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晚饭过后,展鸰亲自给大家上了柚子茶,郭先生就说要考教下展鹤的功课。
“既然蓝大人托付了老夫,老夫必然不负众望,”郭先生微眯着眼睛,不紧不慢的道,“少不得要问一回,也好知道该从哪里教起,如何教起。”
展鸰点头,“因材施教,应该的。”
说着,便示意展鹤上前,又叫他问好。
虽未曾见过,但展鹤见两位老先生面容和气慈祥,并不胆怯,当即上前规规矩矩的作揖,“郭先生好,弟子有礼了。”
郭先生见他年纪虽小,可行事大方,毫不扭捏,又生的唇红齿白好个相貌,就先点点头,暗自赞了一回。
纪大夫也没走,席桐在旁边作陪,两人中间的小桌上隔着几盘果子,分别是糖炒栗子、裂口松子、五香瓜子、酱梅子和椒盐牛舌饼,『色』香味俱全。大约是因方才饺子没吃够,胖胖的纪大夫这会儿边看边吃,并不算纤长的手指十分灵活,手边不多会儿就堆了老些果壳。
那头郭先生正问题,耳边却总有细微的咔嚓声,不由得眉头微皱,朝那边重重的咳了声。
读书一事何等郑重?他却在旁边吃东西,成何体统?
纪大夫眨了眨眼,正要去抓栗子的手就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儿,掉头去『摸』了个牛舌饼。
这个没动静了吧?
又咸又香,还甜丝丝的,外皮酥的什么似的,稍微用一点力就哗啦啦掉渣,好吃得很呐!
席桐看的好笑,就漫不经心的问:“两位瞧着是故交?”
分明就是老小孩儿之间的斗气,若是之前不认识,换个陌生人,指不定这会儿就相互掐着脖子打起来了。
“嗯?”纪大夫把掌心的酥饼渣滓抖了抖,一起攒着放入口中,听了这话就外头瞧他,笑眯眯的,“小子,套老夫话呢?”
席桐也笑,瞧着比他还人畜无害的,“哪儿能呢,干坐无趣,寒暄罢了。”
“小滑头,”纪大夫摇摇头,吃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倒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二人原本是在县学时候认识的,后来那厮高中进士,皇榜登科,我进了太医署。如今年纪大了,呆在那里讨人厌,便告老还乡啦。”
他说的云淡风轻,乍一听好像没什么破绽,可席桐却本能的觉得他隐瞒了好些关键信息。
说是告老还乡,可他们两个也才不过五十来岁,瞧着身体强健的很,不管是做官还是太医,都可谓正值壮年。尤其是大夫,那可真是越老越值钱,怎么就忽然要告老还乡?
不过既然人家不说,席桐也不继续追问。想来谁都有点难言之隐,更何况是天子脚下,想必事儿更多。
既然如今他们选择急流勇退,又是蓝源亲自选的,若他们两个果然有问题,先完蛋的就是蓝源,想来他也没这么傻……
那边郭先生已经问完了《三字经》,开始问《百家姓》,纪大夫大约是闲的难受,也想找点事情做,便对席桐道:“来,老夫给你拿个脉。”
说着,就拍了拍手上的果皮沫沫,到底不大干净,索『性』往自己裤子上抹了抹。
席桐半晌没说出话来,他以为大凡是大夫,基本上都有洁癖的,可这位?
到底人老成精,也不必他开口,纪大夫自己就笑呵呵回答了,一副你大惊小怪的模样,“该讲究的时候自然讲究,平时哪儿那么多瞎讲究?也不嫌累得慌,年轻人,人生苦短,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席桐竟也真点点头,“前辈言之有理。”
他跟展鸰也差不多算是死过多少回的人了,除了几条底线之外,什么富贵荣辱的,早已抛之脑后。如今两人又能堂堂正正的在一起,真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就敞开了活吧!
痛痛快快的活!
