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报到
江月从墓园出来，乘大巴到了102团驻地旁的县城，换乘出租车出城，在距离驻地五公里外的地方下车，徒步前往团部。
她到达团部机关时，已经快到下午五点了。冬天天短，又是阴雨天，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地面上浮起重重的雾气，机关小楼和它身后的山隐隐绰绰显出一个黑色轮廓，像是用墨水描了边一样。楼里几点黄晕的光勉勉强强冲淡了暮色的深沉。
江月在距离大门约两百米的地方停了一下，缓缓地吐了口气，略微翘了翘唇角。白色气体在她眼前弥散开来，衬得她一张清丽的脸上多了一丝神秘，不由得让人想起传说中山林里的精怪妖魅。她闻着呼出的气息中不带一丝酒气，整了整身上的军装，走到大门口。
执勤的战士远远就看到雾气中有人过来，警惕地握紧手里的步/枪，等看清来的只有一个人，还是个女少校，稍稍放下心来，却也没有完全放松，朝着她经历询问：“首长好，请问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江月回了一礼，摘下身后的背包，从里面拿出证件和调函：“我叫江月，是新调来咱们102团的，这是我的证件。”
执勤战士接过证件递到值班室，值班室里打电话简单汇报了几句后，又把证件送回来：“您稍等。”
江月接过来重新收在包里，等了不到三分钟，就看着一个少校匆匆过来。两人互相敬了个礼，来人道：“江月同志，我们走吧，团长正在等你。”
江月跟在这位少校身后，暗暗苦笑。这待遇，可不太像是被发配来当炊事员的，要不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都以为自己是被委以重任了。
她心思敏锐，眨眼就想到了其中的缘故。垂眸瞥了一眼肩上的两杠一星，她无奈地抿了抿嘴唇，看起来，自己的到来给102团带来不小的困扰，不受欢迎啊。
少校把江月送到团长办公室就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江月和团长杨明华。
实在不像是个军人。
这是杨明华对江月的第一印象。
她看上去，比资料上写的二十五岁还要年轻许多。小小的一张脸，弯弯的柳叶眉，圆润的杏眼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显得有些迷蒙。高挺小巧的鼻子，自带三分笑意的嘴巴，嫩白的皮肤，娇美柔弱，整个人透着一股完全没有经历过风霜打磨的纯真烂漫的气息。
若不是她身上穿的是军装，若不是这是在自己团部的办公室里，杨明华一定会认为，她是哪家被娇养在掌心里乖乖巧巧正在读书的小姑娘。她从头到脚，压根儿看不出半点儿来自军营的痕迹。
这太反常了！
杨明华心里，对江月的关注程度迅速攀升了几个层次。
部队是一个大熔炉，熔炼着每一个军人的精气神，但凡在这个熔炉里待过的人，一定会沾上那独特的味道，就是文工团的女兵都不会例外。不管江月到底是什么来路，能在这个年纪干到少校，她就不可能没有丝毫的军人气质。
太过反常就是妖。杨明华坐在办公桌前，用审视的目光再一次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就是江月？”
江月立正敬礼，干干脆脆答应一声：“我就是江月。团长好！”
杨明华不说话了。他拧着眉，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江月，目光深邃，试图从江月身上看出点儿什么。
他是从南疆战场上杀出来的，平常不发作还好，真正严肃起来不怒自威，这会儿又刻意放出了气势，无形的威压在有限的空间里迅速延伸。
敏锐地察觉到杨明华锋锐如刀的眼神，江月后背的汗毛蹭的一下子竖了起来，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掩在军装底下的皮肤已经密密麻麻地起了鸡皮疙瘩。这是常年踩着生死界限的人察觉到危险气息后的应激反应。
江月清楚的很，这位团长这是在称自己的分量呢。可她会怕这个吗？显然不会。且不说她往常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复杂，真要论起来，她穿越前后经历过的场面，未必就比杨明华小多少，比战斗次数杀敌人数，她多半还更胜一筹呢！
这点儿毛毛雨，就想试探出深浅？别开玩笑了。她犯了错被处理被降职，这没的说，102团不知内情把她当麻烦，她也能理解，但这绝不代表她会真的缩起来，让人看不起。
