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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罪行

    十月底的秋日里,正午的阳光很暖,山头上树叶枯黄,微风拂动,另有一番宁致。
    寒山寺所在的这座山上,前边是热闹的集市,几条山路往上,寺内香火鼎盛,背面却是没什么人,因临着城郊外的官道,莫说是早晚,就是正中午,都不会有人上山来。
    两条不知多久以前修出的道如今已是杂草丛生,正当午,阳光落下来,树荫下与其分了两处,偶尔有鸟鸣声,从林子内振翅飞走,远远望去,再高处还能看到寒山寺的塔顶。
    草丛往前一些有个不大的山坡,这时节膝盖高的草叶枯黄,往上隐约有墓碑。
    不远处山坡下,此时冒着三个脑袋。
    宝珠蹲的有些累了,从早晨开始一直守在这儿也没等来人,昨天也守了大半日,盯的她眼睛都有些酸:“小姐,没人来啊,这都快正午了。”正是午食的时辰,大家都在家吃饭,怎么会上这儿来。
    “正午才会来。”安芝从布袋中拿出糖馕分给他们,“别饿着,快吃。”
    宝珠拿出水袋子:“为什么正午才回来?”
    “你没听说么,午时是一天当中阳气最盛的时候,这时辰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敢出来走动。”安芝咬了口糖馕,望向墓碑,“对有些人来说,这时辰过来,最安全不过了。”
    宝珠点点头,顺着安芝的视线看过去,要是今天没来,小姐岂不是还得继续来这儿蹲。
    过了约莫一刻钟,在他们不远处的小梳子半蹲着往这儿走,低声道:“来了。”
    安芝抬头看去,远处的树丛林间,出现了个身影。
    白色的衣衫在树丛间格外醒目,认出了人,安芝神情的神情是了然,却又有说不出的闷。
    走近了能看到他手中拎了东西,安芝压了宝珠蹲下,从缝隙间望出去,那是个酒坛子,另外的似是食盒。
    孟子书在看到草丛中的墓碑后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儿,风拂动,他静静看了会儿后,迈脚从杂草中穿过去,到了墓碑前。
    为了逼真,安芝让小梳子假造这坟墓时,周围的杂草都是尽可能的不要破坏,在坟墓修好之后,又另外移了些杂草,左右都是枯萎的,瞧不出真假来,而孟子书眼前的墓碑也是做旧的,从别处挖来,石块表面泛着青灰,后边的坟被藤蔓环绕,叶是枯黄,其中夹杂着几片绿,也是即将凋零。
    孟子书放下食盒,伸手将缠绕在墓碑上的枯藤拨开:“我在这山上找了两日,只有这里是没有碑文的。”
    话语一顿,他蹲下身子,从食盒中取出杯盏后,用袖子抹干净了墓碑前的石块,放上杯子,倒酒:“没想到沈家能对你下这狠心,连祖坟都不肯让你葬。”
    没人回答他的话,孟子书将一杯酒倒在了地上:“你是不是在怨恨我。”
    安芝让小梳子与宝珠在原处呆着,自己慢慢挪往坟墓那儿,此时传来孟子书的声音:“歆儿,将你送到那里,并非我本意。”
    “是你爹娘逼的太紧,你跟着我走后,沈家一直暗中派人找你下落,我也是没办法,想着无法带你出城,就将你暂时留在荣家,我先回家一趟,届时再回来接你,却不想他们竟将你卖去了玉明楼。”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
    “歆儿,你莫怪我。”
    孟子书缓缓蹲坐下去,第二杯酒在手中,没有倒下去,安芝看不到他的神情,只从他背影中觉得他似是在抖动。
    “我以为沈家会接你回去,却没想到你竟已经离世。”声音顿了顿,安芝听到了倒酒的声音,孟子书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
    安芝用力握紧了拳头,想要冲出去质问,又忍下了,不试不知道,这个人真的是满嘴谎话,他会不知道大小姐已经过世?他来金陵两年了,就算是之前没打听,这两年里都不可能会一无所知,外边都在传沈家大小姐早在七年前就发疯病死,他却说不知道大小姐已经离世。
    当着离世之人的面这么说,是真以为午时的太阳引不来这鬼魅,不会来向他讨说法。
    “歆儿你别恨我,要怪就怪当初你爹娘如何都不肯同意让我们在一起,若非他们阻拦,我们的孩子如今就有六岁了。”
    “这些年我有时也会梦到你,离开金陵去胶州后,我认识了个女子,她与你一样善良,五年前她父母同意把她嫁给我,如今我们有两个孩子,你可还记得我们说过的,我给第二个孩子取名就叫沥儿。”
    “沈家既然不愿将你迁入祖坟,待沥儿长大,我就让他认你做干娘,每逢祭祀之日,让他为你添一口祭饭。”孟子书说着,从食盒底下拿出一沓厚厚的纸钱,烧在墓碑前,“我会去寒山寺为你立个牌位,受香火之供,望你早日转世投胎。”
    做完这一切,孟子书凝视着墓碑,在太阳微斜,树荫扩开时,他起身,拎着食盒离开。
    看着这身影离开,安芝从草丛中起身,许久才平复了气息,看着空阔的天。
    大小姐,为这样的人变成这般,真的不值得,他甚至都没有对当年的事愧疚,一直在为自己开脱,责怪沈家人没有同意你们的婚事,辩解不是他将你送去玉明楼,他会来这里,只不过是因为听到了别人的酒话,在巷子中被吓了一遭良心不安罢了。
    “小姐。”宝珠走过来,看安芝如此,也有些不太敢说话,小姐打从前些天认识了孟大夫夫妇后就经常一个人发呆。
    许久之后安芝才开口:“宝珠,马车可备下了?”