纪大夫倒是多瞧了他几眼,“嗯,你这个年轻人倒不错。”
顿了顿,又指了指展鸰,“那闺女也不错。”
很少能看见这个年纪的孩子肯安安静静听老家伙说话了,他也知道自己唠叨又闹腾,难为这么长时间了他都没一点儿不耐烦。
听见纪大夫夸展鸰,席桐可比听见人家夸自己还高兴,当下依言『露』出手腕,又眉眼带笑的道:“那是我未婚妻。”
纪大夫几根胖胖的手指搭在他脉上,没好气的瞪了眼,“谁问了?”
哼,瞧这得意样儿吧,得亏着人没长尾巴,不然这会儿早甩起来了!
谁年轻的时候还没个媳『妇』吗?这还没正经成亲呢,哼!
席桐也不恼,任他说。
说罢,反正也不痛不痒的,他就是有女朋友了呀,他心里高兴,难道还不许往外说了吗?天下可没这个道理。
真正拿脉的时候,纪大夫就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正经起来,闭了眼,一手捻着下巴上一点山羊胡子,一手在他腕子上试探,渐渐地就皱了眉。
他掀开眼皮,很有几分谴责的道:“你年纪轻轻的,底子怎的这样差?瞧瞧你这身子,筛子的眼儿都比你密些!”
席桐笑笑,老老实实的道:“肺被打穿过一次,四肢大约骨折过五六次吧,第四第五根肋骨也折过……”
至于其他的皮外伤,那都是家常便饭,也懒得说。
纪大夫越听眉头皱的越紧,看他的眼神跟看鬼似的,发自肺腑的感慨道:“就这么着,你还活着?”
席桐点头,笑笑,“活着。”他跟她都活下来了,马上还要成家了呢。
纪大夫使劲想了想,摇头,“我不信。”
他曾出入宫廷,在太医署的藏书阁内熟读天下所有医书,也曾见识过天下最好的大夫和医术,可他敢断言,即便是太医署中的任何一人来了,也绝不可能叫一个接连遭受如此重创的人活下来,还这样的活蹦『乱』跳!
单是内脏破裂一样就没救了。
要说民间高人?有,却绝不会这样高明,这俨然是神话了。
太医署有天下最齐全的『药』材,最详尽的医书,最久远的方子,乃天下医者心之所向,又因考取太医的最低资格也是秀才,故而每年如太医署的考试之激烈简直匪夷所思,并不比考取进士更加轻松……
一句话,没有任何一个学医的人能抵挡太医署的诱『惑』!
要说有人当真有这般神乎其神的医书,早就被破格录取,哪里还会籍籍无名?
纪大夫越想越想不通,简直要钻牛角尖了!
席桐生怕老人家出个好歹,忙主动问道:“前辈可知人身上有多少骨头?”
纪大夫瞪圆了眼睛,“老夫又不是女娲,这等事情如何知晓?”
席桐笑笑,“206块,颅骨29块、躯干骨51块、四肢骨126块,婴孩的要更多些,足有两百一十多块。”
郭先生还在问,便听那头纪大夫忽然尖着嗓子站起来,“此事你又如何知晓?!”
认识这么些年了,哪怕差点被后宫争斗卷进去,他也未曾见过老友如此失态,当下不免诧异。
展鸰一看就知道必然是席桐说了什么,勾的那老头儿失了风度,也不担心,只是问郭先生,“先生,如何?”
“啊,”郭先生忙回神,又惊又叹,“你们教的很好,我竟说不出什么来了。”
如今这孩子满打满算才五岁吧?去年才启蒙,之后又出了那样的事,说真的,寻常五岁的孩子能读完三百千都艰难的很……来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备,只要能读完《三字经》他就敢教!
谁成想,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何止《三字经》啊,人家连《千字文》都会背了不说,这些书里头话的意思也都基本明了,如今都开始念《诗经》,已经会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了!
一般来说,学生们学习《诗经》都是按照顺序来的,头一首是铁打的《关雎》,可这……竟直接学了《无衣》?
展鸰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清楚,“郭先生,您是正经科举出身,向来比我更清楚,前头那几首都是说什么的。这孩子才几岁?亲戚都认不全呢,您硬叫他读那些情情爱爱的,他知道什么?”
