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秋收的时候,每家都是按照分好的责任田干活儿收割,而责任田又是公家按照人头儿和劳动力情况分配的。
    只要在秋收结束前规定的日子,收好粮食,等着生产队统一收上去,上交公粮后,按照工分儿来分配粮食就成了。
    而收粮食的速度不同,各家在秋收的时候,是有的快些有的慢些,快一点儿的,就先将收好的部分粮食就近晒在自家责任田旁边儿,几户挨得近的人家负责轮流帮忙照看就成了。
    说是帮忙照看粮食,其实也就是早上早些来,晚上多守一阵子等天黑了才回家而已。农村没有电灯,天一黑了,就全是乌漆墨黑的,没人能出门儿。
    不放心的只能在天亮的时候,安排人看着粮食,免得让谁家给拿了去。
    秋收很快就过去的,就算是辛苦当值也不过就是每户两三天就轮过去的,算不得辛苦。
    可偏偏那天第一生产队队长沈铁民家里当值那天出了事儿。
    那天大家伙儿一起来上工,早上天气凉快,空气里都凉飕飕的,谁都想趁着天气好多干会儿,等日头出来了,挥锄头都挥不动,只想拿着大瓷缸坐在树荫下头喝凉水。
    本来,大家都没发现那天早上有什么异样的。还是过了好一会儿,胡春花去树荫下头喝水的功夫儿,才发现自己家晾在大树旁边儿的粮食少了好的一片。
    她当时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那老大一片就不见了,做晚上走的时候还好好儿的啊,咋就那块地儿秃了?
    她赶紧叫来自己俩儿子,问问是不是嫌这地方潮气大,给放到别地儿去了?
    结果,全家人都不知道加力量是去哪儿了!
    “昨晚上谁看田的!把我们家粮食看去哪儿了?”胡春花扯着嗓子在田边儿上大喊。
    隔壁的人家无奈地指指她自己,“不就是你们老沈家值班吗?”
    这两天确实就是老沈家负责看田,胡春花让自己家的小儿子去看了田,谁知道小儿子贪睡昨晚上走得早,今早上也没起来。
    第一天如此倒是风平浪静的,粮食没丢,他第二天就胆子大起来,索性还是偷了懒在家睡大觉,谁让秋收这么累人呢。
    结果,粮食就丢了,全丢在他们老沈家了。
    其实,要说粮食丢了这事儿,大罗村儿多少年了都没发生过的,也是因为这,他才安心回了家睡大觉的。谁能想到还真就丢了粮食,谁家的都没丢就丢了他们家的。
    在这个档口儿,粮食丢了就意味着交不上公粮,到时候就算老沈家有生产队队长也是要分不到粮食的啊。
    出了这么大事儿,谁家也不能帮他顶上缺的那部分公粮。
    胡春花和沈铁民仔细一合计,估计可能是隔壁的第二、第三生产队的人的趁着没人又天色暗跑来拿的。
    那两个生产队粮食收成不好,队员们平日里种地也不用心,好几年了,都是按照最低标准交公粮,分配下来的粮食也是不够吃的,只能捱到年底家家户户吃稀的。
    今年那两个生产队的粮食收成格外少,想来是走投无路,好几户合起伙儿来打了第一生产队的注意。
    可现在没人晚上看着粮食,就这样让人家给偷拿了,也抓不出什么凭据来,谁让各家粮食都长成一个样儿,也不是说第一生产队的粮食上头都写着名字。
    各家各户都在忙着秋日打收,哪怕是生产队长,谁会放下自家手里的伙计帮你们家去跟人家争粮食?
    说是不一个生产队的,可不还是一个村儿里住着,都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能抹开那个面子。
    说白了,就是老沈家自己在外头惹了人家,不然凭啥人家想偷拿粮食,谁家的不拿,偏拿老沈家的,还只拿老沈家的?
    胡春花觉得自己吃了一个瘪,还是吃完了没地方撒气的那种。
    她总不能拉着她家小儿子在田里骂给别人家听吧?