    “备下了的。”
    “先回商行,你替我,跑一趟沈府。”
    ……
    沈府这儿,李忱在林家二姑娘派人送来的信交到大少爷手上时,原以为是商议生意上的事,可大少爷足足是在书房内关了自己近两个时辰,随后去了阁楼那儿,在大小姐那儿又呆了快一个时辰后才出来,出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吩咐他,约林家二小姐一见。
    此时距离林家二小姐派人送信过来,已隔了大半天,李忱看着黑漆漆的天色,虽不知信上内容,但他是第一回看到大少爷露出这样的神情,思量下,李忱还是决定不等明天一早,现在就亲自去一趟林府,将少爷的嘱咐送达。
    书房内,沈帧坐在椅子上,一下下抚着怀里已经睡着了的团子,李忱送来的信就搁在桌上,窗外风一吹,信纸吹开了两页,露出第三页的字:孟子书已成婚生子,我对大小姐的事所知不全,未免误判,将此事告知沈少爷,希望对大小姐的病情有所帮助,也请沈少爷放心,我不会对外透露任何。
    “你说,这算不算是我的运气。”沈帧轻喃了一句,他想过她承认自己身份的许多种方式,倒是没料到会是这种,还以为她会再咬牙上一阵子。
    沈帧垂眸,吵醒了怀里的团子,它张口打了个哈欠,呆模呆样的看着沈帧,沈帧转头看向信纸,目光落在孟子书三个字上,眼神骤然冷下,是时候该醒了。
    这厢安芝收到了口讯后睡不着了,李管事传话,说明日下午约她在寒山寺见一面,顺道带大小姐出去走走。
    安芝当即明白了这番话里的意思,沈帧是要用孟子书刺激沈大小姐醒过来。
    他与她想的一样。
    “小姐,这孟大夫真是那传言中将沈家大小姐卖进窑子的人?”宝珠尤觉得不太能相信,毕竟是那样谦和的一个人,她也见过孟大夫与他夫人恩爱的模样。
    “是不是他卖的,还有待查证,但他的确是抛下了怀有身孕的沈家大小姐,这么多年不闻不问,来了金陵城都不敢打听,他心中怕是虚的很,沈家大小姐会变成那样,就是他害的。”安芝总觉得这事儿哪里还透着些奇怪,可又想不明。
    “那孟夫人怎么办?”
    安芝的心沉了沉,眼前略过那两个孩子与李氏的脸,缓缓揪紧了衣袖,那样一个人,会对李氏长久的好吗?
    “小姐可要去?”
    “去。”
    几乎是一夜未眠,第二天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天气是出奇的好,前几日接连的大雨,入了深秋后,天色反而是好起来,安芝前去主院请安过后,带着宝珠出了门,快至中午时到了寒山寺,沈帧安排的地方就在之前她们住过的静修院内。
    快到主屋时遇到了守在外面的小兰,她一眼认出了安芝,喊了声:“欢儿姐姐。”高兴的迎了过来,“你去哪儿了?一年多不见,李管事说你回家去了,都没与我们道别,大小姐时常念起你。”
    说完后她才发现安芝的穿着不一样,身后还有个丫鬟跟着,便有些疑惑,安芝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迟一些再与你说,大小姐呢?”
