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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第一天,倪校一上午都神清气爽,直到看到面前这颗金脑袋。
这个向来脾气很好的中年副校长与梁京京面对面坐了几秒,盯着她瞧了两眼后,他忍不住站起来去窗边倒茶。
秋天了,翠竹不知季节地在窗外的风中摇晃着。
重新坐下,倪校把一杯热水递到梁京京面前。
“谢谢校长。”
梁京京笑了下。
不笑还好,这一笑,倪校感觉自己对面坐的就是个混血儿,比梁京京刚来时看着还陌生。
“新学期新气象,你这头发暑假里面搞的?”倪校笑着拿自己的地中海打趣,“我也一直挺想弄个发型,但我每回往理发店一站,人家都不想接待我。”
梁京京发现这倪校不光人好,确实还挺幽默的。可下一秒,倪校的话锋就变了。
“我是向来不反对你们年轻老师有自己的一些个性,你们都是九零后,跟我们有代沟了,学校以后的发展还要靠你们。但是教师这个行业跟别的行业不一样,它有它的特殊性。光把书教好了还不行,为人师表为人师表,意思就是什么都要做表率,在你的行为上、品德上,甚至是穿着打扮上……”
倪校有些严肃地说,教师手册里没有明令禁止老师染发,学校里也有很多女老师都染发了,但是没有人弄得像她这么夸张。即便学校现在不管,家长看到也会有想法。
“一个老师在形象上太过特别,合不合适呢?我想在现有的教育制度下,是不合适的。首先你上课的时候就会分散学生们的注意力。其次学生们也会想,为什么学校不准我们染发烫发,老师就可以搞得像个外国人一样?你带的几个班这学期就初三了,压力最大、叛逆心最重的时候,你如果是他们的家长,你会怎么看……”
倪校彻底打开话匣子,苦口婆心地说了一节课,梁京京只是点头,一直没说话。
人很多时候都会有冲动的念头,只不过有的人永远把那份冲动停留在意识层面,而有的人下一秒就能把它付之行动。
梁京京的本意倒也不是搞个多吸人眼球的发型,她只是想借着心中的那股冲动换个不一样的造型,从而拥抱想象中的新生活。如今冲动已过,当她顶着一头金发穿梭在校园中时,除了一道道诧异目光,她似乎并未得到她想要的。
而她想要的又是什么呢?梁京京不知道。
“小梁,你赶紧把头发弄一下吧,不要拖,就今天。”倪校最后有些体贴地说,“你们最近就要办转正手续了,这样,下午的课我帮你调,你下午回去就弄,我这是赶紧找你来,趁罗校还没发火。”
罗校是学校一把手,素来比倪校严厉。
一节教育课上完,梁京京很受教地点头,又微微笑,答应了。
倪校发现了,他拿这个小老师没招。她是隔三差五地出岔子,你每回找到她她都态度良好、立即改正,然后下回继续出新问题。她的精力比学生还旺盛。
梁京京出门的时候七班班主任房老师刚好进来,看见她差点没认出来。等梁京京走了,她跟罗校说:“这小梁老师又怎么了,刚开学就搞成这样,刚刚吓我一跳。”
倪校望着门口空摇头,“我这正为她发愁呢……”
这天下午,梁京京果然没再在学校出现。
开学第二天,等着看好戏的全校师生发现梁京京那头招摇的金发居然不见了,仿佛昨天只是带了顶假发。
早自习课下,办公室里的几个女老师忍不住趁机打量抱书往外走的梁京京,在小微信群里交流。
“倪校昨天是不是跟她发火了?她这么听话?”
“不知道发没发火,昨天下午她没来上课,可能就是去弄头了。”
“罗校昨天好像知道这个事了,这两天开大会肯定要提一下,你们就看着吧。”
……
下午,铃声一响,初三七班的学生们各个乖巧地在座位上坐好,等待着自己的英语老师。
按理,昨天下午梁京京就该来给他们上课,他们也无比期待她的金发造型。结果昨天居然是二班的英语老师代的课。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梁京京进来后,所有人都惊讶了。
金发呢?辣芭比呢?
