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购买比例不够,此为防盗章周妈走后,江晚晴左思右想,猜到定是凌昭不肯死心,想要打亲情牌,让江尚书夫妇说服自己和他再续前缘,便很有几分气恼,越想越上火,所幸一不做二不休,叫容定把另一块木牌竖在正殿最前的桌案上。
不管谁进来,第一个就能看见这块写着大红‘贞’字的木头。
她是真的想不通透。
书里的凌昭的确对初恋白月光一往情深,可是白月光自尽后,他就无欲无求沉迷皇帝这职业了。
根据原作,他来后宫的次数算不得多,基本雨露均沾,按照位份依次过夜。
原女主江雪晴正式进宫前,他甚至没有特别的偏好,对嫔妃的要求更是简单。
——安分,不作妖,不闹腾。
否则该杀该罚,绝无二话,从不心软。
可见他当上皇帝以后,并非恋爱脑的人设,怎么现在就那么不上道呢?
江晚晴唉声叹气了半天,肚子饿了。
正好外头送来了下午的点心,江晚晴便和容定宝儿一起分了吃。
才刚吃下一只软糯糯的豆沙馅青团,刚想再拿一只,远处一阵喧哗,依稀能听清‘摄政王’三字。
江晚晴心头一凛,把盘子一推,催促宝儿:“快藏起来。”
宝儿不明所以,听主子吩咐,点了点头,可还没走出门,已经听到了逐渐逼近的脚步声。
江晚晴微微蹙眉,道:“来不及了。”
容定很有默契地从宝儿手里拿过盘子,高高举起,直接往地上一砸。他挡在江晚晴身前,再多碎片纷飞,也未曾触及她的衣衫。
宝儿倒是吓的尖叫了声,容定转向她,一根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笑了笑,无声的作口型:“嘘……”
外边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容定走回江晚晴身边,看见方才慌乱之间,她的唇角还残留一点豆沙,便抬起手,用干净的帕子,替她轻轻拭去。
少顷,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沉重许多。
宝儿大气也不敢出,已经先跪下了,头低低的:“摄政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容定见那行走间衣袂无风自动的男人快到门口了,暗暗叹一口气,心想罢了,风水轮流转,皇帝轮流坐,生而为人心态首先得放平,能屈能伸才活的轻松。
从前凌昭跪自己,现在换他跪一跪也没什么所谓。
他低下头,却听江晚晴突然开口,对那锦衣华服的来客道:“这名小太监伺候本宫的时候伤了腿脚,后来又挨了一顿打,不便行跪礼,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容定一怔,细长凤眸中,似有温柔流光一瞬而过。
凌昭没把心思放容定身上,只是弯下腰,捡起摔烂了的团子,淡声问:“怎么,不合胃口?”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目光:“吃不下。先帝已去,皇上受你挟制,本宫还能吃下什么东西?”
宝儿偷偷瞧了自家娘娘一眼。
咦,奇怪了。
娘娘今天胃口不挺好的么,早上多吃了半碗粥,就刚才吃团子还津津有味的,怎么突然又食不下咽了。
凌昭脸色沉了下来:“你就非得提他们。”
江晚晴幽幽道:“先帝是我的夫君,皇上是我的孩子,我不念着他们,难道还会想着不相干的人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凌昭立刻想起泰安宫中,小皇帝字字诛心的话,气的够呛,冷笑道:“是……夫君爱子,都是你愿意说心里话悄悄话的人,只我是不相干的外人。”
江晚晴蹙了蹙眉,什么心里话悄悄话?
听他这口气,十里开外都能闻到酸味了。
从前,凌昭也是这性子,江晚晴身为名门贵女,长的美丽,又能弹一手好琴,自然追求者众多,他总觉得防不胜防,每每拈酸吃醋。
这时候,换作以前,她会笑着瞪他一眼,说一句‘醋坛子’,就算雨过天晴,没事了。
然而现在……
江晚晴心思一转,决定添上一把火,于是往外面走去,一直到正殿,取下桌案上的木牌,抱在怀里不撒手。
凌昭跟了出来,一看又是一肚子的火气:“你抱着一块木头作甚?也不怕上面有刺扎手。”他伸出手:“给我。”
江晚晴刻意把写着‘贞’字的一面朝外,向着他:“我待先帝的心,便如这块木牌所写。”
凌昭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是么。”他平静下来,定定道:“给我瞧一眼。”
江晚晴递了过去。
凌昭拿到手里,便是一掰,三指粗的木牌应声断裂。
宝儿原本跪在偏殿,悄悄膝行移到门口,如今抬头看见了,惊惧莫名。
天呐!摄政王这么大的蛮力,实在吓人,不愧是大夏最风流的男子,日后不知要残害多少可怜的姑娘。
江晚晴看见了,也是一惊,接着气闷:“你怎么总是不讲道理!”