    “在屋里呢,大少爷带小姐出来,说给大小姐请了个大夫过来诊脉。”在君怡园里呆了一年多,小兰也学聪明了,看不透的事儿就不说,带了安芝进去,主屋内沈歆靠在太妃椅上,沈帧正在陪她聊天。
    安芝进去后沈歆见到她,不觉有异,甚至是不记得安芝走了已经有一年多,就像是出去了一上午而已,笑着要安芝过去:“欢儿,来,姑娘家还是这般好看,过去穿的太素了,阿帧你说呢。”
    沈帧转头,目光落在安芝身上,噙着些淡淡的笑意,倒让安芝有些不自在了,沈帧轻笑:“长姐说的是,姑娘家是该这样穿。”
    沈歆嗔了他一眼:“我也没哪里不舒服的,你何必特意将大夫请到这里来。”
    “听闻这个大夫医术了得,姐姐不若就当是诊个脉。”
    话说完,李忱便在外禀报,说大夫来了,这边小兰将屏纱挪到了太妃椅前,遮住了安芝和沈歆,很快,李忱将人带了进来。
    孟子书看到屏纱时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他也出过大户人家的诊,闺中小姐多不示人,以屏纱相隔。
    “孟大夫。”
    孟子书抬头,看到屏纱外的沈帧,略感觉有些眼熟,但记不起是谁,便谦和的点了点头:“张公子。”
    “我姐姐近日总觉得心口发闷,夜里易惊醒,还请孟大夫替她瞧一瞧。”
    沈帧看着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显得十分随和,孟子书走过去时瞥了眼他的双腿,并未多想,坐到了屏纱外,向那屏纱内若隐若现的人影道:“还请姑娘将手伸出来。”
    一双纤细的手从屏纱内探出来,纱幔晃动间,只见了里面的人衣着是素白的,孟子书轻轻按了她的手腕,片刻之后问道:“姑娘可有胃口不佳?”
    须臾,里面传来温柔的声音:“并无。”
    “夜里醒来时可会觉得口中泛苦,易渴。”
    沈歆想了想,她倒是没注意,身旁的安芝替她回了话:“小姐夜里醒来,偶尔会觉得渴。”
    孟子书点点头:“是否偶尔会觉得双腿无力,人易困顿。”
    安芝道:“是。”
    孟子书离手:“姑娘是泛了热症,除湿祛热即可,我为姑娘开几贴药,再以药浴同治,能改善其症。”
    沈歆原本是觉得没病的,被他这么一诊治,倒显了身体不大好,她抬起头正要与屏纱外的沈帧说话,临着的窗外一阵风吹进来,吹开了屏纱,这边孟子书正好抬起头,看到了浑身素白的沈歆躺在那儿,视线瞧了他这处。
    咣当一声,孟子书手中的匣子掉到了地上,沈歆先是一怔,随即整个神情都变了,她直直看着孟子书:“相公……”
    孟子书猛地站起来,脚不甚稳,又坐到了椅背上,整个人便跟着朝后仰去,跌坐在了地上。
    沈歆忙起身过来扶他,满脸的关切:“子书你怎么了?阿帧还说你带着沥儿回严州老家探亲去了,何时回来的?”
    孟子书往后退了几步没能起来,高声道:“你别过来!”
    沈歆整个人顿在了那儿,她虽不记得过去的事,可她能够分辨出此时孟子书眼底的慌张与不置信,他好像很震撼屏纱后面的人是自己。
    就这发怔的空隙,孟子书终于能站起来,这时他看到了屏纱后的安芝,震惊是一件连着一件的,视线再落到沈帧那儿时,心中有一个猜测逐渐上浮:“你们!”
    沈帧脸上的笑意淡去:“孟大夫,七年前你带姐姐离开时没能见上一面,如今确实是迟了许多。”
    “你是……沈少爷。”孟子书难以消化眼前的一切,也就是在前一天,他才去寒山寺后边祭奠过沈歆,目光落到安芝身上时他猛地意识到,这一切是个圈套,沈歆没死,而这个林姑娘,是故意接近他们的。
    “怎么,七年前只遥遥见过我一面,如今认不出了?”
    孟子书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今日是接了出诊才来这里,却不想是受人安排,再看眼前的沈歆,又是说不出的奇怪,他心中慌乱的很。
    “子书,你怎么样了有没有摔着……”沈歆此时眼中却只有孟子书一人,对弟弟说的话充耳不闻,只想去扶他,可她越是靠近,孟子书就越是后退,脸上和动作都写满了抗拒二字,她怔怔看着他,“子书,你怎么了?”