办公室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重的静默，屋里的空气仿佛比外面更冷，冷得快要凝固，这种情形之下，江月悠长而均匀的呼吸就显得格外突兀不合时宜。她保持着立正的姿势，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任凭你如何气势汹汹，我自巍然镇定面不改色。
杨明华看了足足有五分钟，忽然笑了，眼里满是讶然，话音里的惊奇和赞叹止都止不住：“不错，你真的很不错。”
他岂止是觉得是惊讶，简直是受到了惊吓。这是哪儿来的怪物？他就是把手底下三个营长拉过来这样看上五分钟，那三个也得浑身冒汗脸色发青，这看上去漂亮文静的小姑娘，竟然这样稳得住，真厉害！
不简单，这姑娘的来历绝对不简单！他开始隐约体会到，她降职不降衔的一部分原因了。
江月眉眼弯弯，微微低头，笑着自谦：“团长您过奖了，我还差得远呢。您是看不见，我都出一身的汗了。”
她本意也只是想让杨明华了解，她不会是个拖累，暗地里的交锋小胜一局，就见好就收了。
看她一脸不好意思，羞涩地挤出一对小梨涡，杨明华一时无语。他由衷地感叹，现在的小年轻，越来越不老实了。
装，使劲儿的装，有意思吗？哦，表现出小白兔的样子，我就看不出你的狐狸尾巴了？
江月是听不见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然一定大呼冤枉。她还真不是有意装出柔弱无害的样子，这才是她日常最轻松真实的状态。除了在训练场和战场上，她一贯是这模样。世界上也没有哪条规定说她必须得干练果决英姿飒爽把“我很难搞”四个字刻在脸上啊？
杨明华和缓了脸色，带了点儿宽和模样：“坐吧，桌上有杯子，渴了自己倒水。”
江月拎过暖瓶，先给杨明华杯子里续了水，又拿空杯自己倒满了，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杨明华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心里越发好奇，这样有能耐又懂分寸的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被一撸到底的？
好奇归好奇，他可不会问。越是发现江月的不同寻常，他就越是清楚，这里面有大事，不是他这个级别能够有资格触及的。赶紧把她安置下去，这才是正经。
看她坐定了，杨明华说道：“我以为，你得明后天才会来。”
江月笑眯眯：“也没什么事情可耽搁的，就提早来了。”
杨明华轻轻敲着桌子：“你的调令上，只写了让你到连队炊事班里做炊事员。”
江月点了点头：“是，具体是哪个连队，要听您的安排。”
“你就去一营二连吧。”杨明华看似是商量的语气，江月可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有商量的余地。
她应了一声，杨明华接着给她简单介绍情况：“一营是支传统优良的老部队，二连更是有着光辉历史的功勋连队，现在仍然是咱们团里的尖刀连，二连长石毅和指导员张桐都是军校生，很有能力……”
江月面上不露声色，放在腿上的右手，食指指尖略微颤了颤。
军校毕业的石毅，是他吗？
杨明华没有注意她的小动作，继续说道：“我希望，你到了二连，能够静下心来，在自己的岗位上好好发挥出作用。”
这就是敲打了。你江月再怎么不寻常，到了二连，也只是炊事员，不要带有不满情绪，不要炸刺惹麻烦，更不要仗着两毛一的军衔和连里的干部对着干，要服从命令听指挥。
“团长，您放心。”
江月哪儿会不知道他的担忧，她本来也不是那样的人，当然不吝惜给他吃定心丸：“我能到102团，是组织对我的爱护，我一定端正态度，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为二连添光加热，绝不会给团里抹黑。”
她说的极其郑重，杨明华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今天先在团部的招待所住下，明天我让送你过去。二连只有你一个女同志，你来得比规定时间早，今晚过去不方便。”
说完，他打电话叫人过来，带江月到招待所安顿下来。江月走了不大一会儿，周宁敲门进来。他刚刚有事儿正忙，这才知道，那个让他和老搭档大伤脑筋的江月已经来了。
一起共事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周宁对杨明华非常了解，看他脸色不错，心里就松了松劲儿，也有了说笑的心思：“看起来，这个江月应该很不错，不然你也不会这么轻松。”
杨明华赞同道：“确实相当不错，很厉害的小丫头，我现在可以放心一大半了。”
“有这么夸张？”周宁挑着眉毛惊讶地问。他知道杨明华的眼光有多高，才越发不敢相信，这个江月竟然他这样称赞！
杨明华笑着感叹：“政委，你也应该见一见她，见了，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