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大结局
拆完窗,宋昌愿就探出头往外看了看,然后很淡定地把窗子装了回去。一回头撞见墨殊惊悚地看怪物一般的眼神,嘴角抽了抽,装作没看到。
坐回椅子去,然后静静等。等夜深下去,等人睡下来。
子时初,宋昌愿踩在凳子上,往镂空花窗外面望。远处有人看守,她却不太担心。
在衣橱里翻出件不太显眼的暗色衣服套上,撕下一块布把银发包起来,她对墨殊说了一句“乖乖等着”就拆开窗翻出去,然后在外头把窗户再装回去。
墨殊:……他看起来就这么不中用吗?
外头,宋昌愿贴着墙角悄无声息地走出去,一边走一边想,希望墨殊能好好呆在房里,不然就他那个路痴,走出去估计就回不来了。
四周寂寂无声,偶尔能听到一队巡逻的在走动的声音,宋昌愿眼神一闪,翻身跳上了屋顶。
三进的院子,他们这儿是第二进,前有狼后有虎的,要出去确实不容易。
她左右望了望,按照晋国的习惯,第一进是下人门房,第三进是内宅。重要的东西应该都会放在内宅里,那么……
宋昌愿瞟过去,转身去了第三进。
她一走,屋里被嘱咐要“乖乖等着”的墨殊就从衣橱里挑了身看起来偏中性的深色胡服换上,然后来到镂花窗下,学着她的样子拆下窗,也翻身跳了出去。
跟宋昌愿不一样的是,墨殊去了第一进。第一进里住的是负责运送的车夫和守卫。
他一闪身跳进一间房间,见室内灯火已熄,床上的人睡得熟,眼神一闪,手伸向了桌上放着的水果刀。
与此同时,宋昌愿也潜进了一个房间里,见到熟睡中的人,居然也做了和墨殊一样的决定。
本来么,她心里的想法是自己先出去查探一圈。然后再回来与墨殊商量该如何行动,只是见到这番情景,什么计划都抛脑后去了,一切……等杀了再说!
许是旅途乏累,又大赚了一笔,那些人都睡得极沉,有些身上还带着浓重的酒气。宋昌愿猜他们应该是举办过庆功宴,不然不会这样。
于是在一群守卫巡逻的脚步声中,前院后宅血光冲天,那些人贩子都死在了睡梦中。所有的意外都被扼杀在两人的手中刀上。
两刻钟后,宋昌愿搞定了第三进里的所有人。回到他们的房间,却没见到人,她也不意外,墨殊要是真能坐得住才叫她意外呢。
转身出了房间,宋昌愿的视线就放到了那一群守卫身上,猜到了墨殊会去做什么之后她就不着急了,那些人贩是有两下子,可真要单打独斗起来,在场没人能打过他们两个。墨殊也不会蠢到去以一对多。
无声无息地跟在那一队人身后,宋昌愿伸出手,迅速拧断了前面那人的脖子。那人立即倒下,她伸手一扶,轻轻将尸体放倒在地。
接着再如法炮制,继续对前面的人出手。
雪夜下,一道黑影如幽灵般跟在众人身后,每向前一步就有一个人倒下,前头的人却毫无察觉,让人看了冷不禁后背一凉,打个寒颤。
当一队人死到只剩领头的一个时,他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猛一回头,一只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只听“咯”的一声骨头脆响,领头的也倒在了地上。
宋昌愿收回手,湛蓝的眼睛明亮而锐利,她低低道,“说了不会让你们出声就不会让你们发出任何声响。”
若不是怕他们的声音惊扰到其他人,她才不会这么麻烦地用手,直接一招横扫千军过去,她也不用这么费力。
院子里更加安静了,宋昌愿刚准备去第一进看看,就见到墨殊出现在屋顶,一脸茫然地望着第二进一排的房间。
宋昌愿:……这么小的地方也能迷路。
墨殊见到宋昌愿眼睛就是一亮,飞快地飞到她面前站定,敏锐地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你受伤了?”随即看了眼倒在地上的一群人,又扫了眼干干净净的地面。
宋昌愿一怔,而后反应过来,“别人的。”那个刀疤女身手不错,警觉性也高,所以就费了些事。
墨殊就放下心来,目光转向第二进的一排房间,“不知是否还有守卫住在这里,我们先查探查探吧!”