凌昭冷然道:“若讲道理行得通,难道和你说心里话、说悄悄话的人,不该是我么?”
江晚晴当真莫名其妙,只觉得他今天吃错药了,净说胡话。
凌昭随手把断掉的木牌丢开,从怀中取出一块缝补好的锦帕,绷紧了声线问:“是你裁的?”
江晚晴看了看,颔首:“是。”接着将旁边茶几上的一杯冷茶,尽数倒在地上:“覆水难收,去日之日不可留。帕子已经旧了,王爷也该换一条了。”
凌昭面无表情:“可惜本王补好了,再用上十年八载,不成问题。”
江晚晴这才细细瞧了会儿,只见中间缝起的针脚十分粗糙,一看就是外行人所为,肯定不是绣娘的手笔,甚至不像姑娘家缝的。
她问:“秦衍之替你补的?”
凌昭很是不以为然:“他哪里有这么好的手艺。”
江晚晴:“……”
不是秦衍之,那就只能是他自己了。
凌昭沉默地盯着她,分明就是等她开口,问是谁缝的,她偏不问,侧过身子,仿佛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果然,凌昭一字一句冒着寒气:“本王天生命苦,什么都得自己争取,自己动手。”
江晚晴回头,看了他一眼:“王爷的话可笑极了,您如今想要什么没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任您挑选,争着送您手绢、争着当王府的女主人——”她停了停,横眉冷对着他:“可你非得觊觎皇嫂,天理不容,令人不齿。”
她说的字字含恨,凌昭听了却舒出一口气,神色也缓和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发气。不会有别人,你大可安心。”
江晚晴道:“我为何要安心?你——”
凌昭温声打断她的话:“我在北边从来孑然一身,是凌暄居心叵测,在你面前陷害我。”
容定抬眸,扫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在心里摇头。
江晚晴微微怔忡,脱口道:“他何曾陷害你?”
凌昭冷哼了声:“他干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清楚。”
江晚晴无奈:“人都去了,他清不清楚又有什么要紧?当务之急,你尽快赐我一死,倘若你怕落人口实,你托人带个话,叫我自行了断也成——”
凌昭眸光渐冷,戾气尽显:“谁敢赐死你?怕是活的不耐烦。”
江晚晴差点眼前一黑,倒下去。
搞了半天,他竟然根本不想赐死她?不管她说多狠的话,他听了就忘,就算她送了个贞洁牌子过去,他气过恨过,也就丢在脑后了。
他年纪不大,怎么就得了健忘症呢?
江晚晴愁眉不展,恨恨道:“我跟你说不通的。”
凌昭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低声道:“晚晚,我今日不是来寻你吵架。”
江晚晴气煞:“我何曾与你吵架?我说的都是认真的,从来不是口舌争执的气话!”
凌昭见她果真生气的厉害,发丝都有些乱了,抬手想帮她理一理,又被她避开,他也不介意,心平气和道:“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我。”
江晚晴侧过身,不看他:“你问。”
凌昭一字一字清晰道:“你想要小皇帝平安活在世上?”
江晚晴不知他想如何,拧了拧眉:“那是自然。”
凌昭又问:“一定要他当皇帝?”
江晚晴坚定道:“是。”
凌昭唇边牵起一丝冰冷的笑:“若非如此,你就存了必死之心?”
江晚晴心里一动,觉得他好像有点上道了,当即用力点了下头:“是。你若执意篡位谋逆,我定然与你不死不休,生生世世视你为仇人。”
凌昭沉默良久,突然又笑了笑,轻声道:“不死不休——这话我喜欢。”
江晚晴走到一边的座位上坐下,冷冷看住他:“我说到做到,并非玩笑,你也别当我不敢。”
凌昭跟着过去,俯身蹲下,单膝及地,以他习惯的姿势平视她的眼睛,嘴角勾起的一点笑意越发苦涩:“你敢,你怎么不敢……你连七弟都叫的出口。”
江晚晴理直气壮:“你在兄弟中排行第七,先帝排行第四,我怎么叫不得这一声七弟了?”她看了一圈四周的摆设,淡淡道:“难道王爷觉得我困守冷宫,当不起你的皇嫂?”
