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仙姑效应接连发酵三四天,弄得展鸰一度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外头全是看稀罕的人,搅和的都没心思做好吃的了。
这后果显然非常严重,一家客栈上下伙食水平急剧下跌,尤其是新来的两个老头,明晃晃的表达了不满。
纪大夫一天到晚往展鸰跟前凑,也不直说,就是唉声叹气,语气凄凉的道:“活了这么大半辈子,黄土埋到脖根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就撒手去了,什么钱财富贵功名利禄,如今都不敢指望了,不过是趁着还能喘两口气,把能吃的多吃两口罢了……”
说完,又是叹一回气。
郭先生就在旁边先瞅他一眼,然后再飞快地瞧展鸰几眼,跟着附和道:“瞧你这胖的,还吃什么呢?要吃自己做去,也不伺候你。就该饿死你算了。”
大概是读书人的通病,郭先生整日家就爱板着个脸,瞧着特别严肃,说话也慢条斯理的,现下说这个就特别有反差。
纪大夫嘿嘿两声,抄着两只手笑的贱贱的,“是啊,那就饿着吧,左右我胖总能比你这瘦子多撑两天……”
俩老头子一唱一和跟唱戏似的,说到最后展鸰都笑了。
你们俩这么闲,怎么不去门口支个摊子说相声呢?瞧瞧这说学逗唱厉害的,真要开起来,没准比他们客栈挣的还多呢!
展鸰笑着摇摇头,搁下手里边画了一半的速写,起身就往厨房走,“早起吃豆腐脑吧?顺便炸点油条。”
黄泉州原本是没有豆腐脑和油条的,甚至整个大庆朝出现豆腐脑也不过是这两年的事儿,油条这玩意还不知在哪儿呢!
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可是这掌柜的说出口的东西能难吃了吗?那指定不能啊!
俩老头对视一眼,飞快的跟上,一边走,还一边像模像样的劝,非常的欲拒还迎:
“也不必这样麻烦,这几天你也辛苦了,简单些就好。”
“说的是呢,忒麻烦了。”
“听说那豆腐脑做起来极其繁琐,又要泡豆子,又要磨磨的……”
展鸰都给他们气笑了,真是老小孩,老小孩!
她就猛地停住脚步,后面俩老头刹车不及当场撞作一堆,哎呦呦叫了几声,就听前头的掌柜的道:“可不是嘛,是麻烦了点,倒是还有昨儿夜里剩下的大白馒头,外头也是少有的,一人一个馒头,喝碗白开水得了!”
俩老头儿险些没噎死,恨不得这会儿就左右开弓扇自己几个耳刮子,叫你假惺惺的嘴贱。
这大清早的,吃什么白馒头呀?再香也就是个馒头!
想他们两个折腾了大半辈子,九死一生的,活到现在容易吗?又千里迢迢跑到这地来隐居,难不成就为了两口馒头吗?
郭先生到底是个读书人,还是挺要面子的,这会儿老脸微红,抖着几把花白的胡子喃喃着说不出话来,老半天才语无伦次的道:“啊,馒头啊,也,也挺好……”
忽然就觉得没啥胃口了。
纪大夫觉得不成!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满打满算一天照三顿饭吧,就他们俩这年纪还能吃几顿呐?这事能将就吗?
他为什么这么胖啊?就是因为对一口吃的格外执着!当初在太医署的时候就跟几个御厨关系特别好!
想到这儿,纪大夫狠狠一咬牙,就开始挽袖子,“是挺麻烦的,要不然我替你推磨?”
展鸰瞅了一眼他胖乎乎圆滚滚的胳膊,心里都快笑死了。
就你还推磨呢?好歹也是太医署出来的,这不大材小用的吗?外头人知道了得把我给骂死。
“得了,也用不着你们,外头找个地儿等着去吧!”展鸰颇有些无奈的冲他们摆摆手。
“哎!您受累了。”
俩老头一颗心重新放回肚子里,非常郑重的道了谢,脸上带着笑意,十分矜持的去了。
哎呦,蓝大人这份委托他们算是接对了,瞧这小日子过的,啧啧。
舒坦,美!