    儿子不争气啊。
    沈家的粮食被拿走大半,自然是没法子按照数量完成每年上缴的公粮了。最后在第一生产队上交公粮的时候,生产队长沈铁民很无奈地把这个情况说给了公社领导。
    公社领导就算再通融,也没办法当众给他们家开后门儿,只能安慰几句,然后正常让他按照规章制度,给自己家的人扣工分儿,差了多少任务粮就扣多少出去。
    沈铁民就是再不乐意,也不敢明目张胆徇私枉法。
    得,老沈家这一年本就没拿多少工分儿,反倒是最后交收了,扣了那么多分数。
    以至于全家在最后了领粮食的时候,只按照规矩拿到了极少的一部分。
    仔细算一算,沈家老两口、沈铁民小两口儿和一个儿子再算上沈家的一个闺女、一个小儿子还有知青朱经纬,一共八口人,才能领了不到不到平日里一半的粮食,还是以粗粮居多,白面粉压根儿是一两都没拿到。
    仔细算算,这么些吃的,就算是顿顿吃稀,也就只能吃到过年。
    那老沈家一家人可咋活啊!
    胡春花觉得不行就借粮食吧,反正今年队上丰收,各界各户估计粮食都富裕,有的劳动力多的、干活儿干得好的,家里头估计还有的是富裕粮。
    挨家挨户敲门去借点儿呗,明年收的多了就慢慢还上。
    可是,大罗村儿里大部分的人家都是经历过饥荒年代的,今年大丰收,没准儿明年就闹灾荒,现在是粮食多了,堆在仓库里,保不齐明年就没了粮食,这就是救命的东西。
    别说是胡春花借,就是沈铁民亲自来借都坚决不借。
    敲了几家的门,碰了几次壁,胡春花就开始扯着嗓子大声骂,都是乡里乡亲的,咋就这么冷血,连救命粮食都不给,这是要眼睁睁看着一家子饿死他们才开心?
    胡春花嗓门儿大,隔着几户人家的老燕家都能听见她扯嗓子骂人的声音。
    忙完了秋收,坐在院子里晾玉米的田秀平撇了撇嘴,“真是一家子蠢货。”
    好说歹说这三五年都是丰收年,每年按照正常工分算下来,挨家挨户都能拿到足够的粮食。像第二生产队这样儿劲头儿足的,更是每年根本饿不着,要是赶上家里劳动力多又不偷懒的,像老燕家一样,年年家里都是有不少的余粮的。
    经历过饥荒的田秀平知道丰收年攒粮食的道理,每年虽然是粮食多,却也是每顿按份儿按量吃,绝不是随意浪费。
    就像老沈家遭了劫,这要是搁在老燕家,靠着家里余粮挺过一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说白了,就是胡春花一家子好吃懒做,仗着儿子领导的生产队收成好,饭够吃,就不好好儿侍弄自己的责任田,就连分给他们的自留地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照看。
    田秀平心里头也为了老沈家的事儿而闹心。
    她们家的事儿一日不解决,她自己个儿就买法子主动去老沈家找朱经纬。
    这要是主动上门儿,还不是让人家以为是主动上前去攀谈借粮食的?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陈英的肚子也保准儿过了三四个月就会一点点儿大起来。到时候,说啥都是晚了。
    胡春花后来从队里东头儿第一家,闹腾到西头儿第一家,就是没敢去老燕家和老王家。可是一点儿成果都没有,反倒是将生产队队长沈铁民的脸从头丢到尾。
    最后实在没法子,她就想到了一个解燃眉之急的法子。
    嫁,闺,女!
    老沈家就一个闺女,长得算是生产队里乃至整个大罗村儿数一数二的好看,好多人家的小子都对她有意思,还找人说媒想去娶她。
    可惜胡春花就是不同意。
    因为彩礼不够。
    沈家以胡春花为首的家庭风格,能动嘴的坚决不动手。
    能靠着嫁女儿,让全家过上好日子,凭啥还要卖力干活儿?