郭先生竟无话可说,顿了顿才道,“都是这么过来的。”
谁不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呢?都是先生念一句,学生跟着念一句,摇头晃脑背熟了之后再挨着解释意思。便是如今不懂,等以后长大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这是教育理念的问题,展鸰自然理解,却不苟同,甚至她非常不赞理解。先弄明白意思之后再背的效率多高啊,为什么偏偏就不呢?
“我明白的您的意思,不过在我看来,这些东西自然是先明白了意思,才能真正背诵且融会贯通,不然即便是死记硬背记住了,又能记住什么?他会用吗?再一个,我始终认为,与其让孩子打小就跟风随大溜的背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不如先给他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向他展示这个世界有多么辽阔,外头尚未涉足的世界又是多么精彩……”
说了一大通之后,展鸰又道:“当然,这不过是我的一点短见罢了,以前也只是胡『乱』教着,好不好的?我也不敢说什么。日后他肯定是要上考场的,您是个有经验的,又是他正经的老师,具体该怎么弄,还得您做主,我不过说说罢了。若您老觉得果然有两分意思,那自然好;若实在不堪入耳,您权当『乱』风刮过,我什么都没说。”
用人勿疑,疑人勿用,既然郭先生是蓝源亲自请来的先生,展鸰自然信得过,也不打算越俎代庖。
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丧失了发表意见的权利,而且所谓的“大家都这么着”“一直都这么着”也未必就是对的。
尤其是现下学生们动不动就按着一篇文章读几百遍的任务,实在是丧心病狂。她已经亲自教导过展鹤几个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孩子的聪慧和通透,只要给他说说意思,莫说几百遍,那小东西三五遍读下来就已经背会了,何苦再白白的浪费时间呢?
这就好比一个已经在奥数赛上拿奖的人,你非让他走流程天天抄写乘法口诀一百遍,注定了费时费力还没有任何进展,这不折磨人呢吗?
她做事有分寸,不是那种仗着有点功劳就敢对所有的事情指手画脚的『性』子,可也不会自认低人一等,明知某件事情是多余的,而连说都不敢说。
人和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更别提她跟郭先生生长于不同的时代,不管是从小接受的教育、经历的事情还是看过的世界都截然不同,这就必然导致他们拥有天差地别的教育理念,这么两个人凑在一起没有一点碰撞的火花是不可能的。
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郭先生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论断?本能的想驳斥,可又隐约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老头儿沉默半天,冥思苦想,最后憋出来一句话,“那什么观的,作何解释?”
真正有文化的人一般求知欲都极强,也从不会轻易又不断的否定别人。当天晚上,不管是展鸰还是席桐,郭先生还是纪大夫,都没能睡好,你来我往各抒己见,侃侃而谈大半宿,茶喝了好几壶,灯油都熬干了,直到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才胡『乱』眯了一会儿,正常点儿起床之后眼睛里满是血丝,下头淡淡的乌青。
展鸰和席桐到底年轻,虽有些疲惫,倒也不算什么,对视一眼,都噗嗤笑出声。
“好久没这么折腾了,”两人一边洗脸,展鸰一边感慨,又『揉』着脖子道,“我还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能歇了,毕竟那么大年纪了,谁成想越说越有精神,倒是把我给累得够呛。”
昨儿夜里,她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几次笔直的磕到桌面上,愣是给连疼带吓的清醒了,这才一阵一阵的强撑着。好容易推着郭先生回院儿,她一进屋就跟踩了棉花似的,一脑袋扎在炕上就精神昏『迷』,再一睁眼就是现在了。
席桐擦干净手,先在自己脖子里捂了一会儿,捂热了之后才伸手给她按脖子,“落枕了吧?”
“可不是么!”展鸰苦着脸哼哼,给他一捏,疼的简直要跳起来。
“别『乱』动,”席桐找准地方轻轻按了几下,“早前听说的一个诀窍,也不知管不管用,先试试。”
展鸰哼哼道:“不知道你就给我用?合着当我做试验品呐?”
