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玉嬛来魏州时,梁靖早已在外历练,他偶尔回魏州的时候也没张扬,两人没打过照面。不过这个名字玉嬛却听谢鸿和冯氏念叨过几回,加之梁章常将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哥挂在嘴边,听也都听熟了。
    她便点了点头,“怎么,难道那位鼎鼎大名的魏州才俊要回来了?”
    “听说过些天天会到,正赶着梁老夫人的寿辰。他们难得阖府齐全,又有永王殿下在,寿宴怕是会办得很隆重。”
    “唔。”玉嬛点了点头,对素不相识的梁靖不太关心,却无端想起了他的弟弟梁章,旋即攀住冯氏的胳膊,低声道:“老夫人寿辰,咱们得去贺寿吧?那……梁老夫人打算的事情,”她咬了咬唇,低声问,“能回绝了吗?”
    梁老夫人的打算,母女俩心知肚明,只是先前没捅破,不过各自揣测而已。
    冯氏没明着说,玉嬛也就当作不知道。
    如今梁靖归来,他跟沈柔华的事便得推到台面。不管最终梁靖是否会点头,这口子一开,梁章的事便也推不得了。玉嬛即便是个缩头的鸵鸟,也无处可躲,索性早点说清楚,免得出岔子。
    而冯氏今日过来,也确实是为了这事。
    原以为玉嬛跟梁章相处得挺好,她会稍有眷恋,听她断然回绝,倒是意外,“你不愿意?”
    玉嬛抿着唇笑了笑,没说话。
    冯氏觑她神色,不像是口是心非,迟疑了下,又试探道:“那你觉得,先前在府里养伤的晏平,怎么样?”
    “他啊……”玉嬛没想到话头会忽然转到他身上,绞着衣袖,“提他做什么。”
    “就问问而已,看你中意怎样的男子。”冯氏玩笑似的,“他身手出众,看言行举止,家世也不差。我瞧你跟他也处得来,性子也合适。若你中意这样的,娘亲往后便按着他的模子来挑。”
    这哪儿跟哪儿呀!
    玉嬛脸上一红,只觉得冯氏实在想太多,连人家底细都没摸清就说这些。
    更何况……她嘴里含着块甘甜的荔枝肉,摇了摇头,“晏平是狼是虎都不知道,远着呢。”说罢,随手将誊抄好的两张碑文取过来,“爹安排的事,我都做完啦。”
    双手摊开,眼含期待,是一副邀功的小模样。
    冯氏瞧着那泛红的脸蛋,笑而起身,“走吧,那坛子鹅掌怕是也糟好了,就给你尝尝。”
    有美食可吃,玉嬛当然欢喜,将拓印的碑文取了,摩拳擦掌。
    目光扫见梁靖那张纸条时,却又停驻片刻。
    晏平对谢家有恩,她当然感激铭记在心里。可他为何无端施恩,玉嬛其实还没摸清楚。从他后来的行事看,既然将秦骁盯得死紧,又有本事将秦夫人从永王眼皮底下弄出来,恐怕是跟京城的事有关,藏着许多弯绕呢。
    那人城府颇深,神出鬼没的,虽无恶意,却叫人不敢轻信。
    何况当□□供时那阴森冷厉的模样实在吓人,玉嬛觉得,她还是躲着点比较好。
    ……
    梁靖回到武安侯府时,正是烈日高照的暑热天气。
    梁家虽知道归期,却不知道他的行程,这几日叫门房格外留意,不许偷懒。是以当那匹毛色油亮的神骏驮着背上的健勇男儿小跑过来时,管事一眼就认出了梁靖,一面叫人往府里去报信儿,一面赶紧迎出来。
    一路疾驰,梁靖额间渗出了细密汗珠。
    翻身下马,朝管事颔首示意,交了缰绳便大步往里走。
    绕过照壁,梁元绍身边的管事刘叔已然迎了过来,“二公子可算是回来了,老夫人和夫人都念叨好些天了。”说着,走至跟前行个礼,声音稍微压低了点,“老爷正陪永王殿下在正厅叙话,公子请随我来。”
    武安侯府是魏州地界数一数二的人家,那正厅等闲不肯用,仆妇往来都绕道而行。
    这会儿正厅敞开,两旁松柏苍翠,仆从们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姿态恭敬。
    梁靖理了理衣衫,进了正厅,便先端正行礼,“末将拜见永王殿下!”