凌昭心知她有意挑衅,却不以为忤,坦然答道:“你应该清楚,你困在这里,我只会恨他,心疼你。”
他叹了一声,又想去摸她的头发,强自忍住,低声问:“这几日过的可还习惯?忍一忍,就这两天了。”
江晚晴刚才分明觉得他就快发怒了,谁知一转眼,他又开始对自己嘘寒问暖,不禁又气又急:“唉呀,你就是不懂!”
凌昭笑了笑,戏谑道:“是不懂。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过了七年就翻脸不认人了——不如你教我?”
江晚晴瞪着他,气恼道:“你干脆打发我去守先帝的陵墓算了!”
凌昭敛起笑意:“这话收回去,不准说。”
江晚晴见他总算不笑的那么令她绝望了,内心又升起胜利在即的希望:“在哪里守寡都是一样的,反正我嫁了先帝,就只认他一个人。今生,来生,永生永世都早已许给他了。”
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虔诚的默念:“老天爷,这话您千万千万别当真,我家拿到了拆迁款,回头我捐一笔香火钱修庙,您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凌昭怒道:“你——”
江晚晴冷眼看着他。
凌昭胸膛起伏,显然愤怒至极,半晌才阴沉道:“你别逼我。”
江晚晴冷笑:“你若还算个男人,有本事就杀了我。”
凌昭怒不可遏,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就没见过不带一个脏字还这么能伤人的。
他站立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眉眼冷漠的女子,看着看着,总是移不开眼睛,不知为何,心又软了下来。
七年,他真的想她了。
于是,他又俯身下去,道:“后天凌暄下葬,我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江晚晴总算等来了想要的话,压抑住眼底的欣喜,急忙转头看着他:“你上回说过成全我,过了几天又忘了,这次可不能不算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别让人笑话你言而无信。”
凌昭只觉得她克制又着急的样子十分可爱,终于忍不住伸手揉了两下她的头发:“对你,一定说话算话。”
江晚晴蓦地起身,退到一边,低低道:“放肆。”转身回内殿,对着宝儿道:“送客。”
宝儿一直听他们唇枪舌剑,早就吓得噤若寒蝉,尤其是当主子毅然说出‘有本事就杀了我’的时候,她连呼吸都忘记了,生怕王爷真的出手伤人,就像掰断木头似的,用他那股非同常人的蛮力,扭断娘娘细嫩娇贵的脖子。
凌昭走的快,宝儿碎步小跑着跟上去,到了院子里,咬了咬牙,跪了下来,心脏狂跳不止:“王、王爷……”
秦衍之在殿外等候,这时和凌昭一道向她看了过去。
宝儿后背的冷汗把衣服都浸湿了,颤声道:“王爷有气冲、冲着奴婢来,奴婢这样的下人生来就是让人责骂的,娘娘金尊玉贵,请您……请您别伤她!”
秦衍之略感意外,正要开口,忽见凌昭抬起一手,便按下不言。
宝儿没听见凌昭回话,更觉得恐惧至极,攥紧了小手,心一横豁出去了:“奴婢十岁没了亲娘,娘娘是对奴婢最好的人,比奴婢的亲生爹和后娘都好,娘娘对先帝坚贞不二,请王爷别再为难她了!”
她说完,没等凌昭动怒,自己先被自己吓了个半死,不停地咚咚咚磕响头,直把额头娇嫩的皮肤都磨破了,血丝渗了出来。
凌昭转身离去,一言不发。
秦衍之原本跟在他身后,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眼宝儿,又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笑意:“脑子虽不太好使……贵在忠心。”
小半个时辰后,秦衍之又被迫坐进了回府的车驾。
他最近的运气真的有点背。
凌昭沉思了好一会,忽然道:“为何一个个的,都以为本王有意害她?”
秦衍之小心答道:“可能因为听见王爷和江……江氏吵的厉害,加上护主心切,便胡思乱想起来。”
凌昭嗤笑一声:“都没见过夫妻斗嘴么?少见多怪。”
秦衍之:“……”
您们二位算哪门子的夫妻?
