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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路上,菖兰没有走来时的路。
“为什么不从过来的方向回去?”康小立问他。
菖兰回答:“我是本地人,走近路快得多。”
她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弱不禁风,没什么危险。因此尽管对她将信将疑,萧奕和康小立还是跟着她走的方向。
杨文静走在最前面,菖兰在杨文静的左侧,萧奕和康小立就跟在她身后。菖兰走的稍微快一点,只留了个背影给他们,避免让两人看清她的表情,以及寻找某人的目光。
她没有试过在有旁人在场的时候拨动指针,至少旁人没有离得这么近过。现实发出的响动多少还是对她形成了干扰,以至于她没有办法一心一意的沉浸在手表上的时间里。白天的风和晚上风有什么不一样,不同点大概在于,白天的风吹起来有凉意,但因为光线的明亮并不让人恐惧,而夜晚的风只是回放的影像,却能让人遍体生寒。
她努力睁大眼睛,试图能找到那个离开的身影,然而若隐若现的画面中,就算是晚上的画面,也非常不清楚,四处都是树。木芙蓉的花朵到了夜晚,没有红艳艳的霞色,只有漆黑的一团凝成奇怪的形状,像是某种野兽。在黑色的幕布里,去寻找一个渺小的黑色影子,实在不容易。尤其是这影子在犯下罪行后,逃窜的很快。
菖兰有些失望。
而身后的康小立又开始询问她一些问题来,她只能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一边看前方,就像在上课时候一心二用的学生,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分神。尤其是对方还是警察,更不可能忽略她的反常。
“那边有什么东西?”萧奕问,“你在找什么?”
“什么?”菖兰否认,“没有,我在看风景,这里马上要被开发成旅游项目了,也许以后进来要门票,现在多看看,省钱。”
这个理由,让康小立想起他的狂热网购的前女友,打折的东西在她眼里,等同于不要钱,甚至于还赚了一波。
“你也知道这里开发旅游项目的事?”萧奕盯着她的背影。
即使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得到背后审视的眼光,菖兰的目光蔓延到前方一个小土丘上,在那里有位于芙蓉园的边界处,树丛杂乱,地上野草丛生,她极快的在那上头停留了一下,然后才回答萧奕难过的问题,“黄福源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宣传了,镇上人来来回回讨论,没有人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张志辉和黄福源就这么问题上有矛盾,没有达成意见统一。”
“这我就不知道了。”菖兰笑了笑,“我和他们不熟。”
她的确和他们不熟,在小韩走访调查的人群中,得到的也是同样的信息。这个杨菖兰在镇上的人际关系简单到让人意外,年轻的时候这样孤僻,让人不由得多想,然而和她交流下来,除了敷衍和轻微的敌意之外,她还算是一个正常的姑娘,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大概只是个性不同。
说话的时候,不久,下山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槐花镇实在不大,只是康小立摸了摸下巴,怀疑的看向菖兰,问:“你说这是近路?为什么我觉得时间并没有快多少?”
“路程是短了,只是我走的慢而已,”菖兰面不改色的道:“现在去什么地方?”
萧奕停下来,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相信了还是没相信她的话,道:“去派出所。”
菖兰耸了耸肩,道:“好啊。”一派轻松的样子,却把手背到背后,不动声色的将指针拨回了现实的时间。
一切杂音和模糊的画面都停止了,脑子里嘈杂的声音瞬间散去,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褪去前日蒙着诡谲的夜色,槐花镇的白天显得平凡而温柔。她一直紧绷着的神色松弛了下来,一转眼,对上了萧奕若有所思的目光。
“不走吗?警察同志?”
