回来,还带着本应守在店中的大树。
    “掌柜的,二掌柜的,才刚来了几辆马车,本该及时通知的,只是又怕打搅了诸位的雅兴,我便守在下山的路口,不曾想二掌柜的来了,便带我一同过来。为首的是一对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夫『妇』,还带着一双儿女,约莫五六岁年纪,穿着打扮甚是华贵,言行举止也颇有风范。那夫『妇』自称是郭先生的女儿和女婿,我瞧着倒也有几分相像,不过到底没叫过先生亲自确认了,也不敢胡『乱』领进去,如今只叫他们在不亦乐乎前院的会客厅里坐着吃茶歇息呢。”
    如今一家客栈前后几次扩建的院落已经接连成片,轻易望不到边,大体分为四个活动区域:一个是展鸰他们几个人住的院子,还有一个是客栈员工的员工住宅区,这两处都不对外开放,外人也不放进来。另外还有两个区域,一个是连同餐馆带住宿的客栈,再一个就是专门接待个人亲友的。都是几座连成一体的院子群落,前者号宾至如归,后者则挂了不亦乐乎的牌子。
    大树说的干干脆脆,众人一下子就都明白了。
    展鸰就当面夸奖道:“办的好,如今你也越发出息了,眼瞅着也能独当一面。”
    后来招的这些人里面就数大树最像铁柱,很能在关键时刻担起事儿来,却又比铁柱更加机变。展鸰和席桐都颇器重他,也时常交代一些重要的事情叫他去办,如今再一看,果然不错。
    秦勇一直对郭先生敬重有加,这会儿听说他的女儿女婿一家子来了,先就替他高兴起来,“来的正是时候呢,今儿是除夕,大家就在一处吃团圆饭!”
    谁知话音未落,郭先生就嗖的从车厢里伸出脑袋来,沉声道:“老夫已无家人!”
    说完也不管众人如何反应,就啪的一声甩下帘子,重新缩回去了。
    在场众人都不是傻子,本还有所怀疑,见他这般反应反而确定下来了。
    尤其是纪大夫、展鸰和席桐这几个知道内情的,越发觉得这老头可敬可爱,又可怜。如今他差不多就只剩长女一家子这么几个亲人了,却又因为种种顾忌而不敢相见,何其悲凉!
    展鸰冲大树使了个眼神,叫他走到才一边小声吩咐道:“先回去好生招待,就说我们即刻就到。”
    大树应了一声,麻溜的重新下山去了。
    展鸰一扭头,就见秦勇和肖鑫正满脸不解的看过来,她冲二人微微摇头示意,那两个人瞬间心领神会,也就不问了。
    这段小『插』曲好像把过去几个时辰积攒起来的浓烈的欢乐氛围瞬间打散,消失的无影无踪,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四匹骏马的体力都很好,不多会儿就重新回到了一家客栈门口,而此时大树已经带着了听见动静的一家人站在院门口眺望。等后头郭先生从车上跳下来看清眼前的人后,身体陡然僵住了。
    打头站着一个穿百蝶穿花大红长缎子袄的少『妇』,下头系的一条鹅黄棉裙,鹅蛋脸上隐约有几分郭先生的影子,轻搽脂粉,说不出的雍容大气。
    看到她的瞬间,展鸰不自觉联想起蓝夫人,这两位虽然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是她们身上都具有某种相似的,大约可以被称作官太太的气质吧……
    与那女子并肩站着的是一个文邹邹的中年男人,穿一身宝蓝长袍,头上戴着一顶儒生帽,上面镶嵌着一块小小翠玉,面容温和,直叫人看了便心生好感。
    夫『妇』二人手中各牵着一个孩子,男孩子大些,跟父亲差不多的打扮,约么五六岁模样,应该是哥哥;女孩子略小些,顶了天不满五岁,胖乎乎的小脸儿上尚且一脸懵懂,肯定是妹妹。她短短的头发被人勉强梳成一对小小的双螺髻,上面各用一条珍珠穿成的丝带系住了,十分憨态可掬。
    一看见郭先生的面儿,旁人倒罢了,那女子已然泪如雨下,上前两步泣道:“父亲!”
    这一声直接就叫回了郭先生的魂儿,他张了张嘴,脸上飞快的闪过激动惭愧气恼等等诸多复杂的神情,最后千言万语却都化成一声长叹,“唉,你们不该来呀!”
    这一句话却讲的女子哭的更厉害了。
    郭先生又叹了一口气,冲展鸰他们拱拱手,“容我失陪片刻。”
    众人忙道不急,“令爱一家好容易千里迢迢的来了,又是这样大的风雪,这样好的日子,还是进屋慢慢说吧!”
    等一家子慢慢进了院子,展鸰又赶紧叫过铁柱来吩咐,“先把空着的院子打扫一间出来,起地龙,另有随行的下人也都安排下,被褥先到火边烘一烘再放过去。”
    这几日连绵大雪不断,都不大好晒被子了,好在用火烘烤效果也很不错。
    虽说郭先生明显不想叫他们过多停留,可眼下这天气、这路况,根本就不是赶路的!更何况今儿可是除夕夜呀,眼见着天『色』不早,难不成放着这里不待,非要将这一家四口赶出去睡大街吗?