再说了,江姑娘咄咄逼人,谁家夫妻吵架是这样的。
凌昭低头,看着手上的白玉扳指。
上回来长华宫,来时满心迫切,走时怒火滔天,来去匆匆,倒是不曾觉得什么,反倒是这次,气归气,尚且来得及仔细看清她的容颜,和记忆中的少女一一对上,于是百炼钢成绕指柔,岁月静好如初。
罢了。
七年相思,他太想她,只要她在自己羽翼能护及的范围,足矣。
至于七年来的种种,小皇帝口中的被窝里的悄悄话……
凌昭突然紧紧捏住那枚扳指,恨不得把它捏碎了。
有些东西不能多想,想多了,分分钟提刀去砍棺材。
秦衍之见自家王爷一会儿神情温柔,一会儿又眉目肃杀,一张脸变来变去,内心很有几分不安,生怕他在长华宫受挫太多次,气坏了身子。
凌昭抬眸看向他:“那件事,你看着办。”
秦衍之一怔,犹豫道:“这……先帝毕竟是您的兄弟,骨肉亲情——”
凌昭冷笑:“他不仁在先,休怪本王不义。”
秦衍之颔首:“是。”
凌昭想起躺在永安殿金棺中的人,神色显出不悦。
抢了他的人,又不肯善待,换作他,有了江晚晴在身边,眼里岂能容下别的庸脂俗粉。
偏生他的太子兄长病成那鬼样子,平时散个步都勉强,还要三宫六院不知节制,是有多荒淫无度、欲求不满。
念及此,他眼中冰寒一片,低声咒骂:“……淫棍。”
*
长华宫内殿。
“哎唷哎唷,疼疼疼!娘娘,疼!”
江晚晴正在给宝儿擦药,板着脸道:“知道疼?那下次长个记性……”叹一口气,摇摇头:“摄政王对我是不凶,不代表他对其他人都这样,别哪天怎么掉的脑袋都不知道。”
宝儿睁大眼睛:“王爷对您还不算凶呀?奴婢快吓死了。”
江晚晴道:“因为你没见过他真正发怒的时候。”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点了点小宫女的前额。
宝儿捂着额头叫了声:“哎呀疼!”
江晚晴笑了笑,走到一边,把敷外伤的药整理好。
容定站在她身侧,忽然皱了皱眉,走远几步,抬起袖子,又打了个喷嚏。
江晚晴转头看他:“小容子,怎么老打喷嚏?夜里着凉了吗?”又想这天怪热的,不该啊。
容定摇头,微笑道:“没有,谢娘娘关心。”
宝儿嘻嘻笑道:“那就是有人在背后说你坏话了。小容子,老实交代,你干了亏心事没有?”
容定笑意随和,轻描淡写:“不遭人妒是庸才,随他们去。”
此刻,秦衍之手里捧着一份书函,越看越是惊奇,抬头看向座上的人:“张先生,这……”
张远颔首:“这是大理寺卿朱大人给我看了,又由我抄写下来的。据我所知,朝中至少有三人持有同样的密诏,皆是先帝十分器重的肱股之臣。”
秦衍之眉宇紧锁:“可是没道理。太子尚在,若是先帝早料到王爷有称帝之心,又为何会交代臣子尽心辅佐王爷?难道人之将死,良心发现——”他看了眼凌昭的脸色,不敢再往下说去。
先帝会良心发现,懊悔当年横刀夺爱的旧事吗?
凌昭坐在上首,厅内灯烛通明,映出他寒意弥漫的眼,脸部线条是那般刚毅冷硬,满室的烛光灯影都柔和不了半分。
小时候,他和身为太子的凌暄算不得亲近,但也绝不曾交恶。
凌暄是太子,将来会是帝王,和他是兄弟更是君臣,他也早就认了,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绝无二话。
若不是那年的变故,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到染指皇位。
从江晚晴成为太子妃的一刻起,他和凌暄只能是仇人。
他不由想起了不久前,见凌暄的最后一面。
当时凌暄病重,穿着一袭丝绸薄衫,斜靠榻上,桌子上放着笔墨纸砚,他却再无力气执笔作画,只是让小太监研墨,轻嗅墨香。
看见自己进来,也只抬了抬眼皮:“七弟,一别多年,你看起来……更碍眼了。”
有气无力的说完一句,他开始咳嗽,咳得坐起身,等他放下袖子,纸上已然有几点腥红的血珠晕染开。
太监吓白了脸,张口欲传太医。
凌暄的容色惨淡如纸,恹恹道:“再用上十副药,也未必能拖上半天性命……咳咳咳,平白害朕受罪。”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偏要硬撑着执起笔,就着那几点咳出的血,画了疏疏落落几朵红梅,落笔后欣赏一番,微笑道:“送去长华宫,就说是朕的遗作,留个纪念。”
太监领旨退下了,凌暄侧眸看他,唇角那一抹疲倦的笑容,深了几许:“还恨朕?”
