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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幅画 上元夜 一

    裴羲岚牢记自己是要赴私会的,立场坚定,并不打算去西市,也不打算再去葚一次。但裴夫人给了她八十贯钱,这个使命就要做出轻微调整了。
    李白曾经曰过:“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说的便是长安西市的景象。裴羲岚与仆从们一同抵达西市,未料西市十年如一日花天锦地,人烟辏集,满街女子却跟她娘一样长着大红灯笼白面饼儿脸,还穿着短褥,露出酥胸半截。裴羲岚觉得自己需要压压惊,带仆人们进入一家酒肆,一喝喝到红日平西。
    天渐渐暗下来,安福门外矗立着高十丈的锦绣大灯轮,每一层都环着一圈油灯。几个人踩高点灯,另外几个人手捧油盏在一侧等候。待灯被一盏盏点亮,远远看去,便像棵流光溢彩的花灯树般。裴羲岚神清气爽地从酒肆中出来,开始准备和她的小伙伴儿们胜利会师。
    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而出门撒欢儿,大唐娘子们除了化时世妆,自然还得满头铺翠冠儿、捻金雪柳,恨不得撞见个石季伦,有马有房,父母双亡,然后来一场上元人约黄昏后,罗带同心庚帖来。因此,当裴羲岚的贵族小姐朋友们看见她,发现她在西市中瞎混了一个白日,到黄昏后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妆也没有化,都差点晕倒在地。
    裴羲岚权当自己是个保镖,跟着姐妹们的牛车,穿男装,骑骏马,招摇过市。当天完全暗下来,家家灯火,处处管弦,她已经瞅见不少新凑的俊郎丽人活鸳鸯,个个儿花下灯前你侬我侬,难舍难分。她知道上元节一旦月上柳梢头,可是十分方便人约黄昏后。可不管这桂华怎么流瓦,素娥怎么欲下,花灯怎么照得市如昼,也还是大晚上。她觉得,人看不清就知道约约约,想约出个天长地久来,听上去难度就不怎么低。所以,她把重心转移到了飘满街道的焦糙油香味中。这是她爱到骨子里的零食,外酥里嫩,金皮儿软馅,若这馅儿是五仁干果的,那便与好酒不相上下了。她与小娘子们把坐骑和牛车停在路旁,买了一盘焦糙,边吃边聊天。不一会儿,小娘子们便开始起哄,其中一人道:“郑蕙,你看,那边有个郎君一直瞅着你呢。”
    郑蕙她爹近些年调到了长安,因此她也搬到了长安。这些年来她爹官运亨通,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少青年才俊上门提亲,让她总能在周围的小姐妹儿们中自感优越几分。她没想到裴羲岚也会回到长安。小时候,她便对裴羲岚寡言爱笑一肚子诡计的性子有几分不喜,裴羲岚回到国子监上课,见裴羲岚出落得小脸儿似芙蓉儿开,鸦鬓儿似刀裁,行为举止却懒散不羁,她料想裴羲岚对自己的姿色隐藏了几分。今日见裴羲岚跟个傻小子似的喝酒,打扮也没什么品味可言,她松了口气。但仔细想想裴羲岚是河东裴氏之后,她爹是前起居舍人裴侨卿,叔叔是红到发紫的裴耀卿,表姐是与天子都在闹绯闻的杨玉环,她心里又多添了几分忌惮。她偷偷瞥了裴羲岚一眼,便回话道:“瞎说,他明明便是在瞅这焦糙。”
    “哈哈,你何时改姓焦了?哎呀,别打,我看他器宇不凡,衣着也华贵,搞不好是个世家子弟。你可以要给他点鼓励,也回瞄他一眼?”