席桐笑,『揉』捏的动作却越发柔和了,“哪儿敢呐,除了你,谁能请得动我按摩?”
展鸰眉眼带笑的哼了声,依旧嘴硬,“我可没请你呐。”
“那是自然,我上赶着还来不及呢。”席桐点头,又有些感慨,“老一辈的人心『性』更单纯,求知欲可比后世强烈多了。如今我们掌握的知识,或是固有的思维理念在现代社会可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但与他们而言,丝毫不亚于核爆式的冲击,这点儿激动也在意料之中。”
蓝源也有心了,想来是因为之前跟自家接触过的缘故,知道他们两个都不是传统意义上乖顺的老百姓,不管郭先生还是纪大夫,都是那种很善于听取别人意见的人,丝毫不因为他们年纪轻或是偏居乡野就目空一切,这着实难能可贵。
昨天晚上他们四个进行了穿越以来头一次也是最激烈、最全面、最深入的交流与辩论,内容涉及并不仅限于教育理念、价值取向、医学常识与急救知识等,他们谁也没有轻易向谁折服,同时也都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收获。
四个人显然都很喜欢这种类似于学术交流的氛围,越说越带劲,越聊越深入,所以直接停不下来了……
“这倒是,”展鸰点头,觉得舒服了些,“成了,你也够受的,别再忙活了。对了,想吃点儿什么。”
昨儿事儿忒多,过程特别刺激,她觉得自己不光胃空了,如今就连脑袋也累的慌。先是疯狂的信息输出,同时又要承受汹涌的信息录入,全程高速运转,如今累的什么似的,必须得好好补补。
展鹤也起来了,巴巴儿过来说早,展鸰就问他想吃什么。
小东西仰着脑袋想了会儿,“鸭子!”完了还不忘补充,“要连鸭皮一起。”
烤鸭肉好吃,可最好吃的还是皮呀,又香又脆,滋味儿十足,光是就着鸭皮,他都能喝光两碗小米粥啦。
展鸰就笑,“这都吃了多少天,还没吃够?”
烤鸭倒是不缺的,眼下哪天不烤个一炉两炉的?只是这孩子咋就认准了烤鸭,再这么下去还不吃伤了啊?
席桐按着他的脑袋晃了几晃,对展鸰道:“他想吃就由他吃,等日后吃够了,你强迫他吃都不吃了。”
小孩听了心生欢喜,仰着脑袋冲他笑,又脆生生的喊:“谢谢哥哥。”
还挺会顺杆儿爬,席桐失笑,刮了刮他的小鼻子。
“你们俩倒是一伙儿的了,”展鸰笑道,“我要再劝几句,可不跟坏人似的?”
“什么坏人,哪儿呢?”正说着,刚巧外头经过的肖鑫就大步流星的进来了,一听见“坏人”俩字儿兴奋的眼珠子都亮了,一边搓着手一边目光锐利的打量,好似随时都能跳出去给那人来一斧头。
展鸰和席桐都笑得不行,“大哥早,说笑呢,正要去做早饭,想吃什么?”
肖鑫就瞬间失望了,不过听到吃饭,又马上开心起来,挠头道:“昨儿的荠菜饺子倒是挺好吃,还没吃够呐。”
本来那么些个野菜,他们这几个人吃倒也够了,谁能想到忽然又凭空多了俩老先生?瞧着头发都花白了,谁知道那么能吃!
尤其是那精瘦的什么教书先生,瞧着文绉绉不争不抢的,蔫儿坏,真不愧是读书人,满肚子心眼儿,人家初来乍到的说话热闹,他一句话不说,埋头吃,整整一大盘子,竟也没撑坏了……
想起昨儿餐桌上的事儿,展鸰也有些忍俊不禁,纪大夫自己就气得够呛呢。
“现下手边也没有荠菜,倒是有些来不及,晌午吧,大哥你多多的弄些来,咱们再包饺子。早上我炸些酥肉,弄点儿土豆合,晌午也能吃,如何?”