她的照片已在大家手机里传得风风火火,还有人做了表情包,怎么一夜过去就变样了?
班上人窃窃私语。
“怎么头发颜色回来了?”坐在蒋思蓝旁边的男生凑过来,低声问他,“昨天照片你存了么,我今天还想拍的。”
望着黑板前正在写板书的背影,少年双眉紧锁,保持沉默。
“你存没存啊。”男生又问他一遍。
蒋思蓝有点不耐烦地回答:“没有,你找他们要去。”
“蒋思蓝!”
黑板前的人转过身,对他抬抬手:“第一节课就说话,站起来。”
蒋思蓝:“……”
全班人的视线瞬间聚集到蒋思蓝身上,僵持两秒,蒋思蓝懒懒站了起来。
梁京京满意地放下粉笔,向着下面人微笑,“好了,现在开始我们这学期的第一节课。都是老朋友了,接下来几个月大家互相关照。”
蒋思蓝这一站就站了近二十分钟,课上到一半梁京京像是才记起他,边朗读着课文边压压手让他坐下。
蒋思蓝觉得自己应该对她这种公报私仇的行为很气愤,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却没有真的气愤。暑期里梁京京只给他上了两节课,此后就再没出现过。他发消息问谭真,谭真说如果她不来就不要再找她。
蒋思蓝想,一定是他泡她泡崩了。而且,他感觉的出来,小谭哥后来没看上她。
而今天的这个罚站让他确定了这个感觉,于是他非但不生气,心里还挺乐。
开学没多久,蒋思蓝接到了久久没有消息的谭真的电话。
谭真很关心地问他新学期的情况,蒋思蓝则很兴奋地问他在新部队的生活,问他有没有看到最新一代的飞机。
谭真:“看到了。”
蒋思蓝隐隐激动起来,“酷吗?”
“酷得不行。”
“你飞过了?”
“现在还不让上机,要先培训,再考核选拔。”
蒋思蓝最喜欢跟谭真聊天,因为他不拿自己当个孩子,总是那么认真地跟他说话。
聊到最后,蒋思蓝说:“小谭哥,加油,你一定行的。”
“好,你也加油,好好上学。”
挂完电话,自作聪明的少年想了想,在手机里调出相册,把梁京京那张金发照给谭真传了过去,留言“她染了个金头,被校长骂了”,颇有点落井下石的意思。
谭真似乎已经下线了,没有回话。
……
金发事件后,梁京京在学校里好生安分了一段时间,对蒋思蓝也没再给予任何特殊对待。
倒是蒋思蓝的妈妈来学校找了她一次,为上学期的事抱歉。蒋思蓝的妈妈五官精致,面相很显年轻,行为举止也得体大方,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初三孩子的妈妈。梁京京看到她第一眼时想到的是“她要再婚”的消息,心想这样的不再婚才奇怪。
蒋母说自己当时不在本市,后来又遇上暑假,这才有时间来面对面道歉。
“当时我是托人来找梁老师您的,不知道后来处理的是否妥帖。”
原本是句客套话,结果梁京京说:“是那个叫谭真的吧,换屏的钱他还没给我。”
蒋母看上去有些意外。谭真做事向来是稳妥的,这样一想,可能他急着回部队,没来得及处理好。
“……我以为他都处理好了。居然拖这么久,不好意思了,那是多少钱,我来转给您。”
梁京京:“五百。”
为了表现诚意,蒋母没有去跟谭真确认,当即在手机上转给梁京京。临走时,这个母亲对梁京京说:“小梁老师,我们家的情况梁老师你应该也清楚了,以后思蓝还要多拜托你了。”
每天就这么在家和学校间两点一线,梁京京一直没感到秋天的到来,直到有一天她看见校园的花坛边满是落叶,才有了种说不上来的怅然感觉。
秋越来越深,转眼就是十一假期了。
这天放学,梁京京刚走出校门口就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心里“咯噔”一下,心口慌慌的,可再看一眼车牌,心跳又平缓了下去。
放假第一天晚上,久久没有“出洞”的梁京京呼朋唤友,把玩得好的几个朋友全部叫出来吃饭唱歌,好好“嗨”了一回。
久不见面的一个小姐妹问她还是不是单身,梁京京说:“比单眼皮还单。”
小姐妹“哈哈”道:“太棒了,我这边有个帅逼,要不要?”
