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朵
陆浔往黑咖啡中加了半袋糖,没放奶,见池乔变了脸色,放下杯子,问:“谁打来的电话,时豫?”
池乔没理他,继续往下翻。记者在公众号里写她最近正在做偏远农村地区女性生存现状调查,其中一个重要的项目就是女性受教育权利的实现情况,看到她拿下午那个小姑娘作为例子,抹去了小姑娘父亲工伤瘫痪、没获得赔偿,家中存款耗尽、母亲为了生计打工,无法兼顾儿子和老公的背景,只说在弟弟出生后,刚上二年级的小姑娘便辍学回家带弟弟,更时不时遭到父母的责骂,甚至挨打。
除此之外,记者还附上了小姑娘和她弟弟的照片,虽然是侧脸,但熟悉他们的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看到记者在文章的最后写小女孩对学校的渴望让她很痛心,但这种现象在当地并不少见,深入了解之后,除了痛心,她也感到无力,池乔一阵气结。
文章刚发出来半个钟头,已经有了百余条评论,大多在骂重男轻女、把女儿当佣人的父母没有人性,在个别的愿意资助、求联系方式的评论下,还有人回复“这种情况穷地方太多了,帮不过来,小心资助的钱被用到弟弟身上”。
翻过留言,池乔又去看记者的微博,她果然也把这篇文章发到了微博上。池乔没看微博评论,直接把描写小女孩的那段截图发给记者,问:“陈记者,这是你写的?”
池乔之前都是叫“陈老师”,看到这句,记者立刻明白了她的态度,回复道:“有什么问题?”
“下午那个小姑娘是因为父亲工伤瘫痪,母亲没法一边赚钱一边照顾丈夫和幼子才辍学的,并不是因为有了弟弟,也没有受到苛待,这些情况你都是清楚的。哪怕你不断地刻意引导她,她也从没明确说过父母有打骂行为。而且她说等家里情况好转就会继续上学的时候,你也在场的。”
“我写出的一切都是基于事实,录了音的。我做贫困地区女性生存现状调查是为了引起社会关注,为弱势群体做点事,没有任何功利心。不知道我哪里冲撞了你,不过你还年轻,又是名校学生,气盛是难免的,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
记者的话不但滴水不漏、礼貌又风度,还不留痕迹地往她和池乔有过节上引导,许是为了防止池乔截图。
池乔知道再这么说下去不会有结果,想了一下,回复道:“我不清楚你做这个调查是为了什么,也不清楚你有没有功利心,但是知道你不断追问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她父母是不是只疼弟弟不疼她,会让原本准备申请法律援助的她对我们失去信心,也知道你曲解事实的报道有可能会对她的家庭造成二次伤害、让他们被周围的人指点。我正巧在写有关记者职业操守的论文,在把别人的苦难加工成写作素材这方面,你的事例非常生动。我之前问过小姑娘她的妈妈在哪里打工,明天就会去采访她。你能理解年轻气盛、不介意我把你写进论文就好。”
等了片刻不见记者回复,池乔点进了她的公众号,之前的文章居然已经删掉了,微博也是一样。池乔没想到记者会删的这么快,她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格,删了就算了,本想让记者宽心,再次发微信的时候却发现对方把她拉黑了。
坐在对面冷眼看池乔发了半个多钟头微信的陆浔见她突然笑了,以为她和某人的关系破冰了,伸手拿起她刚放到桌上的手机,直接点开了微信。
正低头喝玫瑰乌梅茶的池乔见状很是不解:“你为什么翻我的微信?”
陆浔冷着脸说:“你刚刚笑得像个傻子,怕你被人骗。”
“什么被人骗?”
池乔看过的消息会随手删除,微信界面很清爽,陆浔一眼就看到了她和记者的对话。弄明白之前那通挂断的电话不是时豫打来的,和她聊微信的也不是时豫,陆浔的面子有点挂不住,他随手点进了她和记者的对话,想掩饰尴尬,然而池乔和记者的对话却让他很是意外。
“我还以为除了跟我厉害,你对谁都软呢。这人怎么得罪你了?”
“她没得罪我。”池乔抢回手机,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了陆浔听。
陆浔性子冷,一向没什么同情心,听完经过,笑着问:“你真准备去采访那个小女孩写论文?”
“我是要去找她,不过是为了替她爸爸申请法律援助,才没工夫和这位陈记者较真。吃晚饭的时候,我问了你同学,他们说之前有相似的案例,当事人拿到了三十万的赔偿,这些钱足够他们一家还清欠债、在县城开一间小店了。”
瞥见陆浔的表情,池乔问:“你笑什么?”