宋昌愿点头。
两人分开行动,小心翼翼地接近各个房间,还真发现有守卫在,三两下解决掉,打开下一个房门时,见到的就都是些少女和幼童了。
近百的少女和幼童,分开关在两个房间里,见到他们时面上都是一惊。只是能保持这样警觉的人并不多,大部分还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这样的情景还是很有冲击力的,见到那些如受伤小兽警惕的神情,宋昌愿心一软,就淡淡地说了句,“你们自由了。”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的神情,径自走开了。
其余的房间都是与墨殊同一辆马车的人的,宋昌愿打开门,看到那些神情疲惫无力走动的女子,心中一叹,果然如墨殊所料,下了药的饭菜基本上都被吃了。
墨殊那头遇到的则是孙掌柜他们,听到那个带他们离开的消息,一番人一脸感激,就差跪下了。
孙掌柜更是拉着无力的孙娘子,要给宋昌愿和墨殊磕头,吓得两人连连后退。
孙娘子就虚弱地道,“两位原本大可不必管我们,只管自己离开便是,可是二位却并未一走了之,足见二位是大仁大义之人,这是我们夫妻的感谢,二位一定得领受了。”说完就跪下连磕了一个头。
孙掌柜又道,“二位恩人日后如有难事。老孙定竭尽全力帮忙。”
这时也有不少人走出来了,不管能不能动,见状都齐齐跪下。宋昌愿眼波一晃,心底忽然有些发烫,说不清道不明,是夜空璀璨流星,一闪即逝,却光华永存。
墨殊就高声喊道,“各位都起来吧,时间不多,能走的都尽量帮一把身边走不动的,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说着带着孙掌柜以及几个还能走的男人从前头院子里牵来马车,又去厨房找来吃食和水,然后他还惊奇地发现了一堆装水用的竹筒。
也不管干不干净了,他一人一个地分下去,分完居然还有剩余。分完食物和水,又从一堆病弱者里挑出一些拔尖的当车夫,也不管他们会不会——墨殊表现得极坦然。
他道,“将你们救出来是我的一个情分,并不是我的本分,而救出来之后,能给的我都已经给你们了,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了。”
说完他就牵了一匹马给宋昌愿,而后翻身上马,望了眼呆住的众人,“都愣着作甚?不想走了是吗?”
身旁的宋昌愿忽然冷冷地说了句,“一炷香。”
一炷香时间过后,不管他们怎么样,她是不会再管的。奇异的是众人居然都听懂了这句话潜藏的意思,急忙冲上马车。一炷香时间不到,他们就可以启程了。
除了孙掌柜和两个男子,驾车的都是新手,走得也不快,墨殊和宋昌愿不急,那些人却焦急得很,熟练了驾车之后都把鞭子甩得霍霍生风,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马儿也都是老马,路走熟了,也不用人指引,自顾自地就朝着下山的方向去了。
墨殊和宋昌愿走在一群人后面断后。
他们走后没多久,有人提着灯笼走到那院子,见大门敞开,便推门进去,谁知见到一地猩红,血腥味儿强烈到快令人窒息。
那人吓得脸都白了,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怕得直往后退,直到绊到门槛,猛地一撞,这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
身后马蹄声猎猎,宋昌愿猛地回过头,就看到一群人骑着马杀气腾腾奔来。
来者不善!
她突然再转回去,望着墨殊,“你带她们走。”
“不行!”