凌昭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冷眼看着将死的帝王。
他在战场上看过太多死人,此刻映在他眼里的,仿佛只是其中之一,并无任何特殊。
凌暄低笑了声,和颜悦色道:“七弟,你记住,生在帝王家,就不应奢求公平,求人不如求己,败者不配拥有借口——终究是你无能。”他低垂着眸,不再去看久未相见的弟弟:“朕的一生已经走到尽头,而你们的路,还很长。”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有悔恨吗?
——没有。
凌昭从思绪中回神,看向张远:“他们有投诚之意,本王也有容人之心。”
张远微笑道:“王爷宽宏大量,将来必为一代明君。”
凌昭道:“但是也不可不防他们暗藏祸心,你命人暗地里盯紧,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张远愣了愣,目中有惊讶的神色。
凌昭皱眉:“怎么了?”
张远展眉笑了笑,摇头:“不,没什么,只是认识王爷这么多年,王爷……真的变了许多。”
凌昭看着他,等他往下说。
张远叹了口气,看不出来是欣慰或是感慨:“当年,王爷虽然也是少言寡语,可本性爽朗,待人赤诚,不愿轻易起疑心,如今……”他欠了欠身,拱手道:“王爷在北地苦熬七年,其中的艰辛,终究没有白费了。”
夜深了,张远开口告辞。
秦衍之送他到王府门前,回来的时候,却见凌昭仍独自坐着,便道:“王爷,您考虑事情周详,张先生是为您高兴。”
凌昭目光平静,漠然道:“这世上可以信任的人少,值得信任的,更少。”
秦衍之恭敬地侍立在侧。
过了会儿,凌昭拧起眉,两指按住鼻梁,沉声道:“这几日事务繁忙……”
秦衍之接了下去:“王爷日理万机,若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属下定当尽心竭力,为王爷分忧。”
凌昭道:“你去找魏志忠,长华宫的一应用度,你叫他写下来,必须精细,本王要亲自过目。”
秦衍之:“……”
又来了。
怪狗怪天热怪没冰盆怪长华宫风水不好,总之江家小姐不理他有千种万种原因,什么都可能,就不可能因为当真移情先帝,无心于他。
凌昭想了想,生硬地添了句:“这些不可让江氏知道。”
秦衍之实在哭笑不得,忍着好笑,道:“王爷,左不过三五天,江……”他瞥了眼凌昭,别扭的改口:“……江氏在长华宫将就一下,也不会有怨言的。”
凌昭看了他一眼:“谁都能将就,她不能。”
*
平南王府。
清晨,晋阳郡主用过早膳,便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衣裳,在凉亭里练武,一条软鞭挥得虎虎生威。
旁边站了许多小厮和丫鬟,十分配合地鼓掌喝彩。
这时,一名小厮悄悄走近,对郡主的贴身侍女碧清说了几句话。
碧清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等郡主舞鞭子累了,忙走了过去,撵走了其他人,小小声道:“郡主,今早宫门一开,小福子就过来传话了,说昨儿雨下的好大,摄政王带着秦大人去了一趟长华宫,出来的时候,脸都气绿了!”
晋阳郡主大喜,神采飞扬:“当真?”
碧清笑道:“怎会有假?唉,咱们花了多少心思打点宫里的人、疏通关系,这下终于派上用场了,总算不是白费力气。”
晋阳郡主将鞭子往石桌上一放,快步往回走,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和欣喜:“好哇!他现在总该晓得,只有本郡主才对他好,江晚晴早变心了。”
碧清附和道:“是是是,郡主待王爷的真心,天地日月可鉴。”
晋阳郡主换了一身嫩黄色的裙子,着人准备车马,急着出门。
碧清在旁出谋划策:“郡主,奴婢听人家说,男人碰了钉子、正失落的时候,只要你温柔小意的在一边陪伴,便可一举拿下他的心!”