    再说郭先生的一家子。
    等进了郭先生所在的院子,关了门,郭凝才一撩袍子跪下来行了个大礼,哽噎道:“不孝女拜见父亲,一别数年,父亲可还好吗?”
    一句话,未曾说完,她自己就中断数次,几乎说不下去,郭先生也是老泪纵横。
    “好好好,好孩子,地上凉,你先起来说话。”
    郭先生过去将她扶起来,父女两个不免又一场抱头痛哭。
    待稍后情绪稍稍平稳了,郭凝这才擦了眼泪,同来的丈夫也顺势向前行礼问好:“小婿贺衍问泰山大人安。”
    他的声音也像这个人似的温和。
    才刚发泄了一回的郭先生现在已经平静多了,俨然又是素日那个不苟言笑的严肃老头儿,只眼底到底涌动着几分暖意,念着他的字道:“安,文泽请起。”
    说完,又看向他们身边的两个孩童,表情温柔目光慈祥。
    自打当年抓周过后,他还是头一回见呢,竟都长的这么大了,也出落的越发好了。可惜啊可惜,夫人看不见了……
    想到这里,郭先生的眼眶又忍不住微微湿润。
    贺衍就轻轻推了推两个孩子,“蓉儿,茗儿,去给外祖父请安。”
    兄妹俩对视一眼,见眼前的老者虽然陌生,但十分亲切,加上平日里父母也经常讲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事情,心里到底有些向往,便乖乖上前行礼,“外祖父过年好。”
    “好好好外祖父好,你们也都好!”这一声问候在郭先生听来简直如同天籁,当下喜的浑身发痒,又四处胡『乱』的『摸』着,有些语无伦次的道,“且等等,等等,外祖父去给你们拿见面礼压岁钱。”
    说着就匆匆忙忙的起身,往后堂去了。
    倒是有为了过年专门治的金银锞子,这两天也散出去不少,只是万万没想到几个小辈回来,还都在后头胡『乱』堆着,他还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郭先生在后面叮叮当当好一通兵荒马『乱』的翻找,听的郭凝和贺衍都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在后面摔了跟头的时候,老头这才匆匆出来,手里捏着几个荷包,直接塞到了两个孩子的手里。
    “匆忙之间无甚准备,一点小玩意儿,拿着耍吧。”
    兄妹俩下意识抬头去看向爹妈,见他们点头之后,这才乖乖收下,又道谢。
    小姑娘人小力气小,捧着两个荷包,没多久就『奶』声『奶』气的道:“母亲,手疼。”
    郭凝一听,赶紧拿起那几个红包拆开一看,一个里头塞了满满的金银锞子,全都是万事如意、平安顺遂的吉祥话;另外几个则都是些玉佩之类的把件,玉质细腻无比,价格一时无法估量。
    贺衍也被吓了一跳。才刚他光听着老丈人说是给孩子的玩意儿了,也没大往心里去,没曾想竟是这样大的手笔!
    夫妻两个才刚要推脱,郭先生就已经熟练的拉了脸,“人也见了话也说了,不要东西,这就走吧。”
    于是两个晚辈就不敢说反对的话了。
    几个人这才正经落座,郭先生就板着脸问:“大过年的,你们拖家带口又拉着行李,这是要去哪里?”
    郭凝和贺衍对视一眼,犹豫再三,想着这么多年都没骗成功,如今也不必再挣扎了,到底还是说了实话:“自从冰弟……情况越发严峻了,您老辞官之后,小婿索『性』称病请假,只在家里写字作画陪伴家人,并不参与外头阴谋阳谋。后来……小婿本欲效仿您,上折子辞官还乡,专心书法一道,谁知圣人数次都不准,上月又将我起复,派了县令一职位,命来年四月份之前就要上任,我们索『性』也不在京中过年了,一路且行且看。”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可谁都能想象的出这几次三番是何等危机。
    原本贺衍就因容貌俊秀风姿出众,更难得一手书法力压群雄,被圣人破例点了探花,几年下来,已经升到了六品官。如今却从正六品的京官被贬成了七品地方芝麻小官,其落差之大难以形容。
    郭先生沉默片刻,“到底是我连累你们了。”
    这个女婿出身诗书世家,为人十分谦和有礼,平时也从不拉帮结派,端的是如玉君子,哪怕冲他家中长辈的脸面,也该往上走的,如今却突遭贬谪……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又岂会是那等黑白不分的糊涂之人?”贺衍正『色』道,“本来小婿未到而立之年便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便是托了岳丈大人您的福,如今正好下放到下头去历练一番。再说您也是知道我的,其实比起在朝堂上同那些人明争暗斗,我到更愿意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哪怕每天只是写字,也不会觉得厌倦。如今远离是非之地,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好事?您又何必说这些?”