大敌将至,宋昌愿懒得与他辩驳,手一动,一根簪子自袖子滑至手中,对准马屁股,手起簪落,马儿一惊,嘶鸣一声,冲了出去。
黑暗中墨殊豁然回头,眼里亮晶晶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如晨雾中荷叶上氤氲的露珠,晶莹透亮。
心底忽然一颤,她面上却是不显,只是道,“带她们下山。”
然后转身,独自一人,迎上了那群人。
吁吁声中马儿嘶鸣着停下,一群男人望着拦在路中央的人,面色不善。
有风吹过,夜色里一缕银发泄出,如雪般耀眼。
一人面色不善地骂道,“老太婆!识相点就赶紧滚开!别挡了爷们的大事。”
“就是!赶紧回家哄你孙子睡觉吧!”
一群人说着就哄笑起来,笑声中那人却还是安静地坐在马上,一动不动,没有丝毫生气。
一股惊人的杀气忽然暗暗生起,随风扑到他们面上,一群人鸡皮疙瘩直冒,后背冷汗嗖嗖。
再看那比夜色更暗的身影,就如修罗般可怖,所立之处曼殊沙华丛生,带着繁盛到极处的荒凉死寂,出来向他们索命。众人忽然就心生怯意,一时间无人再敢说话。
倒是主事的有几分胆识,望着前头马车越走越远,陡然醒悟,便沉着脸道,“敢问阁下何人?”
宋昌愿抬起眼,“你们为何追过来?”整个宅子里的人都死光了,怎会出现漏网之鱼,难道是墨殊下手不利索?
有人立即嚷道,“嘿,你们杀了咱们的兄弟,劫走了咱们的货物,还不许咱替兄弟们报仇雪恨?”
一听到“货物”这个词宋昌愿就猜到了,估计也是一伙人贩子。至于“兄弟”一说,她才不信这帮伤天害理之人能有什么兄弟情义,报仇雪恨是假,见财起意才是真吧。
约莫是见“自家兄弟”死了,想趁机将那些“货物”夺过去。
知道不是自己这边出的茬子宋昌愿就放心了,手中刀光一闪。纵身掠去。
鲜血如碎珠散落,性命如烟雾散去,不复存在。马蹄声、喊杀声与金铁声响彻空谷,夜,还很长。
墨殊听着头顶上的争斗,心中一阵烦躁,望了眼柔柔弱弱慌手慌脚赶车的车夫们,心中烦躁更甚,怒道,“都给老子跑快点!还想不想活命了?”
话落骚乱更大,马蹄乱扬,差点将车上的人给甩下去。
墨殊冷眼看着,也不上前帮忙,神情冷酷。
乱了一阵后,有孙掌柜几个在前头大声指点,车夫们都稳了下来,马车快而稳地向下山的路行去。
墨殊再回过头去时,打斗声都已经听不见了。树木都在飞快地往后退,抬眼望去只能见到在黑暗中发白的积雪。
他恨恨地咬着牙,早知老妖婆会这么做,他当初就不喝下那些下了药的酒了。知道了什么会让她恢复年轻又怎样?命都没了还要年轻作甚?
冷哼一声转过头。他的目光放在前面的车队上,心道,将他们送到山下就不管了!
这一头,混战半夜,地上的血汇聚成一条河流,浓郁而粘稠地缓缓向低处流去,血河弯弯曲曲,与地上白雪相映,更显得红的刺眼,白的刺目。
战场上唯一一个站着的人就只有银发飘扬的宋昌愿,她低着头,轻轻喘气,身上的衣服都已湿透,血液顺着她的手流向雪亮的刀,红珠弯弯绕绕,最后还是汇聚到刀尖,滴答,滴答。
天际有一线金光破晓,那一点光慢慢扩大,驱逐了整片天空的黑暗,最后乍然明亮。
宋昌愿歇了一会儿。吹了声口哨,远处那匹陪了她一夜的马儿就飞奔过来。宋昌愿爬上马背就起不来了,湛蓝的双眼很是疲惫,她伸手拍了拍马肚子,低声道,“走吧!”