“笑你连拿到赔偿怎么用都替人家想好了。”喝掉一整杯黑咖啡,陆浔的头疼缓解了大半,只剩太阳穴还隐隐作痛,他曲起食指轻敲太阳穴,继续说,“你因为管闲事吃亏,暑假还没过完,我已经见过两次了。”
池乔沉默了片刻,低头喝了口玫瑰乌梅茶,而后说:“我跟秦蔚都是大一,怕学校里的同学奇怪,秦蔚一直说她和我是双胞胎。其实她比我大六个月,我是秦家领养的……也不能算领养,我到秦家的时候已经八岁了,而且没有改姓。”
没在陆浔脸上看到意外,池乔反倒有些意外:“秦蔚是好心,不过这件事我并不介意被人知道。我原来的家条件不好,爸爸妈妈都没念过什么书,很早就出来打工,结婚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只办了酒席,没领证。后来我妈妈嫌家里穷,跟有钱人跑了,据说她挺漂亮的,不过我没见过,因为怕爸爸伤心,有关她的东西都被奶奶偷偷丢掉了。”
“我爸爸因为这件事受了很大的刺激,本来不怎么上进的人,为了多赚钱打两份工,后来因为过度疲劳,出了事故没抢救过来。其实这个意外工厂的责任不大,可我大伯带人去闹,秦蔚爸爸人好,看我们可怜,多给了一倍赔偿。”
“刚拿到这笔钱的时候,我爷爷说这些全是我的,谁也不能动,可禁不住大伯伯母闹,给他们拿去买房子了。我没有爸妈,爷爷奶奶觉得可怜,一开始对我比堂弟好,伯母气他们偏心,拿离婚要挟。我妈妈跑了,爷爷奶奶怕伯父伯母的婚姻也不顺,当着伯母的面,总是凶我偏堂弟,后来奶奶生病住院,伯父伯母和爷爷都要工作,让我请假陪护。秦蔚妈妈到医院探望病人,正巧遇到伯母骂我。她看到又瘦又脏的我,觉得很可怜,回去后打听到我的境遇,就说要收养我。”
“我那时候太小了,很怕陌生人,秦蔚爸爸来问要不要跟他回家给他当女儿的时候,我坚持说自己有爸爸,不要新爸爸,无论爷爷奶奶怎么哄怎么骂,都不肯走。秦蔚爸爸本来就不想再多一个孩子,要不是秦蔚妈妈坚持,我不会到秦家。他们怕我抵触,说不是收养,不要改姓秦,是到他们家陪姐姐一起读书,我当时信了,后来才知道其实秦家爸爸妈妈是觉得我爸爸的死他们有责任,不忍心看我受苦。”
“如果不是秦蔚妈妈的好心,我不知道现在的人生会是什么样,也不知道能不能读完中学,z大是一定考不上的。我的命真的好,遇到这么好的一家人。那位陈记者大概从小就很顺利,不清楚自己随手的一个举动,可能会改变别人的一生。”
“对我来说去找她只是帮一个小忙,对小姑娘和她的家人来说,却有可能是改变命运的机会。那个小姑娘最先问的是我,陈记者问她问题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也没有制止。我去找她,哪怕帮不上忙也没关系,因为如果不去,以后想起来会内疚的。”
就像去酒吧找李嫚,事后李嫚的态度怎样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可如果不去,真的出了事,她会后悔愧疚的。她真的真的太幸运了,也明白别人的帮助不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如今有了能力,遇上了总想也帮一下别人。
池乔会和自己说她的身世,除了意外,陆浔也有种别样的感受,形容不出,大概他不习惯也不愿意和旁人谈自己,所以受宠若惊于池乔的信任。
隔了一会儿,陆浔才问:“你妈妈现在什么状况?”
“我不清楚,很早之前听奶奶说,她另嫁后住得不远,有邻居遇见过她。”
“你对她好奇吗?想不想再见她?”
“完全不好奇,也没想过去找她。我不记事的时候她就离开了,所以对我来说,她从来没出现过,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见过她的照片。”
“聪明。”陆浔笑着伸长了手,摸了摸池乔的头,“你真要去找那个小女孩的话,我闲着也是闲着,陪你一起。”
没等池乔再讲话,他又说:“不过这事得先和学校说,以防那个记者针对你。”
“和谁说?”
“越级不好,先去找辅导员,让辅导员和上面汇报。”陆浔站起身,“去找单老师吧,我跟你一起,这样的事刘老师不会管。”
听到池乔说谢谢,陆浔没搭茬,顿了顿,他突然说:“那个时豫,以后你不要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