有了帮工的就是好,如今这些细枝末节的活都不用亲自动手,只需要指挥着李慧、高氏她们就行了。
豆子是昨天晚上泡好的,本来就打算今天早上喝豆浆,如今变成豆腐脑也不过略多两步工序罢了,不算多么麻烦。
热油烧开了锅,把那油亮亮的面团抻开往里面一丢,气泡汹涌翻滚,面团迅速定型,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金黄。
展鸰用长长的竹筷子轻柔的拨动,好似江南河湖里撑船女郎那样熟练而灵动。
火候差不多了,筷子头一挑,那油条就轻巧的翻个儿,『露』出来金灿灿的底面上依旧有滚烫的油花迸裂。
豆腐脑莹润如玉,细滑软嫩,都乖乖的挤在一个大陶罐里,用手轻轻敲击罐子外壁,里头的豆腐脑便迅速『荡』开一层涟漪,水似的晃动着,表面折『射』出一点诱人的光泽。
用块大铁片在豆腐脑表层轻轻刮几下,不多会儿就攒了一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好看!
黑『色』的陶碗里映着白生生的豆腐脑,上头再根据个人的口味撒些卤子,或是浇点红艳艳的辣椒油,强烈的『色』彩对比冲击视野,诱人的香气调动味蕾,等回过神来,口水都流了老些。
这一口下去可真是琼脂一般的嫩滑,再将刚出锅的那外壳酥脆内里柔嫩的油条咔嚓嚓咬一口,或是直接把它按到豆腐脑碗里一通下肚,美的很!
得偿所愿的俩老头儿这会儿哪还顾得上说呀?不光他们两个,在场这些人都没功夫说嘴了。
历史惨痛的经验教训告诉他们,有好吃的东西就赶紧吃吧,一说话就给别人抢光了。天大的事也等吃饱喝足了再讲。
正吃着呢,许久不往这边来的夏白就带着小九他们几个人风尘仆仆的进来,一边走一边吸着鼻子笑道:“呦,什么味儿这么香?”
展鸰从豆腐脑碗里抬起头来往外瞧了一眼,大约么明白了,“这是外出公干才回来吗?”
以往但凡出城,他跟褚锦都是形影不离的,可这会儿身后却只带着几个手下,而且又这么早,显然是一夜未归,那必然是外出做正事儿的。
接触的久了之后,如今夏白对她见微知着的能力都见怪不怪了,当下点点头,招呼几个手下坐下,“展姑娘,还有吃的能匀兄弟们几个吗?”
昨天在外跑了两日一夜没合眼,统共就只胡『乱』塞了一顿饭,还是凉水就干粮,这会儿当真又饿又累,若再不来点热乎的,只怕就要趴下了。
展鸰点头,“有!热腾腾的油条配豆腐脑,还能给你们浇一勺卤鸭肝,细腻绵软,对身子也好呢。”
内脏富含多种微量元素,是平时那些菜蔬和大鱼大肉都赶不上的,多吃些确实有好处。
小九几个疯狂吸口水,又嚷嚷着告饶,“展姑娘您快别说了,咱直接开吃不成吗?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出去这两天倒也罢了,只是每到饭点就想起这儿的东西,越发咽不下去了。”
肚子里的馋虫都快造反了,打雷似的响。
展鸰做东西向来是只多不少,就怕后头有人不够吃,这会儿城门刚开,也没多少人专门跑40里地到这儿吃早饭,他们几个来倒也够了。
当下话不多说,跑堂的小五带着人端了几碗热腾腾的豆腐脑,又用竹筐盛了好些蓬松柔软的油条,再加一大碗香气扑鼻的卤鸭肝,另有翠绿的葱花、芫荽等都用小碗盛着摆上。
夏白他们哪还顾得上多礼,飞快的道了谢就埋头狂吃,这一口下去就觉得整个人都重新活过来了。
刚才他们一个个逃命似的策马狂奔,大老远看见一家客栈招牌的时候,简直比看见自家热炕头都亲!也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兄弟们冲啊”,本就快的可怕的速度再一次提了上去,方才下马的时候,几匹座驾都累的吐白沫了……
一群饿狠了的正值壮年的汉子们敞开肚皮狂吃着实惊人,那一大罐子豆腐脑眼瞅着就不够,展鸰赶紧下厨,把那几个白面大馒头切成厚片,按在蛋『液』里头单面蘸了,用平底锅略略煎成金黄,再刷一层甜面酱,夹着菜叶、卤肉和咸菜丁,两个一组,用油纸一包端上桌,让他们直接用手抓着吃。
席桐也过来帮忙,替他们把最后一点豆腐脑分了。
夏白亲自接了,还有点不好意思,“见笑了。”
展鸰就道:“没什么,不够再说,还有呢!”