晋阳郡主呆了呆,不确定的开口:“温柔小意?”
碧清抿唇笑道:“郡主别担心,王爷既然喜欢江姑娘那样的,您只要照着她的样子——”
晋阳郡主怒道:“我才不跟那装腔作势的女人学!”
碧清急道:“郡主息怒。奴婢的意思是,王爷现在恨上了江姑娘,这时您耐下性子安慰他,叫他看清您女儿家的一片柔情,王爷定会觉得耳目一新,对您另眼相看。”
晋阳郡主思索一会儿,嘀咕:“你说的也对……”抬起头,又有些苦恼:“江晚晴都喜欢些什么来着?”
碧清答道:“江姑娘精于女红、琴艺。”
晋阳郡主摆了摆手,很是不屑:“不想学。”
碧清又道:“诗词歌赋?”
晋阳郡主:“背不出来。”
碧清苦苦思索良久,突然眼眸一亮:“有办法了!”
两人准备了好些时候,出发已经过了午时,摄政王不在府里,晋阳郡主等了又等,眼看天黑了下来,心里紧张不已。
好不容易听说人回来了,晋阳郡主已经等的不耐烦,穿过九曲长廊,径直走向大门口。
凌昭从前门进来,看也不看迎面走来的主仆二人:“衍之,送客。”
晋阳郡主瞪了秦衍之一眼,追过去:“我等了你几个时辰,你也不问问我,最近过的怎么样了。”
凌昭压根没理她,到了厅里,来不及喝一口茶,便叫了王府的总管过来,查问了几件事,然后又叫秦衍之着人送几封信去某某大人府上,忙的一刻不停。
晋阳郡主被他晾着,在旁边看了会儿,起初生气,渐渐的又心疼他如今位高权重,片刻不得闲。
站足半个时辰,所有人都走了,才道:“我特意熬了一盅参枣鸡汤,你这几天辛苦了……”
凌昭道:“带回去。”
晋阳郡主气得想跳脚,碧清拼命给她使眼色,她才忍住了,又道:“我、我知道,王爷一直觉得我没有规矩,近来我……”
碧清鼓励地看着她。
晋阳郡主深吸一口气:“近来我常读弘扬妇德的文章,颇有心得,我有不懂的,还特地请了人来教我。”
凌昭原本坐着写字,闻言脸沉了下来,她以为他不信,急于证明自己:“我真的学了!你听,女儿有三从,未嫁从父,出嫁从夫——”
最后一句没来得及出口,只听‘啪’的一声,凌昭硬生生折断了一支紫毫笔。
晋阳郡主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他。
凌昭扔掉断笔,起身就走:“少读废纸,将来也是害人。”
晋阳郡主嘴巴微微张着,看他寒着脸扬长而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颤巍巍指向他的背影,气急败坏叫道:“她读这些东西你就喜欢,我读就是害人,你——偏心偏心偏心!偏心眼儿!”
碧清上前一步:“郡主——”
晋阳郡主蓦然回头,神色狰狞,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还不都怪你!”
