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夏白没有表情的脸明显僵了许多,也生动了许多。
他自然是不敢真坐下吃,就这么直挺挺立在一旁,柱子也似。
展鸰姐弟俩觉得稀罕,加上他又长身玉立的英俊,两双眼睛便大大方方目不转睛的看,不多会儿,那训练有素的护卫便……红了耳朵,脚尖也不安的往外挪了几下。
他何曾遇见过如此不矜持的女子!青天白日的盯着陌生男人瞧!
诸锦倒是不以为意,简单粗暴处理完了护卫的事儿,继续大快朵颐。
她是真的饿,也是真的想念这里仅仅经历过一次的味道,质朴又纯粹,简单而直接,仿佛具有某种深入人心的神奇力量,让她不止一次的回想起曾经父亲还是个小官儿时,一家三口在乡间温馨从容的日子。
诸清怀是个典型的文人雅士,凡事都讲求意境,口味十分清淡,也不许厨房弄太过粗鄙的民间饭菜。若不是上回女儿带回去的泡菜……坛子颇有野趣,入了他的眼,也是断然不许上桌的。
而他与同样出身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妻子生出来的女儿却是个异端,天性活泼好动,无比向往外面的世界,诸夫人在世的时候,夫妻二人就时常唏嘘,感情是个男娃投错了胎……
诸锦很喜欢这些看似不上台面的家常饭菜,一口一口吃的认真又仔细,她是真的很享受。
最后,她以一种绝对不符合千金小姐设定的饭量,吃光了一大碗面,喝了一碗蛋花汤,下了一整盘豆芽,还有乱七八糟其他一些东西。
展鸰忍不住开始担心她的肠胃。
还有那咸鸭蛋、咸鸡蛋,你一个人吃了足足两个,就不觉得齁得慌?
诸锦却舒舒服服的伸了伸胳膊,笑道:“好久没有这样尽兴了。”
展鸰心道,确实够尽兴的,估计我们客栈里也就二狗子那厮的饭量能跟您一较高下了。
这小小身躯,到底是如何装下那么一大桌子食物的?
诸锦又道:“得亏着我甩开了杜妈妈,不然她老人家又要喋喋不休了。”
可对着夏白,她却一点儿隐瞒的意思都没有,而夏白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自始至终眼皮子都没多抖一下。
当然,展鸰直白的视线经过的时候例外。
对此,展鸰表示不后悔!
俊男美女本就是上天对人间的一种馈赠,如同行走的松茸,极其珍贵,世人本该尽最大的可能给予重视、欣赏并发自内心的夸赞,不然岂不是暴殄天物?
吃饱喝足的诸锦又一口气要了十罐泡菜,硬留下一两银子,这才恋恋不舍的出门。
不过问题来了:
她和后面追过来的夏白都是骑马来的,如今回去的时候多了整整十罐泡菜,还都是怕磕碰的陶罐,怎么拿?
展鸰回屋拿了件绣着翠竹花样的连帽斗篷,里头衬着一层羊皮,“可巧我要进城买些东西,顺便用车送你们一程吧。”
托泡菜的福,她的手头已然重新宽裕起来,大上回进城二话不说就连骡子带车的一整套都配齐了,足足花了十五两银子,买完之后瞬间一穷二白,险些把记账的二狗子心疼的当场厥过去!
诸锦跟夏白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了点头,诸锦就道:“也好。有劳展姐姐了。”
展姐姐?夏白隐晦的看了展鸰一眼,这就喊上姐姐了?
“谢什么?”展鸰只当没看见夏白的小动作,“左右我都是要走一趟的。要采买的东西多得很,便是没有你们我也要套车,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你们束手无策么?”
不多时,铁柱就帮忙套好了车,顺手喂了骡子一把上好的草料,这才将车赶出来。
原本展鹤也想跟着,谁知还没上车的,竟下雪了!
诸锦欣喜地用手去接,“今年的头一场雪呢!”
纯白的雪花从高空纷扬而下,随风舞动,带着一股不属于俗世的轻盈和高洁,竟叫这荒郊野岭也登时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正经腊月了,早该下了。”展鸰道,又叹了口气,蹲下来,直视着展鹤的眼睛道,“瞧,下雪了,晚上回来的时候估计冷得很,路也不好走,我还要顾着车,万一摔到你姐姐要心疼死了。你先在家同他们玩,顺便写一张大字,回头给姐姐看,好不好?”
铁柱和二狗子要留下看家,她一个人既要驾车又要照看孩子,本就费劲,如今又下了雪,越发艰难了,索性把潜在的隐患都提前掐灭了!
不过孩子再小也已经懂事了,得像对待大人那样尊重他的意见,凡事同他商议一回,也有助于培养他的责任心和安全感。
忽然被告知不能跟姐姐进城了,小孩儿难免有些失望,不过马上又乖乖点头,还十分乖巧的上前亲了亲展鸰微凉的面颊。
展鸰用力抱了抱他,“乖,姐姐很快就回来,给你带糖果点心好不好?”
小孩儿这才开心了些,退到路边跟她挥手再见。
一行三人赶车骑马的上了路。
一开始诸锦还觉得雪天骑马威风的很,同话本里描写的侠女那样潇洒,简直是多年夙愿成真,激动万分,展鸰几回叫她上车都不肯,非要在下头待着。
谁知眨眼功夫就打脸了!