“多帅?”
“健身三年,一身肌肉。”
“有钱吗?”
“没钱的会给你介绍吗,我要是单身就下手了。”
“照片先看下。”
小姐妹喝得晕乎乎的,一手拿着ktv里的小啤酒瓶,一手给她从手机里调出一张来。
梁京京双眉紧锁,“这叫帅逼?”
“这还不帅?”小姐妹问旁边的王亚,“王亚,这不帅?你看帅不帅,鼻孔长得跟吴彦祖一模一样……”
王亚说:“别睬她,她还没从上一段出来。”
“上一段?”小姐妹问,“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她被人甩,怎么可能让你知道。”
听到“被甩”两个字,喝得晕乎乎的梁京京忽然炸毛了,触电似地站起来,“谁被人甩了?我被谁甩了?”
“你说那个乡巴佬甩我了?”
“我被那个乡巴佬甩了……”
发出一连串的反问后,不知道是醉还是伤心,梁京京说着说着居然有了哭腔,转而用两只手捂住眼睛,真地哭了起来。震耳的乐声中,那哭声渐渐变大……
一包厢喝嗨的人先是被惊到,接着就发出爆笑,笑完又都还有点良心地来哄她。
刚刚还给人介绍对象的女孩醉醺醺地搂住梁京京,拿起西瓜递到她嘴边,“京京,别哭了,吃片苹果,别哭了……”坐在茶几上唱着歌的男人把话筒递到她嘴边,在她被放大的哭声中喊道:“京京,是你甩乡巴佬!不哭,咱们唱歌!”
整个包厢就这么哭哭笑笑地乱成一锅粥。
于是,整个长假梁京京都成了朋友之间的笑柄,当天在场的不在场的都来问她谁是乡巴佬,还把那晚的照片、视频发给她看。
梁京京懊悔得不行,但那场借酒发疯却让她心里舒坦了很多,长假结束后再回到学校,她整个人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
就在梁京京闲来无事,想着要好好上班的时候,金秋十月,校园网上出了一份文件。
区教育局要派一支教师队伍去云南的对口学校援建。
梁京京从不关心学校内务,起初她连这个事都不知道,等她知道的时候,学校已经上报了她的名字。
随即,这个事在实验初中的教师队伍里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不少老师有意见,甚至有人直接找一把手罗校表达不满。
都说到偏远地区支教辛苦,是做贡献,但大家很清楚,通常这样的机会只会给有资历的老教师,往俗了说,支教经历对以后的工作迁升是大有裨益的。即便要给年轻教师,怎么也轮不到刚刚转正、师风存在一定问题的梁京京。
大家不服。
然而领导层似乎内定了梁京京般,坚持把这个机会给了她。
人员确定后教育局搞了个小型欢送仪式,一支8人的支教队伍就这么出发了,其实,梁京京是最年轻的。
直到跟着队伍登上飞机梁京京还处于发懵状态。望着窗外的蓝天白天,她耳边回荡的是临走时倪校说的话。
“去看看,年轻人多看一点多学一点总归是好的,实在不行就当是公费旅游,好好玩一趟。”
公费旅游好好玩?
梁京京拉下舷窗,戴上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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