这就是累狠了饿狠了,身体极度缺乏能量,一边吃一边就给身体消耗了,吃的自然比平时多。
这种情景于她而言并不陌生,甚至很有几分熟悉的亲切。想当年有几个教官特别狠,拉练的时候就故意把饭做的不够,先到先得,一群人玩命似的跑,冲进食堂的劲头比恶狼还吓人。
那段时间食堂器材的报废率就特别高……
瞅一眼桌上干干净净的几个碗,“有厨房里才熬好的小米粥,谁要?”
“我我我!”
刷拉拉举起来一片胳膊的森林。
也亏他们头都不抬,还能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
就这么不停歇的吃了小半个时辰,一群人才算是缓过神来,渐渐放慢了速度,拍着肚皮打着嗝的大呼过瘾。
小九乐颠颠的过来结账,又劈头盖脸的夸了好些话,说赶明还来。
如今衙门里这些人几乎都要把这里当成自家食堂了,出来办差的没得说,自然是顺道拐进来吃喝一番再回去。便是没有差事,只要得空也都三五成群的往这边来。
东西好吃,又自在,两个掌柜的待他们自家兄弟似的,谁不愿意来?
一群人轰隆隆来,又轰隆隆跑了,只看见路上一阵烟尘滚滚,声势惊人。
纪大夫揣在手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倒是好些个身板。”
展鸰才要说话,就听他又小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这些人身上是不是也有206块骨头……”
展鸰:“……”
合着您老还没放弃啊!
一大清早客栈里就这么热闹,展鸰全身的积极『性』就被调动起来了,又想起来前阵子做的豆腐『乳』,忙去看了一回,又叉出来一块尝尝,果然细腻如膏香气醇厚,已经是好了。
以前她就自己做过豆腐『乳』,有时候懒得做饭了,就买几个热馒头掰开,往里面夹两块豆腐『乳』吃,绝对是懒人最爱菜单上的头几名。
这次成功了,以后再做就不难,回头可以送点儿去城中的分店卖。这个成本低廉,完全可以一文钱两块,销路肯定差不了。
说起夹馒头,还有一样江湖地位超然的神器不得不提:辣条!
没有辣条的童年是不完整的,也是没有灵魂的!
展鸰就琢磨着什么时候用那些辅助做点辣条吃,若是反响不错的话,也可以放到城中店面里卖,没准还能引发新『潮』流,提前开启大庆朝的辣条时代呢!
她在前面浮想联翩,李慧照样在后面跟着尝味,觉得这东西又咸又香,真是不错。
展鸰想了想,拍拍手,愉快的定下晌午的菜单,“煎个荠菜猪肉水煎包,配上凉拌海带丝,再来个腐『乳』肉吧!”
豆腐『乳』不光能当咸菜,还能做调料呢,腐『乳』肉腐『乳』土豆都好吃的很,以后再涮火锅,蘸料里头加点腐『乳』,那味道就更丰富,更有层次了。
李慧欢快的应了,才要挽着袖子去做准备,就见高氏很有几分慌张的冲进来,“掌柜的,外头小唐要辞工哩!”