冬天的时候时常能买到莲藕,炸藕合滋味儿最美:莲藕又香又脆,肉馅儿喷香绵软,不管是当小菜还是干脆做主食都是好的。
如今天气渐暖,莲藕少了,便退而求其次,炸土豆合。虽不如莲藕自带清香,可土豆也有土豆的好处。比起莲藕,土豆更加绵软细腻,略略一炸,吃起来便粉糯的很,里头的肉汁儿也能更好地渗入进去,滋味儿十足。
肖鑫巴不得一声儿,回答的响亮极了,欢欢喜喜的去了。
众人各自分开,席桐久违的带着展鹤去打拳,展鸰也跟着练了会儿,然后便去厨房忙活。
每当这时她就要感慨有人打下手的好。若放在以前,哪怕最简单的烧火、淘米都得自己来,繁琐不说更耽搁时间,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如今有李慧带着人『操』持,什么前头准备都做好了,自己根本不用急,慢悠悠做好了早『操』,进了厨房就能直接下手,多好啊。
现在春寒料峭,早晚还颇有凉意,一家客栈的人还是习惯早饭桌上来一碗热腾腾的粥,几口下去,肠胃舒缓,这才开了胃口,方便吃正菜了。
腊肉来一点切小丁,再将各『色』菜干来一点,俱都弄成小的碎片,待到洁白的大米熬得粘稠,上头腊肉丁、菜叶交相呼应,十分好看。这样有荤有素的一碗粥,既好喝又有营养,便是不爱喝汤水的人也忍不住来几口。
把切好的里脊条儿调味后丢到蛋『液』里滚几滚,因如今天儿还冷着,蛋『液』也远比夏日来的粘稠,倒是容易挂,只加一点儿面就够了,回头炸出来的酥肉因为面少就更有味儿。
李慧照旧给她打下手,“师父,一大早就吃炸的啊?”
如今在一家客栈待得时间长了,李慧自觉胆量和见识都很见长,现在见了这一大锅油都不害怕了呢!谁能想到当初的她得前后鼓好几回勇气才舍得放两指甲盖油?!
展鸰道:“配粥么,粥已经略有些清淡了,这个有味儿,口感也扎实。”
李慧心道,确实够扎实的,这是肉啊,不光口感,本钱也扎实呢!
就听展鸰又道:“左右都是费一回事,不如多弄些,等下顿不大酥脆了,还能跟白菜一块儿炖,对了,加些粉皮子在里头,香着呢!”
李慧听了直捂嘴,跟她不住告饶,“师父您快别说了,这一大早的就引着我发馋。”
展鸰就笑,顺手夹了一条刚炸出来的酥肉给她,“尝尝咸淡。”
她对自己人是真大方,现在李慧也麻木了,当下熟练的接了,一合嘴巴,酥肉表面金灿灿的皮儿就咔嚓嚓碎的响成一片,肉香油香混在一块儿,连带着那些大料的香气,刺激的她口水一下子就满了。
真好吃啊!
表情说明一切,展鸰压根儿不用问她,只是又夹了一块出来,这回却是搁到小碟子里,又对一直眼巴巴瞅着的高氏道:“你也尝尝。”
高氏本能的想推辞。
能不推辞吗?这可是扎扎实实的肉,还是油炸的,谁家媳『妇』敢这么做饭,日子不过了吗?寻常百姓人家过年都不舍得这么吃呢!偶尔谁家买了肥肉炼油,剩下的油渣都得数明白多少块,掐着个儿吃呢!
这掌柜的倒好,她不过是雇了来干活的,上来就叫她吃肉!
一天三顿饭,一个月三十天,一年十二个月,这得多少钱啊?
高氏不敢算,也算不过来,反正到最后自己心疼的肝儿都在抽抽着疼了。
现在李慧非常致力于掰扯高氏和下头那些跟原先的她一样畏畏缩缩的女人,自然看不下去,当即强行给她塞过去了。
酥肉进嘴后,那种浓郁又陌生的美味让高氏登时呆成了木雕泥塑,哪儿还舍得嚼?