    贺家世代专注琴棋书画乐等,能人辈出,堪称大庆朝的文艺世家,偏偏对争权夺利没特别大的兴趣。当然,也没有特别高的天分罢了。
    郭凝也道:“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如今女儿别无他求,更不需什么大富大贵,惟愿大家都平安顺顺就好。”
    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早年他们一家子也曾沉『迷』钱权富贵,拼了命的都想叫家族声望更上一层楼,可如今却反倒落得家破人亡……
    什么富贵荣辱,什么功名利禄,那都是虚的,便如水中月镜中花,仰头看上的过眼云烟,当时可能霎那芳华璀璨无比,可等那流星般短暂的片刻过去之后,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悔恨、遗憾和悲凉了。
    郭先生百感交集道:“老夫虽然不会教儿子,索『性』倒是没有眼瞎心瞎,你这个半子又何止比我那整个的强上十倍!”
    这就是说他的儿子郭冰了。
    这个话题不免有些敏感,而贺衍的位置又着实有些尴尬:对郭家以外的人来说,他跟郭家是一家人;可对郭家人来说,他也始终只是一个外姓人……故而此时不便出声。
    郭凝也有些不自在,“冰弟……”
    不等他说完,郭先生就冷哼出声,“那孽畜可是得偿所愿了吗?”
    郭凝摇头,“父亲明知会结果如何?又何必说这些气话,平白坏了自己的身子。”
    合天底下不管阴阳正邪,对于叛徒的态度都好不到哪去:既然你今天能背叛他,焉知明日不会背叛我?更何况这个人背叛的还是生他养他的亲爹!
    郭冰当时自作聪明的闹了大义灭亲这一出,本以为会为自己铺就通往荣华富贵的青云之路,谁知圣人竟一点都不待见自己,先是当堂准了郭先生将家产全数上交国库的折子,狠狠打了自己的脸;而郭先生辞官之后,之前还对他百依百顺无有不应的老师也好像骤然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对他冷冰冰的起来。
    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久,郭冰非但没能如愿迎来期盼中的升官加爵,反而还被明升暗降,调到一个有名无实的位置上去了!这官职放到地方上可能够吓唬人的,但在京里?人家不落井下石就够厚道的了。
    闹到如今这个地步,饶是有许多郭先生的政敌在背后说起来,也都替他不值。
    这郭先生瞧着也挺精明的,养的两个女儿也都出类拔萃的,怎么轮到这个儿子?忽然就失常了!
    单凭那个出身,那样的天分,那数不清的捷径和靠山吧,哪怕你是头猪呢,都能给你扶到树上坐稳了!可他倒好,生生把自己一手好牌给打烂了!
    为什么人都这么爱惜自己的名声?因为从白变黑,从好变坏真的太容易了,可再想从黑变回来,那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郭冰拥有太高的起点,却没有相应的承担风险的心理素质,太急于冒进,以至于自己暗搓搓的使了个昏招,不仅害了亲爹、亲娘,其实背地里也把自己的前程毁了。
    有了这样不孝的人生污点之后,圣人也好,同僚也罢,都不可能再委托他做能出好名声的活儿,一来信不过,二来也怕他把这活儿给带坏了。
    在生生掐断了自己的正常晋升之路之后,郭冰只剩下佞臣、『奸』臣这一条路可走!
    也就是说,他坑亲爹的这一把确实给自己消除了来自政敌的潜在的威胁,短时间内没有生命危险;可同样的,他也失去了几乎所有人的信心。
    人老成精,这些事情,郭先生不用问就能猜出发展到哪个阶段了,心里头真跟翻了酱料铺子似的,又酸又涩又苦又辣又咸!
    解恨吗?那是真解恨!
    心疼吗?也一点都不掺假。他心疼自己的发妻,也心疼自己这么多年无私的付出和心血……
    一家人说了一会儿话,气氛略有些沉闷,两个孩子就有点坐不到住了。虽然形态还依旧完美,可眼珠已经止不住的转了一圈又一圈,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十分好奇。
    正好接下来的事情也不方便叫两个孩子听,郭先生想了一回,就直接叫跟着女儿的婆子将他们送出去。
    “正好蓝家本家的嫡长子蓝辙也在此处,你们年纪相仿,一处玩耍去吧!”
    两个孩子巴不得一声,乖乖行礼下去,郭凝和贺衍却很有几分吃惊的问:“可是那三元及第蓝源蓝大人的公子?”
    若果然是他家的公子,又为何要住在这城郊客栈?
    郭先生就道:“你们也不必多问,只知道这是蓝源自己的意思就罢了。”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都垂首称是,果然不再多言。
    三人又细细谈了一回朝堂局势,郭先生到底是在政坛打了几十年滚儿,还完好无损的老将,他的话虽然不多,可往往三言两语直指要害,四两拨千斤,轻飘飘的就将困扰贺衍多时的问题给解了。
    贺衍接二连三的有了拨云见雾般的感觉,又道谢不已。
    贺家人不大擅长这方面,今日不过听郭先生说了片刻,他就有了古人口中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当真受益匪浅。
    听他们说了半天,茶都吃了两三盏,郭凝才言辞恳切道:“父亲,今日我们过来是想接您过去与我们同住的。父亲,跟我们走吧!”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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