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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忧患

    他先调看一楼画面,在厨房找到妻儿和岳父的身影。
    千金站在炉灶前毛手毛脚摆弄炊具,多喜在一旁,双手一刻不停地比划着示范烹饪动作,各种苦恼的神态在父女俩的脸上翻新变化,一个急一个烦。
    景怡情知妻子不是笨,是懒,她受惯供养,没把自力更生当做必备技能,结婚初期还对烹饪意兴盎然,由于做出的饭菜太难吃,又一直有保姆伺候,修炼厨艺显得多此一举,渐渐地她觉得连续失败的尝试毫无意义,就在婆家人的劝说下放弃了。
    金家的媳妇善良本分不败家就够了,用钱能解决的问题何必亲力亲为。
    景怡见儿子灿灿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顶着冷漠脸一动不动观看,大概在暗暗鄙视母亲,同情外公。
    这小子哪会明白他外公的深意啊,岳父大人旨在用学习家务引导女儿踏出独立的第一步,等千金就范,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后招。
    景怡想起多喜过往对他说过的话,知道他这回要动真格的了,这老泰山忧患意识未免太强,十年过去了,依然没把他当成女儿可靠的归宿。
    油锅热了,千金开始炒菜,只见她抓起碗里的荷兰豆隔着一米远扔进锅中,以躲避热油。这做法适得其反,油珠飞溅出来,她抱头躲避,急得多喜直跺脚。
    “哎呀,不能乱扔啊,油会溅出来。靠近些沿着锅沿轻轻滑进去。”
    “不行,油会溅到我。”
    “不会的,你试试,哎呀,火关小点,菜快焦了。”
    多喜忙不迭去关火,千金赶着扔出最后一把豆角,油星顺势溅到多喜脸上。见父亲捂脸退开,她赶忙丢开锅铲扶住他,灿灿跳下高脚凳飞奔出画面,想是去拿药了,
    千金扔锅铲时打歪了油锅,火苗窜上来,锅里顿时火舌狂舞,激起尖叫声。
    “着火了着火了!灿灿快去拿灭火器!”
    “他哪儿拿得动啊,别急别急。”
    多喜拍拍女儿手背,老练地上前用锅盖盖住油锅,火焰眨眼熄灭了。
    景怡松了口气,庆幸家人没受伤。灿灿跑回来,手里举着一支药膏,千金接过来涂抹多喜脸上的烫伤。完事后烦躁地扯掉围裙,走出厨房,进入客厅的监控区域,灿灿跟在后头问:“妈妈不做饭了?”
    儿子明摆着在揶揄母亲,千金怒斥:“今晚不吃饭了,饿着吧!”
    景怡好笑又无奈,看吧,岳父就是多此一举,逼着千金干她不愿干的事,只会破坏家庭和睦。
    既然把白纸一样的女儿交给他,就没资格再在上面规划蓝图,现在强迫千金改变习惯,无异于否定女婿给她的生活,景怡有点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他和妻子的感情。
    多喜没察觉来自几公里外的观察视线,也不知道这宽敞华丽的别墅和一千多平米的精致庭园里隐藏着几十只“眼睛”。
    每次来这儿,他都摆脱不了外人的感觉。虽然亲家夫妇和女婿对他亲和有礼,在这儿服务的保姆和小区保安也非常恭敬,但他始终不能像女儿一样把这座市值过亿的宅邸当成安乐窝。
    正如刘姥姥在大观园里住不踏实,平民与富豪联姻总会患得患失,他老预感这缘分不能长久。千金懒惰任性,身无长技,各方面都不能与丈夫并驾齐驱,一直以来得到的只是景怡的垂怜而非依恋,有朝一日南柯梦醒,她的后半生该何去何从?
    多喜深知男人的弱点和缺点,女人的青春美色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财貌双全的女婿就像身处中东□□桶的西亚地区,很难在长期轰炸下保持完璧。女儿就快满三十岁了,韶华渐逝,没有别的手段抓牢老公,遇上强悍生猛的竞争对手将不堪一击。
    现在的狐狸精个顶个的厉害,不能心存侥幸,他早想帮千金实现独立,提高她的生存能力,这样即便离开景怡的庇护她还能靠自己。
    这计划多喜筹措了好些年,一直拖延着没能提上日程,最近迫于形势下定决心。昨天向孩子们提出合住要求,今天早早地来到千金家,趁着和她外出游玩时劝说,力求她回家去住。
    女婿是不会用心改造她的,男人对女人的爱大抵是妥协和容忍,归根究底只图自己舒服,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会全心全意为她未雨绸缪,不把她接到身边督促教导,千金永远没长进。
    父女俩去楚家角水乡古镇逛了半天,吃了好吃的,一起拍了很多自拍,千金意犹未尽,回程中对多喜说:“爸爸,等灿灿他爸休假了,您和我们去旅行吧,找个悠闲的小岛或者去美国看大姑妈。”
    多喜叫她认真开车,别扭头看他,笑着说:“爸爸哪儿都不想去,只想一家人多聚聚。”
    觉得时机到了,接着问:“合住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愿不愿意搬回来?”
    “我当然愿意了,可是……”
    “灿灿他爸不乐意?”