她来的时候正午刚过,日头正好,骑马也不觉得冷。可这会儿太阳忽然被云彩挡的严严实实,温度骤降,又下了雪,还起了风,雪花打在脸上啪啪的疼!
别说打马跑了,诸锦只是这么坐着就冻得浑身哆嗦,两排牙齿相互磕碰咔咔作响,哪儿有一丝半点的威风?
展鸰看的好气又好笑,觉得这丫头简直傻乎乎的可爱。
她又开口催了催,这回知道厉害的诸锦也不推辞了,麻溜儿上了车,顺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谢谢展姐姐。”
顿了顿又道:“话本上都是骗人的!”
展鸰忍俊不禁,“哪里骗人?只你到底是知州千金,哪里吃过苦?自然受不了。可对好些平头百姓而言,夏日酷暑与冬日酷寒一般,不过是最不起眼也不得不克服的困难罢了。”
诸锦若有所思,刚要开口,忽然一惊,“姐姐怎么知晓我爹爹身份?”
展鸰失笑,“猜的。”
“这个也能猜?”诸锦越发惊叹了。
外头的夏白觉得快要听不下去了,低声干咳一声提醒她注意。
自家小姐天真烂漫待人真诚,虽然比寻常官家女子多了些心眼儿,可到底涉世未深,她那点小花招在有经验的江湖人眼中,简直像是白纸黑字那样显眼。
不过,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对展鸰越发好奇:
那女子言行举止自带风范,又像是读过书的,绝非贫苦人家出身,可若是被娇养长大的,又为何会身居此处?又懂得这样多这样杂?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诸锦果然停住不问了,只是一双大眼睛咕溜溜看着展鸰,满满的好奇。
展鸰别有深意的瞅了眼声音来源处,问道:“外头更冷了,你这护卫不要紧?我这里倒还有一条多余的羊毛毡。”
不等诸锦出声询问,外头夏白就自己回答了,“多谢姑娘美意,这点寒气在下还受得住。”
诸锦掀开帘子往外看,这才注意到他一身斗篷都是沉甸甸带毛的,且风兜下头带着一圈像是面巾围兜的东西,这会儿拉上来刚好可以遮住脸,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显然是专门在北方冬日用的。
展鸰也顺着看了眼,点头笑道:“瞧见了没?人家那才是出门的打扮,谁跟你似的,倒是俏皮!”
诸锦有些不好意思,抽手摔下帘子重新坐了回去,还不大服气的说:“我不过是缺一套那样的衣裳罢了!”
想来话本中那些行走江湖的女侠们,也都有类似的一套衣裳的吧?肯定是的!
展鸰失笑,心道这姑娘还挺执着。只是她的出身和身份注定了不可能实现梦想的!
梦想,可能一辈子都只会是梦想了。
说起行走江湖,倒是让展鸰回想起许多以前的事。她虽然不是行走江湖,可也常年在外执行任务,单纯从难易和复杂程度上来讲,没准儿比行走江湖还艰难呢。
结束回忆之后,她幽幽道:“诸姑娘,我倒是想劝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的好。”
见诸锦又要说话,展鸰抢白道:“且不说那些话本子上面究竟有几句实话,你所瞧见的,也不过是最光鲜的地方罢了。什么行走江湖,听着好听,可你也不想想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一旦出去方圆上百里没有人烟,住在哪儿?什么大漠孤烟怒浪狂沙的,苍茫壮美固然令人向往,可其中四伏的危机你可曾想过?”
“为何行走江湖的人都说自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话可不是白说着吓唬人的,一不留神送了命的多着是呢!”
什么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哪里是容易做的?反正她现在是一点儿都不想了,只想安安稳稳过个小日子。
诸锦本来还想反驳争取,可越听越心凉,心中那点向往也瞬间被灭的差不多了。
展鸰又乘胜追击道:“你瞧瞧你身上这身儿骑装,裁剪精致,刺绣精美,没有几十两下不来吧?可很多时候,你所向往的那些女侠们,便可以为了区区几十两银子豁出命去!”
“她们没时间讲究吃穿打扮,因为想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就已经叫人筋疲力尽……”
然后夏白震惊无比的发现,某个连带着多年来老爷夫人都头疼无比的问题,竟然就这么解决了?!
见诸锦情绪明显低落了,展鸰罕见的起了一点摧毁青少年远大理想抱负的愧疚感,然而并不想反悔。
嗨,谁小的时候没有三个两个的大侠梦呢?可现实终究是现实。
她眨了眨眼睛,“你也大了,别老叫你爹妈担心。”
谁知诸锦动了动,从胳膊缝里看她,声音闷闷的,“我娘早没了,之前就是代父亲回老家扫墓的。”
她没有兄弟,又是打小当男孩儿教养的,这些事情从前几年开始就一手操办了。
意外勾起人家的伤心事,这回展鸰倒是真内疚了。
“对不住。”
“也没什么,”诸锦倒是想得开,故作轻松道,“生老病死罢了,谁没有这一遭儿?不过早晚罢了。”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隐隐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