    “你当这世家子弟是这上元的花灯,满大街都是么。我娘说了,长安贵族女儿要矜持。”说到此处,郑蕙笑道,“裴羲岚,你看着没什么兴致嘛。”
    裴羲岚没听进她们说了什么,只摸着下巴俨然道:“我在思虑着要买甚酒助兴,你们先闲情雅致着。”
    另一姑娘推了推裴羲岚的额头:“酒酒酒,你就知道酒。我看你的好姻缘都要给酒浇灭了。”
    郑蕙的桃花真开了。后来她们重回牛车,那盯着她不放的郎君骑着马,蹄踏暗尘,一路尾随她们缓缓而行。她们再度从车上下来买东西,那郎君也停下马蹄,含情脉脉地望着郑蕙。这一边儿的娘子们推推搡搡,都在打趣郑蕙。郑蕙却高高扬起下巴,挑选她看中的琵琶,不时瞅一眼裴羲岚,观察动静。大概是她的态度太傲慢,那郎君有些惧了,踌躇不敢前,只提着缰绳在原地徘徊,等到他同行的好兄弟来助威。过了一会儿,郑蕙挑好了琵琶,正想带姐妹们离去,却感到不远处有一片姹紫嫣红飘来。裴羲岚的余光也留意到了靠近的艳色,跟着抬头看去。
    神龙元年正月十五夜,苏相在洛阳诗歌比赛中夺魁,写的便是正月十五夜: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用这首诗来描写此刻的情景,真是再适合不过。那翩翩而来的姹紫嫣红,不是初春的桃李,而是华如桃李的游伎。她们成群结队,嬉笑游冶,唐姬有几分羞涩,胡姬有几分热烈,目光所集,都是朝着同一处。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裴羲岚只见东风吹落星如雨,千树灯花下,几匹突厥马迎风而来,上头坐着数名青年。全城梅花开谢,初雪般飞扬在长安灯火中。没有馥郁浓芳,只有小艳疏香。青年们如此清高,只能瞧见落花引领的路,却不知落花亦沾满衣襟。
    这时,一旁的仆人叹道:“哇,好多龟。”
    裴羲岚疑惑道:“龟?”
    “是啊,这词儿小的还是跟夫人学的。”仆人指了指腰间道,“夫人说,五品以上的卿士都会在此处佩戴龟袋,五品饰铜,四品饰银,三品以上饰金。”
    裴羲岚点点头道:“听叔叔讲,从前卿士们配的是鱼袋。”
    “没错,天授元年,武后登基,因她姓武,玄武又是龟形,便把鱼都换成了龟。所以啊,现在长安里流行这样的叫法,金龟婿,指上等的乘龙快婿。”
    裴羲岚这才理解母亲让她牵龟回家的意思,无奈地扶住额头。那俩仆人倒是越讨论越起劲儿:
    “说到金龟婿,我第一反应便是长安头号金龟婿。现在满朝官员但凡有个女儿的,都不敢在家宴请他做客,生怕他便跟晋时韩寿似的,把女儿分了香,卷了跑了。”
    “是啊是啊,韩寿好歹是贾充的僚属,不敢造次,这金龟婿可不得了了,位高权重的,据闻一只眼是深碧色,骨骼清奇,有仙人之姿,不是寻常官家能驾驭得了的啊。”
    “一只眼是深碧色?那岂不是有西域血统?”
    “西域也不见人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呀,真好奇是怎样的。也难怪人们总说:‘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见邢少师。’”
    听到此处,裴羲岚想起了那个桃花神仙:“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这人叫什么,哪只颜色是深碧色?”
    “是哪只眼睛我就记不住了。小娘子果然才回长安一年,都不知‘长安头号金龟婿’是谁。此人姓邢,是当朝太子少师。几年前邢少师经人举荐来到长安,很快便博得天子青睐,步步高升,青云直上。相传他文采横溢,博古通今,还天赋仙气,有未卜先知之神力,厉害得很呢。”
    “原来这绰号是邢少师的,我当然知道他。邢少师、李左相、李右相、陈大学士,前朝四大红人;高公公、李公公、李诗仙、贾神童,□□四大红人嘛。”这话裴羲岚可没法当着爹说出来。想古有卫灵公与雍渠同车而坐,孔子见后,羞愧得离了卫国。若她爹知道,他偶像居然和刀锯之馀、闺阁之臣放在一起,成了□□红人,势必又要大展才子之风了。