马儿就缓步走了起来。
一天半以后,墨殊将人送到山脚下,辞别了众人就掉头走回山上。
又一天后,一匹马儿背上背着一只猫,慢悠悠地走下山来。
没人驱使它,它就慢悠悠地走着,脚步不急不缓,按着以前一直走着的路,向晋国都城曲沃走去。
晃晃悠悠走了六七天,它来到一个郡县,然后被一个年轻人拦住了去路。
之前也有人拦过它的路,只不过不是被它撂前腿踢走了,就是被背上的猫挠跑了。
这回它也准备抬抬前腿来着,只是那年轻人看了看马背上的猫,惊疑地唤道,“昌愿?”
宋昌愿耳朵动了动。然后抬起头,睁开蓝色的眼。
姬思正?
听声音像是,她本来只打算理会他一声就算了的,岂料这会儿一睁眼,妈呀,这、这、这……是姬思正?
两颊的婴儿肥已经瘦没了,脸上凹陷下两块,一双眼睛因为瘦而显得更大,配上他空空荡荡的衣服,看着活像一副披着人皮安上眼珠子的骨架。
少年,怎么才几个月不见,你就混得这么惨?
姬思正看到她也大吃一惊,“你、你怎么伤得这么重?殊殿下呢?”
身上的毛一簇簇打成团,深褐色的血迹发干,脸上、四肢上都有刀痕,上头是凝固的干血,而最让人发怵的却是背上那道深深的、长长的、一直划到尾巴的伤。
几乎划透了整个背部,宛若裂开的山谷,中间血迹干涸,却看一眼就觉得痛。
他颤抖着手,想碰又不敢去碰。她身上伤痕累累,简直无处可下手,就怕碰到了某些没痊愈的伤。
最后还是他牵着马儿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叫来大夫才将她抱下来。
用酒小心地擦洗,上药,然后缠成一只木乃伊。宋昌愿趴在一个小型的被窝里,舒服地叹气。总算有人给她上药了,要是等墨殊那坑货过来,她早就见佛祖去了。
那些少女和幼童应该已经安顿好了,也不枉她受这么重的伤,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于是眼睛一闭,睡觉。
拉普山,被遗忘的某人正走到山脚下,也是眼神疲惫。他等不到人,便着急地回去找,结果在半途中迷路了。好在这匹老马认识,硬是被它走回了原路。
只是这么一耽搁,回到那处战场的时候已经一天了,狼群正围绕在那里,低头吃着尸体。地上的血都已半干,场面看着忒吓人。
他吓了一大跳,而后想起宋昌愿的能耐,坚定地掉头往回走,老妖婆肯定是下山了,只是他没碰见。
狼群都吃饱了,这会儿对他也没兴趣,抬头懒洋洋地扫了一眼,就继续吃自己的食物去了。
临近山脚的时候,墨殊在地上看见一套衣服,一看样式就知道是老妖婆穿过的。
他捡起来,目光落到衣服背后那道从肩膀划到腰部的口子,神情一沉,黑着脸下了山。
……
宋昌愿急着变回人形,这两天都在运转着三千弱水决中睡着度过,有元力修复,伤势便好得极快,连大夫看了都啧啧称奇,直道这猫天赋异禀。
这天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了姬思正与一人交谈的声音。
“殿下,那老贼狡猾得很,属下无能,派人守了这么多天,只割伤了他一条手臂。”
“有成果总比没有的好,”姬思正声音冰冷,竟全然褪去了旧日的稚气,变得成熟而陌生起来,“让人小心点,刺杀不是一日就能成的。”
“是。”
“大年三十那日,我们晋国大败的原因可有查到?”
那下属急忙说道起来,“将士练兵惫懒是其一,朝廷未拨粮款是其二,属下去查时发现,将士们吃的米竟然都是陈年发霉的。而……”他犹豫了一阵,道,“兵器碎烂是最重要的原因。”
“兵器碎烂?我们的兵器不是用上好的青铜浇铸的么?怎么会碎烂了?”
下属就低声道,“有人以次充好。”
一阵寂静。
宋昌愿听八卦听得兴起,睡意也全消了,干脆一咕噜翻起身,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好半晌门外才传来姬思正冰冷的声音,“可查出是谁做的?”