    “我。”孟子书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
    “七年前沈家将她从玉明楼中带回,她就一直疯疯癫癫没有好过,她记不得当初你抛弃她的事。”一旁的沈帧为他解了祸,半分拖沓都没有,“孟子书,今日找你前来,只要你做一件事,我姐姐不愿记起来的那些事,你帮她回忆,直到她全部想起来为止。”
    孟子书蓦地抬起头看他,有些难以置信。
    这时李忱已上前推了轮椅,沈帧漠然看着他:“你若办不到,我就将你妻儿请到这里来,或者让你死在她面前,彻底断了念想。”
    “你这么做又是何意,当年的事并非……”
    “孟大夫,我如今对你当年那么做的缘由不感兴趣。”沈帧打断了他的话,看向怔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的姐姐,“她何时恢复了记忆,你就何时能离开。”
    “你肯放我走。”
    沈帧眼眸微垂,似笑非笑:“孟大夫,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我可以就这般养我长姐一辈子,可你,拿什么去面对与你恩爱有加的妻子,我听闻李家老爷自己虽不为官,两个儿子走的却是仕途,我沈家虽无人在这官路上,京城中却还是认得一二,你可有的选?”
    几乎是让人一棍子压制在地,半分都反抗不得,孟子书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她恢复不了。”
    “那我只能将你手刃在她面前,或许能唤起她的回忆。”沈帧说的轻描淡写,可这吐露出来的字字句句,没谁敢当它是假的。
    李忱推了沈帧出去,安芝跟随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了孟子书的声音:“林姑娘,原来你是为此故意接近我们夫妇。”
    安芝转过身,看他脸上还摆出的受伤神容,有些想笑:“不与你废话是对的。”
    说罢,迈步出了屋子,留在屋内的初七直接将门合上,站在那儿漠然看着孟子书,仿佛在说:你敢走,就不可能活着下山去。
    “子书,他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什么妻子?”沈歆忽然犯浑了,只记沈帧说过的话,却不记得那是她弟弟,亦或是见到孟子书开始,她的眼中就只有他,活成执念在她心中,挥散不去。
    孟子书后退了一步,看着她这样的神情心中微瘆,她没死,只是疯了,可如今这疯样,却是比死还可怕。
    “歆儿,我……你先坐下来,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
    走廊里,轮椅停在那儿,面朝着院子,安芝走到了他身旁,听后面,屋内似乎很安静,并无动静传出。
    静修院内久未有人前来,满地的枯叶,风一吹四处飞舞,远山还苍绿,若非有心事,此处真的是个静心修养的好地方。
    过了会儿,传来沈帧的声音:“上一次在这里见到林姑娘,还是半年前。”
    “我还以为林姑娘忘了在沈府的那段日子。”
    安芝转头,正要反驳,看到了他置在膝盖上的手微握,微怔,他这是,在紧张。
    他并非真的不在意,并非是只为了让孟子书唤醒大小姐,他心中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担心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可大小姐已经这样七年了,人生的后半辈子难道要为了这样一个人继续疯癫下去,在大夫束手无策,大小姐病情越渐加重的情况下,他只能铤而走险。
    解铃换需系铃人,有时事实的确更残忍,可身为亲人,又怎么不盼着她能够恢复正常。
    任何对孟子书的追讨和惩罚,都得放在大小姐之后。
    安芝在他旁边的台阶上蹲坐了下来:“其实在知道他就是大小姐口中的相公时,我恨不得冲上去先打他一顿,不管如何,先出一顿气也好,打他个鼻青脸肿,跪地求饶,再行细细盘问。”
    沈帧看向她,握着手微松了几分,眼神温和下来:“你这是在安慰我么。”
    他哪儿需要安慰啊,他比她想的都周全,他将孟子书骗到这里,应该是连之后的事都计划好了,待大小姐恢复了记忆,那才是算总账的时候。
    想到这儿安芝记起一件事来:“他说不是他将大小姐送到玉明楼的,那会是谁?”
    “我知道不是他。”在他今天第一眼看到孟子书时,就知道将姐姐卖进玉明楼的人不是他,他没那胆子。
    安芝的记性还是不错的,七年前在玉明楼门口听来的事还记得,当初周遭的人说那玉明楼有这么大的胆子,是因为那时的沈家出了些事,难不成大小姐被卖,也是与此有关?
    安芝的目光不由落到他腿上,要这样说起来,他也十分的坎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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