“走吧。”康小立绕过杨文静,往派出所走去。
从山脚到派出所,坐镇山的电动三轮车不到十分钟,杨文静扒着三轮车门口,翅膀迎风招展,可能在幻想自己会飞。菖兰被风吹得舒服了一些,觉得那个年轻警察的目光,实在是有些令人不自在。
好在路程短小,煎熬的时间也不必很长。到了派出所门口,杨文静先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外面站着几个警察,看见他们,对萧奕和康小立点头打招呼。
菖兰本来想去看看杨凡,才走到厅门口,意外的看见了几个认识的人。
“这是……”康小立问门口边的一个小同志。
“黄家的,”小同志回答,“不知道从哪听得消息,觉得凶手是杨凡,上派出所闹事来了。”
里面一位女警察正在安抚坐在凳子上的一个妇人,妇人的身边还站着几个男女。萧奕看去的时候,身边传来菖兰的声音,“那是黄福源的老婆和儿子。黄福源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不算杨凡的话。”
提起杨凡和黄福源的关系,杨菖兰没有杨凡的嘲讽,只是正常的陈述语气。萧奕对她道:“我去看一下,你留在这里。”
菖兰找了个凳子,把杨文静往凳子下面刨了一下,免得她被路过的人踩到了脚,一边看向黄家人。
黄家在槐花镇上十分出名,不仅因为黄福源有钱,也因为黄福源的那档子事,实在是各家茶余饭后很好的谈资。在菖兰小时候,还没和杨凡会师之前,就知道黄家为了杨凡这个私生子闹得鸡飞狗跳的事。
黄福源的老婆叫魏春丽,年轻的时候也是远近四方的美人,但到了这个年纪,也许是因为操心的事太多,就再也没有曾经动人的痕迹,五十多岁的女人,臃肿,刻薄,穿着一件黑色的毛领皮衣,显得皮肤更加暗黄,画着浓妆也掩饰不了衰老的神态,一动,脸上擦得粉就簌簌的往下掉,掉的黑色的木桌上都有一层粉笔灰一样的粉末。
她就坐在桌前,女警察宽慰着她,魏春丽神色怨愤,也不知是哀伤还是气恨,明明在流泪,嘴里却骂骂咧咧着。
在她身边,还站着两个女人,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出头。都穿的富贵,容貌虽然平庸,妆容却是精心打扮过的。在镇上也十分出挑,两个女人都站在魏春丽身边,年纪大些的不住地往里看,像是在等什么人,年纪小些的则是靠着桌子,一只手把玩着挑染的一指紫色长卷发,一边看手机咯咯咯的笑。
全然看不出父亲刚死掉的样子。
这就是黄福源的长女黄璐和小女儿黄婉。听说黄福源骨子里重男轻女,对女儿物质没有短缺,但多的关心没有。加上他那些花边风流新闻,两个女儿和他之间的感情,实在微薄的可以忽略不提。现在这样没心没肺,也就说得通了。
不过……菖兰看向黄璐目光追逐的方向,黄福源还有个二儿子呢?
刚一想到这里,就看到从里面的审讯室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子,身后还跟着个警察。年轻男子神情暴躁,拳头握的死紧,频频回头企图再次冲进去,被身边的警察制止了他的动作。
菖兰认识这个人,这就是黄福源的二儿子黄旭。
黄旭上头是大姐黄璐,下面是小妹黄婉,都说夹在中心的老二向来是无人问津的小可怜,容易被人忽略,但在黄家,这个说法从来没成立过。因为老二是唯一的男丁。
黄福源对黄旭很宠爱,生黄旭的时候,黄福源还没认识程莹莹,所以也还没有杨凡这个私生子。黄旭独得黄福源宠爱,连雨露均沾的念头也没有。同样都是黄福源的儿子,一个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黄公子,一个是街上连条狗都敢欺负的小混混,有没有落差感,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菖兰总觉得,杨凡对黄福源执着的恨意和不原谅,除了本身黄福源对程莹莹的无情以外,黄旭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因为有一次菖兰在去早点铺买豆浆的时候,看见了杨凡就蹲在和黄家隔着一条街的大马路上。
菖兰本来想要叫他,但最后还是没出声,杨凡也就一直在那蹲着,地上全是烟头,不多久,黄福源带着黄旭从屋子里走出来——黄旭大学毕业找工作,黄福源请人吃饭给他张罗工作的事,父子两个十分亲密,长得也很肖似。
带着爱恨的眼神,是很复杂,也是很容易区分出来的。杨凡抽掉了一包红梅,手揣在裤兜里打牌去了。那天是他十六岁的生日,菖兰没有扣他工资,还给他煮了一碗鸡蛋面条。
人生已经很无情,就不必再为无情的人耿耿于怀。
整个黄家里,和黄福源感情最深的,除了和他同做了几十年夫妻的魏春丽外,就是黄旭了。所以黄旭此刻的愤怒不似作伪,他的脸上也终于显出了一个子女失去至亲该有的悲痛。他大概是以为杨凡是凶手,打算去找杨凡麻烦,被人拦住了。
派出所的哭声、骂声、手机铃声和脚步声混在一片,没有人发现坐在角落里的菖兰和她的鹅。而他们也安静的一言不发,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录像。
与此同时,穿过围在一起的同事,小韩走到了萧奕和康小立面前。
“有新的线索,”小韩道:“根据张志辉的描述,黄福源死前的几个月,曾经多次离开镇上去县医院看病,具体什么病症不清楚,但有一次吃饭喝醉了的时候曾提起,说自己活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