“三公与朝中几位重臣都有参与,其中却是赵家参与最多。”
姬思正冷冷一笑。“呵,赵合那老贼果然早有反心!”良久后他道,“两日后是赵玉子的生辰并封太子大礼,赵合一定会出现,让人去江湖招些高手,务要将那老贼击杀!”
宋昌愿就思忖道,姬思正要杀赵合?
她低头瞟了眼自己的伤,然后甩甩手踢踢脚,嗯,好像好了大半,要刺杀个人好像也不难,那……
要不要帮帮他?
宋昌愿不是古道热肠瞎好心的人,她只是不喜欢欠人人情。
正想着,姬思正走进来,见到她眼睛一亮,笑道,“你醒了?”
看着那个熟悉的干净的笑容,宋昌愿心中一叹,算了,帮他一把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
……
墨殊不认路,也是任由马儿自己走。马儿顺着走惯的路走,比宋昌愿慢一天到了郡县。
在路上瞥到姬思正一闪而过的身影,墨殊一喜,急忙上前去问,“正公子,可有见到我家昌愿?”
姬思正也很是诧异,“你们走散了啊!昌愿昨天刚走。”
“那她身上的伤势可严重?”
“大夫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问完伤势问胖瘦,然后问饮食,噼里啪啦问了一堆之后,墨殊才道,“那你可知她去哪儿了?”
姬思正就摇摇头,“这个我也不清楚,早上我正忙着,听到下人禀告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墨殊闻言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强打起精神,朝姬思正躬身行了一礼,“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殊来日再报。”说完急匆匆走了。
留下姬思正一头雾水,“救命之恩?是说昌愿的吗?”
墨殊一边走一边皱眉思索,老妖婆没有朋友,想来是无处可去。照理她应该会寻一处地方等他才对,怎么会走了?难道她有要事?
就在他思考的这阵子,马儿熟络地走到一户院子后门,门半掩着,马儿拿头碰了碰,碰开了门,然后走进去。
这约莫是那些人贩用来接头或休息专用的院落,里头有下人在伺候。墨殊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些下人已经站在一起,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这个生面孔。
墨殊:……
狼狈地解释了一番才从里面解脱出来,墨殊一个头两个大,逃也似的离开此地,跑去了曲沃。
人贩子对晋国似乎很是熟悉,走的都是些偏僻的近路,路程被大大缩短,不过两日就到了曲沃。
曲沃也有一处接头的院子,只不过这回没有下人来质问他了。墨殊扫了一眼堆在马厩的尸体,以及整个院子里唯一的活物——马,冷笑一声就在院子里住下来。
这种行事作风,除了宋昌愿就没谁了。
他倒要看看那个老妖婆受了伤还能跑哪儿蹦跶去。
此刻墨殊嘴里那个受了伤的老妖婆就在晋国王宫——或者说是赵国王宫,曲沃被分给赵合后。这一片以北数千里都叫赵国。
杀人不过头点地。
琉璃灯盏光彩斑斓迷离,众人推杯换盏,甩袖的舞姬腰肢柔软迷人眼,弹琴的歌姬歌喉婉转动人心,就在众人都眼花缭乱的时候,一支箭矢直射赵合心脏。
刹那间世界好像定格了一般,侍卫从远处往前扑,就近的大臣向前涌,可无人能及那一支箭矢的速度。
千钧一发之下,赵合往旁边一扭,箭矢直中肩膀。随即寒光一亮,银发如刀似雪,在众人眼前一晃而过。
少顷,血光四溅。
“啊——”
“抓刺客!”
忽略掉宋昌愿自己那一身伤的话,结果还算不错。赵合死在了一支箭矢以及宋昌愿的一刀下。
那一支箭矢约莫是姬思正的人下的手,不过,都与她无关了。
夜色很暗,宋昌愿披着一身血色回到院子,刚一开门就觉得有些不对,还未退出,黑暗里火光一闪。照亮了一只骨节修长且白皙的手。
那只手拈着火折子点亮油灯,墨殊的脸在灯下随之一亮,他坐在石凳上,左手靠着石桌,目光阴沉。看了她许久之后,他阴森森的声音响起,“你可真是能耐!”