含着吧,最好能这么含一辈子……
炸完了酥肉的油也不浪费,正好再接着炸土豆合。
清洗土豆和刮皮的事儿高氏抢着做,嘴里还含着半块酥肉,美的眼睛都瞧不见了。若非李慧瞧不下去,她简直能含到天荒地老。
掌柜的这么大方,她还要什么工钱呐?光这些伙食费都超了多少回了!
肉馅儿是展鸰指导着李慧拌的,葱姜蒜都放了些,还浇了点酒去腥。
于是稍后的早饭桌上也满满当当摆了好些盘子:
莹白米粒中混杂着腊肉和蔬菜的粥,金灿灿的炸酥肉、炸土豆合,另有一个凉拌海带丝、一个菠菜干和白菜心丝拌的热合菜。
没办法,如今人口多了,不多弄些也不够吃的。
郭先生和纪大夫都是一步步挪过来的,坐下之后还不住的敲打腰背,眼见着展鸰和席桐这俩跟他们同时睡,早起竟还有精力打拳、做饭的,这会儿却又俨然已经重新变得生龙活虎,不由得十分唏嘘。
“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纪大夫就叹气。
想他当年读书的时候,哪次不是挑灯夜读?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白日学习君子六艺,甭管多累,哪怕躺下的时候累的死狗似的呢,可一觉醒来不照样活蹦『乱』跳么?
老了,到底是老了,熬一次夜大半个月就养不过来,真是元气大伤。
“多吃些补补,”展鸰笑着给他们盛了粥,“尝尝合不合口味。”
若是来之前,这俩人还真担心过:到底不是沂源府的人,万一吃不惯可如何是好?不过显然昨儿的几顿饭和点心已然成功打消了他们的顾虑。
还担心什么吃不惯呐,别过阵子胖的走路就喘就谢天谢地吧!
纪大夫是个喜欢吃肉的,只不过自己就是大夫,明白好坏,强忍着吃了三块酥肉就停筷子,转头去吃凉拌菜。
凉拌菜确实滋味不坏,一点儿不像平时吃的那样,酸酸辣辣的,很是开胃,配着粥吃真是绝妙。
他自己连着吃了好几口海带丝,美滋滋的,眼角余光瞥见郭先生竟又夹了一块酥肉,瞬间心态失衡,“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吃?多来点儿菜吧!”
说着,就狠狠夹了一大筷子菠菜和白菜心的凉拌过去。这下好么,一筷子下去,半个盘子都空了!
郭先生不领情,直接当场给他推回来,不仅如此,竟又夹了一块,慢条斯理的吃了,边吃还边点头,“这酥的呀……”
纪大夫气坏了,刚要说话,就见郭先生慢悠悠擦了擦嘴,视线有意无意的从他微微鼓起的肚皮和肉乎乎的下巴上扫过,轻飘飘来了句,“我太瘦了啊,我怕什么?”
是啊,他这么瘦,他怕什么啊!
纪大夫气的眼前发黑,恨不得端起手边的凉菜盘子给他扣到脸上!
这都不算什么,偏展鹤这小东西也跟着火上浇油:许是见纪大夫气的厉害,他就爬下凳子,很乖巧的塞了个块展鸰平时给他磨牙的地瓜干过去。
纪大夫先是一愣,继而感动的什么似的,谁知还没来得及想好夸奖的词儿,小孩儿又抬手拍拍他,一本正经的安慰道:“爷爷,肉吃多了要胖了。”
纪大夫:“……”、
这会儿展鸰和席桐都吃得差不多,见势不妙,赶紧三口两口扒了饭,夹起展鹤拔腿就溜。
跑吧,也是他们该的,谁叫这小东西说什么不好,偏偏戳人痛脚,这不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桌上只剩下一个肖鑫,正埋头大吃呢,谁知一抬头,嗨,人都哪儿去了?才刚还满满一桌子,怎么眨眼就剩下一对老头儿?