果然,等前朝事了,凌昭往后宫来的时候,一场大雨淋下,随侍的太监们忙给他打了伞、披上遮雨的斗篷。
秦衍之跟在后头,拎着狗笼子,身边的小太监也给他撑了伞,只是仓促之下,到底顾及不到关在里面的小狗。
因为狗儿是献给皇上的,若是淋湿了,摄政王定然不喜,因此那小太监又惊又怕,眼神慌张,秦衍之见了,微微一笑,脱下身上的斗篷,盖在笼子上。
小太监感激地看着他,道了声‘多谢秦大人’。
到了长华宫附近,秦衍之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低低咳嗽了声。
那只小狗就像能听懂似的,突然从笼子松开的门跳了下去,撒开小短腿,一溜烟似的从角门的缝里钻了进去。
这下子侍卫和宫人们慌作一团,为首的侍卫赶紧指挥人,开门去追狗。
其中有一名姓张的侍卫,前些日子因为捉猫不利,丢了好大的面子,这次好不容易等来一次机会,便摩拳擦掌的,想将功折罪,力求在摄政王面前表现自己,第一个就要闯进院子。
秦衍之看见了,趁他迈开步子的刹那,不动声色地伸出腿,绊了一下。
张侍卫满心只有立功,并无防备,突然失去重心,直往前倒下,摔了个五体投地。
周围的太监哄笑起来。
凌昭道:“衍之。”
摄政王发话,侍卫和太监都停了下来,无人胆敢再出声。
秦衍之心领神会,笑了笑,吩咐下去:“这雨一时半会的也停不住,你们都下去,找个地方避雨,长华宫乃是后宫重地,不是你们能踏足的,狗儿既然跑进了正殿,我陪王爷进去就是。”
众人纷纷领命,刚抬起头,却见摄政王当先一人,已经走进了院子里。
他人高腿长,走起路来龙行虎步,黑色缎面的靴子踩在水洼里,水珠四溅,斗篷的下摆随着他的步子,起起伏伏。
“秦大人,这伞……”
秦衍之望着主子的背影,见他走的这般急,连伞都顾不上了,暗自叹息,接过太监手里的伞,道:“都下去吧。”
*
难得今天是阴雨天,江晚晴用过早膳,便在偏殿里看书。
西边儿的李贵人安分了两三天,这日早上又哭了起来,哭声如泣如诉,后来下起了雨,李贵人许是哭累了,也听不见声气了。
宝儿和容定陪侍在侧,天灰蒙蒙的,雨声泠泠,宝儿有些困倦,连连打呵欠。
江晚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薄薄的一本册子,有几页都翻烂了。
过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外头响起了一阵骚动,不是雨点落下的碎音,更像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宝儿靠在一边的书架子上,眼皮子直打架,听见声音,茫然地抬头。
容定倒是警醒:“娘娘,外边——”
江晚晴把书往旁边一丢,用几块碎布盖住,镇定自若:“小容子,你出去瞧一眼。”待容定出去了,她让宝儿伺候着穿上了鞋子下榻,又指着窗外一处,问道:“永安殿是在这个方向,我没记错,对吗?”
宝儿不明所以:“是的,娘娘。”
江晚晴走到梳妆台前,拈起一朵早备下的白色绢花,簪到挽起的发髻里,又拿起屉子里的一串翡翠玉念珠,紧紧捏在手中。
院子里的脚步声渐近,依稀掺杂着水花溅起的细碎响声。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向着永安殿的方向,郑重跪下,脑海中飞速掠过穿到古代后,所遭遇的种种烦恼和辛酸往事,眼圈儿很容易就红了。
宝儿担忧道:“娘娘,您怎么跪下了?快起来,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您也不怕跪伤了腿脚——唉呀!”
她惊叫一声,捂住嘴连退两步,退到了柜子边。
只见一只半大不小的狗儿,不知从何处跑了进来,身上湿漉漉的,尾巴摇的正欢,绕着她转了一圈,又走到江晚晴的身边。
宝儿急忙张开双臂,挡住主子,怒道:“小畜生,不准靠近我们娘娘!”
小狗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她,呜呜叫了两声,像是在撒娇,见宝儿和江晚晴都不搭理它,便慢慢走到门外,抖动身子,洒出毛上沾着的雨水。
宝儿抿嘴一笑:“算你乖觉,没把雨水洒在娘娘身上。”
她走过去,弯腰抱起小狗,低头问:“小东西,你是怎么跑这儿来的?”
话音刚刚落下,外头突兀地响起容定的声音,少年一贯清润温和的声线,刻意的扬高了:“参见摄政王殿下,摄政王殿下万安。”
宝儿吃了一惊,脑子里嗡的一声,抱着小狗呆立了会儿,才手忙脚乱地跪了下来。
不久,一双男人的黑缎靴子就这么闯进了她的视线,停在目光所及之处。
宝儿的一颗心怦怦乱跳,顺着靴子往上,只能看见玄色的仙鹤祥云暗纹斗篷,下摆绣着金色的边,针脚都是无可挑剔的精细。
凌昭沉默地站立,衣袂纹丝不动。
窗外雨声渐大,雨点敲在窗棱上,一声声宛如击在心间。
七年了。
他终于名正言顺地回到这座囚笼似的宫殿,回到她的身边,于是整座门庭寥落、不复昔日气派的长华宫,他的眼里只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