声音里压抑着怒气,却反而比爆发出来更让人惧怕,宋昌愿突地就冷汗涔涔,忍不住抬手想要防御。
这一抬手一滴血就滴落下来,墨殊脸色更黑,“你受伤了?”
“只是伤了手臂……”而已……
见到墨殊阴沉沉的目光,她很识相地把后面两个字咽回肚子。
“过来。”
沉静坦然地走过去。
墨殊看到她的神情就更加来气,却什么话也没说,重重撸起她的袖子,将早就准备好的伤药一点一点倒在伤口上,拿出干净的纱布包扎。
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宋昌愿心头突突地跳,蓦地就感到一阵心虚,压下那种不安,她心道,她又不欠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昏黄的灯光下,墨殊垂着眸,长长的睫羽似蝴蝶般欲振翅而飞,象牙白的脸在灯下莹莹生光,清冷而英气。
一只手重重叠叠包扎完,像一只巨大的白萝卜,抬下手都嫌重,宋昌愿其实很想吐槽,可是抬眼瞧了下墨殊难看的脸色,只好老老实实地不说话了。
她不说话墨殊却开口了,他冷冷地睨她一眼,“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没有,宋昌愿毫不犹豫地摇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墨殊立时冷笑,道,“很好,既然如此,那等下就我问你答,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宋昌愿心一颤,秋后算账?
墨殊下一刻就问,“当初在山上,你为什么要让我先走?”
“任务成果最重要,不能……”宋昌愿想也不想就答道,然后在看到那双浅灰色眼睛里翻腾的云雾后哑了声。
墨殊继续问,“你为什么要刺杀赵合?”
“不想欠姬思正人情。”
然后是一片让人心里发毛的死寂。
心中忽然忐忑陡生,如细细的溪水在时间的流逝中汇聚,越聚越多,越聚越大,直到汇聚成一片黑沉沉的汪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在宋昌愿面色如常心里却战战兢兢的忐忑中,墨殊终于开口。却并不是她想象中疾风暴雨,反而云淡风轻,似雨后云遮雾罩的深山,扑面而来一种清冷。
墨殊道,“你独自面对一众凶徒,因为任务成果最重要,你独自面对深宫陷阱,因为安全没有人情重要。你不在意你的青春,不在意你逝去的时间,甚至不在意你的生命。”
他顿了顿,平静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自然了,你对什么东西都不在意,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所以也就不会去在意别人,不会去在意别人是否会担心,是否会害怕,是否会在意着你,包括……我。”
一滴晶莹的星子遗落,墨殊转过脸,起身就走。他的身影一闪即逝,如雾飘走。很快的,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他走得快,也就没看到,宋昌愿失神地望着桌上的那滴水,良久闭了闭眼。
风中吹来喃喃的低语,“我也担心你……怕你出事才自己孤身上去的……”
轻轻的,仿佛花开的声音,无人捕捉到。
墨殊也没看到,在那句话之后。如雪的银丝在春风的温暖下,渐渐消融,驱逐了一冬的暮气,树木抽出新绿,嫣红的花骨朵颤颤,樱花缓缓盛开。
那个乌发蓝瞳的少女,抱着自己,黯然神伤。
……
秦国。
秦国不近海,也不近水,四处都是巍巍的高山,空气干燥得很。便是在温和的春日,天空也不见怎么下雨。
最近新开了家茶馆,据说掌柜的还是个蓝眼睛的姑娘,众人都好奇得很。可惜,还没进去尝尝鲜,公子皙平的御龙卫就挡在了茶馆门前,一个个都穿着黑色斗篷,连脸都见不着,瞧着无端的阴诡,于是百姓们一哄而散。
茶馆门口,一个淡紫广袖深衣的人走上来,衣角的紫浅得几乎发光,上面绣着的回云纹繁复精致,奢华清贵。那人却比衣服更奢华更清贵,狭长的凤眸乌光流转,迷离氤氲。
公皙平站在门口,扫了一眼茶馆的摆设,一脸的嫌弃。
掌柜的却很淡定,声音低沉沙哑,淡淡地用齐国话招呼道,“要喝茶?”