    厅中摆着冰缸,旁边仆从拿风轮扇开凉气,倒不觉得暑热。
    永王就坐在正中间的圈椅里,抬目将梁靖打量过,便笑道:“免礼。”
    他跟梁靖见过面,当初梁玉琼嫁入永王府做侧妃的时候,正巧梁靖奉命回京办事,去拜访过。不过那时永王已有夺嫡之心,而梁靖跟太子交情甚密,不像梁家其他人死心塌地,所以有些隔阂。
    如今重逢,永王那笑容虽温和,眼底却是怀着点审视的。
    梁靖只当瞧不出来,只和气地朝永王拱手。
    前尘旧事压在心底,永王霁月清风的容貌下藏着怎样冷漠的蛇蝎心肠,这世间怕是没人比他更清楚。深沉恨意藏起来,眼底暗色翻涌,梁靖垂眸躬身,将诸般情绪尽数敛藏,只如常拜见长辈。
    行礼罢,寒暄了一阵,无非是问路途是否顺利,边关境况如何。
    因武安侯府防卫甚为严密,梁靖先前须掩藏行迹,只能从外围窥探家人。前世的凄苦惨淡压在心里,而今亲人俱安然健在,虽仍身处翻涌的漩涡,毕竟令人宽慰。他的目光不时瞟过父亲的脸,言语带着世家子弟应有的笑意。
    永王再了喝两杯茶,便适时起身告辞。
    众人恭敬送至照壁,等他坐进软轿,梁元辅自回衙署办事,梁元绍便带儿子往后院走。
    梁家后院占地极广,院落重重,亭台相绕,屋宇壁垣都气派得很。
    梁靖过去时,梁老夫人正跟来府里做客的沈夫人说话,他母亲薛氏陪坐在侧,下首则是两位姑娘,容貌娇俏的是堂妹梁姝。旁边的女子长得端庄温良,浑身上下衣衫首饰无不整齐贵重,双手交叠在膝前,哪怕是谈天闲聊,也是正襟危坐的姿态。
    几乎无需多看,梁靖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督府长史的女儿沈柔华,爹娘有意娶给他的那位。
    明知他回府后会来拜见,母亲却仍叫沈家人陪坐在侧,可见来往已十分亲密。
    梁靖只扫了一眼便挪开目光,朝梁老夫人行礼问候。
    老夫人上了年纪,最看重的便是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这一年没见梁靖的面,好容易盼到孙儿归来,脸上堆满了笑意,亲自起身将他扶起,握着梁靖两只手不肯放开,只管上下打量。
    “瘦了,瘦了很多。”她心疼地念叨着,苍老的眼睛里便有些浑浊泪意。
    梁靖对老祖母感情颇深,扶着她坐下,继而朝母亲薛氏行礼。
    薛氏倒没老夫人那么激动,一身秋香色团花锦衣穿得严严实实,仍旧站在椅旁,只关怀道:“路上顺利吗?用饭了不曾?”叫旁边仆妇去准备些糕点小菜,继而又笑道:“这位是沈夫人和沈姑娘。”
    说着,微微一笑,递来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梁靖眸光微敛,对她眼底的暗示视若无睹,只客气拱手,“沈夫人,沈姑娘。”
    沈夫人含笑点头,直夸梁靖年少有为,又有胆识,考了进士还能去边地从军历练,如今回了魏州,定能襄助梁家,成就一番事业云云。
    她说完了,旁边沈柔华便也盈盈行礼,叫了声“梁大哥”,见梁靖并没往她这边再看,便悄然收敛目光。
    气氛有片刻尴尬,显然梁靖对沈家女眷只有客气,没半点即将融为一家的亲近。
    梁老夫人跟侯爷夫妻多年,心里有陈年旧事的疙瘩,对梁元绍极力推崇的沈家态度不算太热络。
    只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听凭儿子和儿媳安排。
    薛氏却是一心想把沈柔华娶进家门的,方才外头仆妇来报消息时,也是她极力挽留,想让梁靖借机见见沈柔华。若两人能看对眼,那可就皆大欢喜了。
    如今气氛稍觉尴尬,薛氏只能出来打圆场,热络了几句,亲自将沈柔华母女送出客厅。
    回来后,见梁靖正坐在老夫人下首说话,陪着听了会儿,便又忍不住探问。
    “你父亲家书里提过的事,晏平你可考虑过吗?方才那沈姑娘你也看见了,容貌长相不必说,别说咱们魏州城,就是搁到京城里,那也是出挑的。品行也好,性子温良端方,进退有度,实在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觉得怎样?”
    梁靖方才跟老夫人说着军中的事,陡然被问到这个,神情微顿。
    旋即淡然道:“不怎么样。”
    “这是什么话!”薛氏跟梁元绍换个眼色,是让他开口的意思。
    梁元绍对沈柔华倒没执念。
    这世间多的是美人,看多了也就那样,且沈柔华虽端庄温良,却因拘束太过,木头似的,他瞧着不算喜欢。不过沈家也是魏州高门,她父亲是都督府长史,府里跟皇家沾亲带故,若娶了此女,对梁靖定有许多助益。
    遂开口劝道:“娶妻娶贤,她的品貌也算过得去,先娶进来放着,也配得上你。”
    是否般配梁靖不知道,但这门婚事上爹娘各自打的什么算盘,他清楚得很——跟朝堂上的利益纠葛没差别,想想便觉得寡淡无味。
    且对这位名满魏州的大美人,他也确实没什么兴趣。
    梁靖面色未动,仍旧直白道:“父亲费心了,可我不会娶她。”
    一句话堵住所有迂回弯绕的劝说,薛氏笑意收敛,梁元绍亦气道:“这婚事门当户对,两边都快说定了,就等着你回来完婚。我跟你母亲都商议过了,你别再任着性子胡来!回头跟我去趟沈家,也该拿出个和气的态度。”
    这跟家书中的语气别无二致。
    梁靖也没争辩,只站起身来,“我想去见祖父,他身子不好,我在外一直很挂念。”
    他出生时据说命格不太好,梁元绍和薛氏都是趋利避害的性子,加上当时处境确实不太顺,即便对亲生骨肉也有几分芥蒂,不像对长子似的万般疼爱。且梁靖上有兄长撑着门户、下有幼弟博取宠爱,他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倒是在老侯爷膝下承教更多。
    如今大梦归来,爹娘俱在,就只祖父的身体叫人悬心。
    ——倘若他知道故人遗孤尚且在世,会是怎样的态度?若他见到玉嬛,会不会稍觉慰藉,卸下心头压了多年的重担?
    念及谢家那抹丽色,梁靖神情中的紧绷不自觉地稍稍和缓。
    旁边梁老夫人笑了笑,起身让他扶着,“走,一块过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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