一见展鸰出来,二狗子就见了救星似的长长松了口气,忙不迭的对唐氏道:“你瞧你瞧,掌柜的来了,有事你同她说吧,我也做不了主啊。”
展鸰特意挑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问唐氏,“怎么突然要走?”
在这儿用正常音量说话,前头的人听不见。
唐氏犹豫了下,一双手死死揪着包袱,下决心似的道:“实在是家中有事,我,我得回去照应。”
展鸰点点头,“人之常情,倒也应该。”
唐氏脸上迅速划过一抹不舍和留恋,可很快又被决绝代替了。
这里是她活了这么些年,觉得最舒坦的地方,若能长久的留下自然是好的,可……罢了,到底是自己没福气。
不等她道谢,又听展鸰道:“既然如此,我就准你半个月假,回去安心把事情处理了吧。”
唐氏一脸惊愕的抬头。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结结巴巴的道:“不不不掌柜的,我不是要请假,我是辞工,以后都不做了!”
“这就奇怪了,”展鸰轻笑出声,斜着眼睛看她,“既然是有事,你只管家去处理就是了,这难道不是旧例吗?再没有哪家店因为家中有事就直接把人解雇了的,我可不爱开这个头。再说了,你也知道,如今我十分倚重你,一应几个人的里外衣裳都交给你做,如今你突然要走,一时半刻的我又在去哪里找好的?若是缺银子,也可提前预支工钱,我是实在不够的,我借给你就是了。”
唐氏不由得十分动容,两只眼睛里也隐约有水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咽回去,只是咬紧牙关要辞工。
“你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不是因为最近总来纠缠你的那个男人?”展鸰忽然石破天惊的问了一句。
唐氏浑身一震,面容惨白,两片嘴唇剧烈颤抖,“您,您都知道了?”
展鸰点点头,“他是你男人?”
话音未落,就听唐氏咬牙切齿的道:“那个猪狗不如的畜牲!”
只这一句,她的眼泪就下来了,索『性』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掌柜的,您就让我走吧!”
客栈一应雇工都是签订了长短不等的合同的,若是掌柜的不同意他们就随便跑了,告到官府里去直接就能被打成逃奴,轻则罚款重则拘捕入狱,所以唐氏才会如此。
展鸰就道:“我叫人去打听了,你家中还有一个老母亲,一个哥哥,两个女儿,想是与他十分不睦,索『性』和离了也利索。”
事到如此,唐氏也不再隐瞒,泪流满面道:“他对我和女儿动辄打骂,又酗酒又烂赌,我忍无可忍,年前就与他和离了!想着自己好歹还有些手艺,只要肯做,哪里活不下去呢?只那个畜生简直不是人,还是苦苦纠缠,如今又『逼』着我盗取客栈的银子或是秘方,我不听,他就扬言要放火把客栈烧了,又纠结了一干流氓地痞去我家中吓唬我的家人,打的打砸的砸,我老娘和两个女儿都吓坏了,昨儿又有人来说他们把我哥哥的头也打破了……”
她哥哥是个老实人,因天生是个哑巴,小时候又摔了一跤跛了腿,如今还没娶上媳『妇』,却也不怨天尤人,只在家中安心种地侍奉老娘,是十里八乡都称道的孝子,如今却因为她这个不争气的妹子受了这等横祸,叫她于心何忍?
听了这些话,展鸰不由得对唐氏十分敬佩。
像这种家庭暴力,别说是封建的古代,哪怕就是高度文明的现代社会,也有相当一大部分女『性』选择忍气吞声,死活都不敢踏出离婚这一步。
可就在这大庆朝,眼前这个瘦削的女子竟有这般强大的内心,敢于带着两个女儿和离!
展鸰一直都觉得唐氏很顺眼,却因未曾深究而弄不明白这感觉究竟来自何处,直到这会儿听了她的哭诉才恍然大悟。
时代也好,容貌也罢,都千差万别,可内心强大的人,往往都会具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这个人,她还真就留定了!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