公皙平噗嗤一笑道,“哪里来的新掌柜,店面不会摆,招牌不会写也就罢了,连招呼客人都不会招呼。”
掌柜的淡定地坐在柜台前煮茶,闻言对他微微一笑,“爱喝不喝。”
公皙平慢悠悠地走上前,声音幽幽凉凉,“姑娘,没有路引,没有身份文牒,不会说秦国话。拿别人的身份文牒买的店面,你是哪儿来的勇气,觉得你能在秦国生存下去的?”
掌柜的抬起深若海洋的眼,沉静地道,“条件?”
公皙平踢过一张凳子坐在柜台下,凤眸乌光迷离,“帮我杀一个人。”
“不会。”
“是么?”公皙平低低笑道,“姑娘这双眼睛与赵国宫宴上刺杀赵合的那个刺客很像呢!”
宋昌愿终于正视他,眼神沉静无波,“你大可对比一下。”
公皙平突然眼眸一弯,笑道,“我突然很好奇你这种不会说秦国话不会写秦国字的人,在我这秦国要怎么生存下去了。”
宋昌愿:谁说她不会写秦国字了?不就是小篆嘛,姑奶奶前世写的就是小篆!
左右看了两眼,她的目光放在那块要用来做招牌的匾额上,拿出一把匕首就开始写。
写完后伸手一敲,木屑簌簌落下,一个“茶”字在匾额上浮现。
公皙平挑眉,“茶?字真丑,店名真普通。”
宋昌愿没理他,他又道。“为什么叫这个名?”
“想让天下人都知道。”
“呵,野心真大。”
“你的野心也很大。”宋昌愿还是刚来秦国时听人说八卦时了解到的,秦王有十七个儿子,其中最拔尖的就是十五子公皙平。
这位公子聪明能干,办了不少实事,就有朝中大臣请封公子皙平为太子,被三公驳回,三公们都说,公皙平非嫡非长,不堪为太子。
当时公皙平才十九岁,闻言只是笑笑,并未说话。
四年后,除了公皙平自己,其他的公子都死了。大臣再次请封太子,这回无人敢反驳。公皙平立刻登上了太子宝座。
宋昌愿当时听完这个故事的唯一想法就是,娘的,这人比她还狠。
蓦地想起公皙平让她帮忙杀人的话,她心头一跳,他不会想杀秦王吧?
不想插手秦国朝政,她装作没说过刚才那句话的样子回到柜台,将煮好的茶倒入杯中,递了一杯给他,“第一位客人,免单。”说完自己端起茶慢悠悠地喝起来。
公皙平也端起来慢慢喝了一口,梅花香、佛手香与松子香奇异地融合出一种好闻的香气,一口喝完,他把茶杯放到她面前,“味道不错,再来一杯。”
宋昌愿垂着眸给他倒,“是你的茶迟早都会是你的,慢慢品就是,何必那么急?”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让他目光一凝,半晌拿起茶杯一杯喝掉,放下杯子,他边往外走边道,“谢了,本殿等着你的茶天下皆知的那一刻。”
搞定了这个大麻烦,宋昌愿也松了口气,喝了会儿茶,就把匾额挂上去。
下梯子的时候想了一想,找来两张红纸写些词贴在店门旁。
第二天,秦国上下都知道了这家茶店。
红纸上写的是:公子皙平亲口夸赞,此茶味道不错,值得一尝。
另一张则写着:一天只卖十杯。
……
齐国,逍遥王府。
宋昌咏小包子坐在书桌上,大眼睛不停地望着他对面的十哥,瞟了又瞟,就是不说话,好像他的眼睛能说话一般。
墨殊实在受不了了,重重搁下笔,瞪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宋昌咏就眨了眨眼睛道,“十哥,你看你人也回来了,逍遥王王位也封了……”
墨殊打断他的话,“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说重点!”