    裴羲岚对这邢少师受不受宠不感兴趣,只是对那只碧色眼睛感兴趣。但想想可能只是巧合,也便没再往心里去。毕竟时间久了,那个桃源神仙的往事便愈发模糊,不管在记忆的湖面上溅起多大的波涛,都会随着时间沉落水底。久而久之,连她都不敢再那么笃定那不是梦,而是真实的过去。
    可她刚起了放弃的念头,便察觉箜篌声动时、灯火阑珊处,有一个青年高坐在马背上。他肤如月光,身若修竹,头戴白笼冠,身穿玄色对襟大袖衫,雪色围裳流成片片行云,组绶上的紫色彩丝长长垂下。大明宫官吏的常服袍衫穿在他身上,愣穿出了一种五城十二楼昆仑仙人的调调。他不过提缰绳直背而行,身姿却是月画烟描的,绘成丹青可直接挂在墙上,让周边的贵族青年黯然失色。但令裴羲岚挪不开眼的原因并不是他的姿貌,而是,他的身影和八年前的桃源仙人重合了。
    她上前两步,正想要问他个究竟,发现那群青年也恰好朝她们的方向走来。
    这群公子哥儿中最风流多情的一个,瞧上了裴羲岚朋友里最为娇憨金贵的一个。他身穿色彩骚包的胡服,连幞头都由金丝镶嵌;郑蕙抱着五弦琵琶,纤纤初月上鸦黄。把他俩放在长安放夜图中,会变成极为夺目富贵的部分。只是,俊郎俏娘相遇,俏娘却心怀鄙薄,耻居其列,与那些游伎一样,不受控制将目光锁定在了他身后。而他身后那么多青年,只一人便夺走了街上九成娘子的视线。这人自然是裴羲岚也在看着的人。
    眺望那青年的身影,她又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当他那下马来,远远凝望着她,二人视线相交的刹那,这种感觉再度加剧,让她有短暂的头重脚轻。八年前那场梦里,梦中仙尊冷漠的回眸再度浮现在脑海,与她同名的仙子用绝望口吻说的话,也在耳边回响:“我爱一个人,爱了三千六百四十三年。”
    当时她尚且年幼,不懂梦中人的爱恨愁思,现在她懂了些,悲伤地望天。这是一段虐恋。昔日横波目,化作流泪泉。如今百年风雨后,不听清歌也泪垂。然而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决定把这仙人的真实身份弄清楚先。趁胡服公子上来搭讪郑蕙的机会,她大步走上去,朝似青年行了个礼:“桃大仙万福。暌别八年,不想又在人间相见。”
    八年过去,他的容貌不曾改变,右眼是黑色,左眼是深碧色,犹如月光荡漾的山涧湖泊。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一位华簪公子已笑出声来,对他道:“桃大仙?邢九,原来你与这位小娘子是旧识,还有个颇为别致的绰号呀。”
    裴羲岚瞅了瞅他俩,确定华簪公子是在叫桃花仙,顿时有些囫囵粥了。邢九的意思是,他姓邢,他在家中排行老九。这是怎的回事,仙人世界原来有些接地气,也喜欢赶大唐的潮流,还有姓和排名。
    青年微微一笑,朝她还了个礼,颇有国士之风:“小娘子怕是认错人了。”
    裴羲岚每日在家中听父亲朗诵李诗仙的大作,现在听到这青年的声音,耳边浮现的诗句便是“影落明湖青黛光”。这必不能认错,连声音都一模一样!裴羲岚眨了眨眼道:“大仙不记得我了?我是八年前捡到你画笔的那个姑娘。那会儿我可能只有这么高。”她伸手对自己腰部比了一下。
    “某姓邢,名逸疏,字思北,徐州人士。并非娘子说的什么桃大仙。”青年从善如流道,“逸疏应只忝长娘子几岁,倘若当年我们真见过,某也不应是如今的模样,又如何能一眼识得?”
    “你都不是凡人了,自然不会跟凡人一般成长……”说到此处,裴羲岚停了停,道,“等等,你说你的名字是逸疏?”
    “正是。”
    逸疏,不是梦中那个太微仙尊的本名吗?眼前这个邢逸疏长得跟仙尊一样,名字也相同,怎生说自己不是神仙?还是说,他其实是这个仙人托生的凡胎,早已没了为仙时的记忆?他看上去与自己年龄相仿,若是从八年前托生,这成长速度很可能有些不正常。她正想再问两句,其他姑娘跟着赶上来,其中一个拉扯她的衣角,恨恨道:“裴羲岚,你可真是长蛇缠脚杆,狡猾得不得了。装作一副露饮世外高人的模样,结果看见邢少师,第一个凑上来搭话。敢情你不是不想邂逅情郎,而是眼光高贵得很嘛……”
    她叽叽咕咕了半天,裴羲岚只抓到了一个关键词。她转而望向邢逸疏,怔怔道:“足下便是邢少师?”