那老两位相互火花四『射』的瞪了会儿,又齐刷刷扭过头来看他,肖鑫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挠挠头,“二位不吃了吗?”
那俩人给他一句话噎得出不了声,肖鑫就误以为他们真不吃了,简直高兴坏了,当即狠狠夹起最后几块炸酥肉丢到自己碗里,非常实在的说:“剩下怪可惜的,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吃了吧。”
他还真就唏哩呼噜就着粥吃了!
完了之后还特别体贴的把其他几个盘子都清理干净,一滴汤都不带剩下的,后头去厨房还盘子,肖鑫还特别得意的跟李慧她们显摆,“瞧瞧,刷碗都省了工序了。”
李慧低头一瞧,险些笑出声来。
可不省了么?看看这干净的,跟『舔』的没什么分别……
且不说郭先生和纪大夫俩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千算万算没想到还有一个肖鑫!
本以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前头那两个青年都鬼精的跟什么似的,你眉头一动,他们下一句就准备好了,想来这人同他们一处坐卧起居的,估『摸』着也差不多。可万万没想到啊,还真就差的挺多!
肖鑫是个直『性』汉子,你跟他七弯八绕的弄那些没用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想吃你就说呗,你瞅瞅你自己又不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这上哪儿知道去?”
展鸰笑着跑了,可巧见李慧站在墙角冲她拼命打手势,顺手就把展鹤塞到席桐怀里过去了。
“什么事儿?”
李慧往四下瞧了瞧,神神秘秘的,见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师父,前儿您让我注意着唐氏,我才刚见她又跟前几日似的偷『摸』出去了,她怪警醒的,四下看顾着,我怕给她瞧见,就没敢跟着上去。”
偷偷出去?这倒是奇怪。展鸰都敢夸下海口,这一家客栈绝对是眼下大庆朝数一数二开明开放又气氛活泼的地儿,只要里头的人不违法『乱』纪、不违背良心、不吃里扒外,她绝对不会管!既然如此,唐氏偷『摸』个什么劲?、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展鸰又干起了老本行:
她悄无声息的就跟了上去,分明脚下还有些个落叶、石子的,平日里大家走上去都会发出细微的响动,可她也不知怎么弄的,竟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一家客栈外头就是大道,并没什么遮拦,展鸰略一思索就往前头林子那边『摸』着走了一段儿,果然在一颗大柳树后头瞧见了唐氏,她对面还站着一个约莫二三十岁的男人。
因为中间没有遮拦,展鸰生怕被发现,也不敢靠的太近了,根本听不清他们再说什么。只是瞧着唐氏的模样,倒是又急又气,脸都涨红了。
倒不是展鸰单纯看脸,实在是相由心生:唐氏对面站着那个男人满面油光,头发『乱』蓬蓬的,衣裳也满是褶皱,一双小眼睛似笑非笑又时不时闪过阴狠,任谁看都不像个好货。
两人似乎在争执,那人还狠狠推了唐氏一把,又冲着她高高扬起巴掌,好歹没打下去,可也将身材纤细瘦削的唐氏吓得跌倒在地。见她熟练地抬起胳膊保护自己的样儿,想来这事儿发生了绝不是一回两回。
过了会儿,唐氏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手帕,里头似乎包着些什么,那人根本等不及,直接上前劈手夺过,打开看了一回,似乎不大满意,可也无可奈何,又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才骂骂咧咧的走了。
一直等他走出去老远,唐氏才像后知后觉回神似的。到底委屈,可又不敢惊动旁人,先趴在地上抽抽噎噎哭了半日,这才慌忙擦了眼泪,重新拍打了衣裳往回走。
在她哭的那会儿,展鸰就悄悄原路返回,然后在书房里一边最终确认分店开张的相关流程,一边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是谁?若是家人,唐氏为何不敢公之于众?若不是家人,那他又是什么人?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那人来的目的是什么,唐氏给他的东西又是什么!
事关客栈一群人的活路,她不能不谨慎。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