    胡春花原本打定了主意,想把自己闺女沈翠兰嫁到城里或是县里,对方不好看没关系,岁数大也没关系,只要有钱就行了。
    结婚的时候她们老沈家能拿到一大笔丰厚的彩礼,然后自己家闺女享福了,也会带着老沈家一起享福。
    谁让她胡春花生出来的女儿是村花呢。
    果不其然,沈家一放出要嫁闺女的消息,好些有适龄儿子的人家都蠢蠢欲动。可一听说要拿粮食当彩礼,就有一些家底没那么丰厚的人家退缩了。
    还是有一少部分人家觉得拿粮食换媳妇儿也不是没商量,毕竟也算是合理买卖。
    可一听说沈家要那么老些粮食做彩礼,谁都不想接话了。
    胡春花确实自己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早就算好了自己家闺女的接盘下家。
    要说她厉害在哪儿,还不就是自己能屈能伸的脾气。就算再跟田秀平看不对眼儿,也丝毫不影响自己心里的小安排。
    她带着生产队队长儿子敲响了老燕家的门。
    田秀平不怕她跟自己借粮食,反正不怕撕破脸,也不怕打不过,就直接请俩人进到自己家堂屋里去了。
    “小嫂子,你们燕家真亮堂啊,我瞧着你们家俩媳妇儿在院子里忙活,面色也好的很。”
    胡春花显然是一副讨好的模样儿,笑眯眯的,露出自己的大门牙,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我们老大家的和老二家的都怀着,现在秋收完了又不用说去上工,睡得好,自然气色好。”
    “哎哟,要我说啊,还得是吃得好啊,你瞧瞧,一看就是不饿肚子的,根本没有那些个面黄肌瘦的样子呀。”
    田秀平静静地看着她演戏。
    “你看我家闺女翠兰,那脸黄得跟黄豆一样,顿顿玉米糊糊,不上工就躺在炕上,少动少消化也少饿得慌啊。”一边儿说着,胡春花还象征性地拿出手绢儿来抹抹眼泪儿。
    田秀平还是静静地看着她演戏。
    “小嫂子,你看,我能把咱们家翠兰嫁到你们家来不?嫁到你们老燕家三房,让她也舒服舒服过过吃饱的日子,反正左不过再在家里头呆一年,就真的饿死了啊。”
    田秀平终于等到胡春花说出这个话来了,她知道老沈家要嫁女儿的时候,就担心这是给他们家下得局。
    一个是看上她家里富足的余粮,在一个就是燕建学考上了高中。
    果不其然,这胡春花把算盘打到自己这儿来了。
    田秀平没好意思正面刚回去,仗着自己好看就想做主嫁给自家老三?还不是大罗村一个绣花枕头,是个村花长得好看能当饭吃?
    就看着沈翠兰背后娘家一家子好吃懒做,她就不想让老三摊上这么个事儿,不用说,肯定拖了老三的后腿。
    “我们家老三去县里读高中去了,起码好几年毕业的,哪有空娶媳妇儿啊,好歹也要读完了书才能想这些,大妹子还是别跟我开玩笑了。”
    胡春花有点儿小惊讶,居然没看上自己村花女儿啊。
    “那个,小嫂子啊,我们家翠兰也不小了,再不定人家就是老姑娘了,我就是瞧着她跟你们家建学年岁相当,要是建学想学习读书,咱们就先订婚,我让她住过来伺候你,等毕了业再结婚也成啊。”
    村儿里也就这么一个学习好的,胡春花可不想当真便宜嫁女,就算是为了粮食,也要找一个差不多的,有发展的。
    “大妹子,这事儿我们家都讲究孩子的意思,你看,我们家老三住校读书,周末都不回来就是学习,也没空跟我商量这些,你还是问问别人家吧。”
    田秀平已经不想再同她周旋,索性准备把人请走了,谁知道在一边儿默默看着自己亲妈演戏的沈铁民说了话。
    “燕婶儿,我们家今年遭了难了,不然也想不到嫁我妹妹换点儿粮食过活。要是不出这么一招,我们家今年全都得在冬月里饿死,也是实在没辙了啊,您要不再好好儿考虑考虑,我和建学都是小时候在田间地垄沟儿边儿一起长大了,他跟我妹关系一直也都挺好,亲事儿上建学应该不会说……”
    这话说的田秀平极其不爱听。
    啥叫你没辙就来让我们家帮忙?你没办法了要卖女儿,我们不买,你还要强买强卖了?