    “正是鄙人。还未请教娘子芳名。”
    他承认得如此坦荡如此快,反倒让她觉得自己像根棒槌。她道:“婢姓裴,名羲岚。”
    “如此良辰美景上元夜,拜识裴娘子尊颜,幸也。”
    郑蕙也凑了过来,强势插在裴羲岚与邢逸疏中央,以袖半掩面,露出远山长眉,轻声道:“邢少师贵人多忘事,都记不住了羲岚姐姐,那邢少师可还记得蕙儿?”
    “郑公家的千金,品貌端庄,白璧无瑕,自然是过目不忘。”
    “真的么?那蕙儿也便心满意足了。”
    这下那胡服公子哥儿可不乐意了,又挡在她与邢逸疏中间,转过头对她笑道:“既然大家都互相认识,不如同行游街,共参宴饮?”
    郑蕙的脸拉了下来,暗窥一眼邢逸疏道:“可是大家都去?”
    “是的是的。”
    “邢少师是我先看上的,你可不许跟我抢。”郑蕙咬着牙,用唇缝跟裴羲岚说了一句,“其他的随便你挑。”
    裴羲岚无奈地望天吐气,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便乖乖退回娘子团中。很显然,郑蕙天真了点,以为把裴羲岚挤兑走便再无劲敌,却未料一路上赵钱李孙各路娘子都会上前与邢逸疏搭话。最后,他们的目的地是白日裴羲岚去的酒肆。只不过酒肆早已化上了夜晚的浓妆,大门敞开,宾从杂遢,一片笙歌弦管中夹着博士们的吆喝,胡姬们身佩璎珞,足旋罗裙,在《太平乐》中跳一曲柘枝舞。除了裴羲岚,姑娘们都戴着面纱乔装成歌姬。他们刚坐下来,还没聊上几句,便有一个胡姬扭着腰跳过来,朝邢逸疏勾了勾手指,邀他与自己共舞一曲。
    此时正好风扬帘舞,邢逸疏的面容在纱下隐现。他正微微低着头,收着右手小指与无名指,用另外三指端着一个玉制羽觞。他指长肤白,羽觞形小而浅腹,这样垂头品酒,便是十分气度从容。胡姬在旁边守候,他只是不紧不慢品了酒,与友人低声说话。虽料到他不会去,毕竟神仙是要注意形象的,但这样冷落人家胡姬,似乎也有些不太有合作精神。裴羲岚本是这样作想,却见他放下羽觞,跟胡姬走到了酒肆外,随着鼓点节奏大方起舞。他舞动袖袍,亦仙亦狂,意气风发,充满雄性力量,与胡姬的婀娜多姿一刚一柔,引来旁人的击节喝彩。后来又有许多人加入他们,两个人跳舞硬变成了一群人踏歌。
    看到此处,裴羲岚有点方。只见邢逸疏嘴角还有一抹笑意,看上去似乎很是享受,这番举止,跟普通大唐贵族郎君并无不同……难道,仙界也有跳舞的习俗?她觉得脑子都被胡乐捣成了浆糊。而那胡姬云发丰艳,紫罗轻衫,鼻梁高高的,眼睛亮得酿制胡饮的黑葡萄般,目光炽热如火,始终不离邢逸疏,把一旁的郑蕙气得连甜点都吃不下去。胡服郎君邀请她跳舞,她只甩开袖子扭到一边:“你可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怎能在此间做有失体统的事!”
    她刚发完脾气,便看见胡姬一边对邢逸疏丢火辣辣的眼色,一边对着空中做出系绳索的动作。她不懂这动作是什么意思,但能从周围起舞的人都跟着起哄、邢逸疏脸上露出浅浅笑意判断出,这肯定是个出格的动作。
    裴羲岚在洛阳也是酒肆常客,却只在酒肆中见过一次这样的动作。这是长安平原坊流传出来的习俗,意为把宝马缰绳系在门前树上,说直白点,便是邀请客人过夜。这是所有才子骚客泡酒肆觉得最有面子的待遇,看来邢少师今天很忙,可以改日再会了。她端着酒杯和酒壶去了后院华庭,想自个儿喝好酒便早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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