宋昌咏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我就是想问你的心情为什么这么不好?”
“说重点!”
宋昌咏铺垫了一大堆,完全没看到他十哥脸上有任何感动的神情,不由心中大恨,七哥骗人!七哥那个大骗子!
这么想着,他也委屈起来,瑟瑟缩缩地道,“十哥我就是想问你昌愿去哪里了?”
他十哥脸色更黑,冷道,“小小年纪就知道玩,功课写了吗?六艺都习会了吗……”
噼里啪啦一通说,宋昌咏哇地一声就哭了,他只是想看看昌愿而已……
当天下午,逍遥王就不逍遥了,被他祖母、母后挨个传召,问的无非是“最近心情不好么?要不要出去走走”之类的。
然而最厉害的还是他母后,拉着他去逛御花园,然后温声细语地问了句,“小殊也大了,该成家了,有没有看上哪家女子?”
墨殊登时就冷汗涔涔,他觉得他这位母后如果再厉害点再直接点的话,最后那句话就应该是“是不是看上哪家女子了”。
见他不答,纯慧王后就换了个话题,“小殊在外行走用的是墨姓?”
“是。”其实是他不愿承认宋氏这个姓。
“嗯……你也觉得母后是妒妇吗?”
“不是!”墨殊急忙辩解道,“母后很好。”他是真心觉得母后很好,母后待他与待七哥、十一弟并无差别,甚至对他比对他们更好。
“可是母后杀了那么多孩子。”
墨殊眼神坚定。“我相信母后不是这样的人。”他的父王,生了十一个孩子,可活下来的却只有一半不到。
齐王先娶了一位王后,那王后生下一对双生女之后就因难产去世了。不等第二位王后嫁进来,他的夫人就为他产下第三个孩子,然后纯慧王后进宫后,他的四子也出生了。
而就是在纯慧王后进宫后,再出生的孩子都没有存活下来,包括那个四子,只除了——他和先前那位夫人生下的一个女儿。
大臣们深觉王室人丁稀薄,都称纯慧王后是妒妇,杀了那么多孩子。可是墨殊却觉得,如果没有他那位父王默许,母后怎么敢动手——或者说那就是他父王下的手。
墨殊想着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也就没瞧见,他敬爱的母后眸子一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然后他的母后就道,“小殊回来是想为那个女子做什么?”
“让自己强大到没人敢让她做危险的事。”
“哦——”王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道,“可是,如果你不让她知道你在意她心悦她想要与她共度一生的话。你怎么能保证等日后你权势大了她还愿意跟着你呢?”
仿佛晴天霹雳,炸得墨殊顿时就慌了手脚,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跑出去很远都还能听到王后孩子般的大笑声。
墨殊当时没想明白,等他坐上去往秦国的马儿之后才醒悟过来,娘的!被套话了!姜果然是老的辣。
……
秦国那家蓝眼睛姑娘开的叫做“茶”的茶馆如今是天下皆知,每日都有人慕名而来只为喝一杯三清茶。
这日,宋昌愿打烊许久,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休息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
宋昌愿头也不回,“打烊了!”
门外就噗嗤一声低笑,“果然是你。”
那个声音清朗低沉,很是熟悉,宋昌愿一惊,顿住了脚步。
外面的人就继续清朗而温柔的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要从晋国离开的那个晚上,你用满屋子的琉璃灯盏拼出来的那几行字?”
屋里沉默无声,屋外的人就笑了笑,目光温柔,熠熠生辉。
“长夜再暗,有我在你身畔;孤夜再寒,总有人将你温暖。好梦,夜安。”
“昌愿,你可愿日后每个长夜都有人相伴,好梦前共说夜安?”
房里寂静无声,半晌,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