    还拿出什么小时候的情谊来,一起长大就叫青梅竹马了?简直笑话。
    “队长,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们家建学不结婚也不订婚,你们赶紧趁着天没黑,去问问别人家缺不缺媳妇儿吧。”
    田秀平径直叫了赵春芳和王淑芬来帮着把这俩人送出去,自己转身准备回屋里躺着去,实在是疲于应付俩戏精。
    赵春芳俩手挽着胡春芳,嘴上噼里啪啦说着夸她衣服好看的话,就把胡春芳稀里糊涂送出门儿了,然后一声“婶儿回见啊”,就把自己家大门给严严实实关上了。
    得,胡春花和沈铁民贴了一鼻子灰。
    灰头土脸回了家,还让儿媳妇和闺女笑了好一会儿。
    看来嫁给老燕家的三儿子是没啥戏了,可胡春花转念一想,这田秀平好像有四个儿子,小儿子也没娶媳妇儿啊。
    要不把翠兰嫁给老五吧。
    燕建学在县里读书,天高皇帝远的,沈翠兰就是想去接近也没机会,但是老五燕建文不一样,他就在队上,这个月份还会每天去一两趟自留地看庄稼。沈翠兰有机会上赶着去拉近乎啊。
    可是,老五赶得上老三吗?
    “妈,你别不是忽悠我,那么多人家,你咋就跟老燕家杠上了。实在不行,让我哥去别村儿给我说说亲啊。”
    沈翠兰原本知道燕建学有文化能读书,长得也精精神神的,就算现在不能嫁到城里,保不齐以后跟着燕建学进城做城市人啊。
    可燕家老五燕建文……长啥样都记不住了。
    存在感太低了啊。
    “你懂啥,现在搁谁家愿意出那么多粮食帮咱家渡难关,你真当那些来问亲的能轻松为了儿子拿出那么多粮食来?也就老燕家劳动力多,不费劲儿了。”
    “可是,妈,我以后要进城的啊。”
    胡春花觉得自己这个闺女真是脑子不转个儿,燕建学以后能进城,那燕建文也能啊,只要她闺女好好儿□□,没准儿也能呢,基因在那儿啊。就算自己进不了城,可以靠他哥他姐啊。
    “傻,只要你教得好,老四也能带你进城的,老三老五还不都是一个妈生的?”
    “行吧。”
    这个时候,老五燕建文在自家的自留红薯地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农忙结束以后,整个大罗村都洋溢起一种闲适的情调来,大家不再起早贪黑去上工,也不用一整天里顶着大日头挥家伙干农活儿。
    各家各户都有了闲暇时间,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无非就是一大家子坐在院子里,好事儿的坐在门前,跟来来往往的乡亲们说说进来村儿里的闲话,然后招呼人家到自己家院子里接着唠。
    什么谁家媳妇儿怀孕了啊,谁家小子准备结婚了啊,还有谁家生了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能说上一个下午都嫌不够。
    当然这时候娶媳妇儿嫁女儿的也是多得很,闲嘛!
    当然,农忙过后除了老沈家要嫁村花这个新鲜事儿以后,第二件轰动了第二生产队的“大事儿”就是来自老燕家。
    前一年报名参军入伍的老燕家大丫头老四燕金桂,往回家寄钱了。
    大罗村儿的村民们长这么大能见过多少现钱?好些好事儿的,每天路过老燕家都巴不得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看,到底给了多少钱回来。
    这时候,胡春花就会盘腿坐在家床头儿看着女儿沈翠兰,“咋样,你看我说啥,人家老燕家人有能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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