    “没有,灿灿他爸也很理解您,还说父母老了就想多看看子女,我们多陪陪您,比送什么礼物都强。”
    女婿的人品确实没什么好苛求的。
    多喜点头感叹:“到底是景怡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样的好姑爷。”
    千金比自己受表扬还开心,笑到一半忽然皱眉头。
    “我和灿灿他爸都没问题,就是二哥碍事。”
    “他怎么了?”
    “昨晚二哥在电话里威胁我,要我和他一块儿反对您。”
    据千金说昨天她被赛亮的忤逆激怒了,离开长乐镇前打电话责备他,反被赛亮好一通谩骂,甚至扬言她敢搬回去,他就和她断绝兄妹关系。
    “爸爸,我觉得二哥真不像我们家的人,您看我和大哥、贵和还有胜利,我们都很阳光开朗,只有二哥从小阴森森冷冰冰的,您对他那么好,给他提供了多少经济援助啊,大哥是长子,继承了您的公司,其实并没得到什么好处,贵和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偷偷跟我抱怨您偏心呢。胜利是老幺,虽然很受宠,待遇也比不上二哥。可是二哥不知感恩,还时常给您脸色看,太没良心了。”
    得知次子对他的怨念竟比想象中还深,气愤苦楚像隐形的手捂住了多喜的嘴,如同在沼泽里挣扎的人,拼了吃奶的劲,泥浆反而漫过了胸口,说不出的无力绝望。
    千金瞥见父亲晦暗的脸色,又心疼又气恼,正想狠狠骂一骂二哥,却听多喜说:“不能这么说你二哥,他妈妈去世得早,那年他才五岁。”
    她一直不理解父亲对二哥的偏袒,气哼哼辩驳:“我和贵和也是啊,那女人跟您离婚时我们也只有五岁,大妈就死得更早了,大哥不满周岁她就过世了,大哥连她的模样都没印象,看照片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要比惨,我们和二哥半斤八两,为什么只有他心理变态。”
    五兄妹里她和贵和同出一母,母亲是云南来的打工妹,原想靠婚姻在城市立足,可是那时多喜事业坎坷,没能满足她的期望,现实的女人选择离异,抛下年幼的儿女绝情远走,再也没回来。那是千金童年唯一的伤痛,她记恨寡情薄义的母亲,从此用“那女人”指代她。
    多喜不希望女儿心里老搁着恨,又不知如何开导她,低声叹道:“别胡说,有些事你不懂。”顿了顿又说:“这些年你二哥他心里也很苦啊。”
    千金用后半句覆盖了前半句,越发不认同父亲的说法。
    “他有什么好苦的,要说工作辛苦,贵和不苦吗?大哥不苦吗?灿灿他爸还不图挣钱呢,上个班也累得半死,动不动就加班,半夜里接到电话不论刮风下雨都得赶去,还时常被不讲理的患者辱骂,也没像二哥那样苦大仇深啊。”
    “他不止是忙,有时还要为一些坏心眼的人打官司,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哼,说到这个我更讨厌他了,本来就最鄙视那些帮坏蛋辩护的律师,又没谁拿枪逼着他接这些业务,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三观不正,见钱眼开,我都不想让灿灿认这种人当二舅。”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他毕竟是你二哥啊。”
    这场对话后多喜心口比脑门更疼,他最怕子女们感情失和,无事时就相互厌弃,将来一方有急难,能指望另一方出手救助?自家兄弟姊妹都靠不住,更别提外人了。
    帮疏离隔阂的儿女们加深感情,这也是他决定让孩子们回家合住的主要原因。
    眼下初期步骤就实施艰难,面对千金对学习家事的抵触情绪,多喜按住忧急,支开外孙坐到她身边规劝。
    “女儿啊,你都快三十的人了,不能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天指着陆阿姨做饭,万一她哪天辞职了,你怎么办?”
    陆阿姨是金家的保姆,这位申州阿姨认真敬业,在金家干活儿十来年,是千金日常不可或缺的保障,多喜今天提前给她放了假,让女儿尝试“自食其力”。
    千金狭义理解了他的话,冲口说出解决办法。
    “那再重新找个保姆就好了,花钱还怕雇不到人吗?”
    “那要是花钱也雇不到人呢?难不成饿着?”
    “可以出去吃啊,或者叫外卖,再不行让灿灿他爸做,灿灿他爸厨艺很好,什么菜都会做。”
    “你这样哪点像做妻子的。”
    多喜担忧之外又对女婿起了愧疚,凭千金这德性,即使景怡今后做出背德的事也能找到充分理由。
    他懊恼地扭身背对女儿,千金以为惹怒了父亲,忙靠近了哄。
    “爸爸,您生我气了?”
    多喜怎么舍得对着那张可爱的脸发火,苦闷地说:“爸爸是生自个儿的气,都怨爸爸过去没用心教导你,连基本的生存技能都没教会就早早把你嫁出去,害你变成如今这样。”
    千金仍觉得他在杞人忧天。
    “我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
    “千金,你不能只顾眼前,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没有谁能一辈子一帆风顺,你不说自立,总该先学会自理,否则今后肯定会吃苦头的。”
    见她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多喜开始掏心窝子。
    “你经常送爸爸礼物,知道爸爸最喜欢什么吗?”
    千金想了想:“茅台?”
    她出嫁后常往娘家捎带贵重的烟酒食品,大部分被多喜拿去做人情了,偶尔会留下一瓶茅台自己享用。
    见多喜摇头,她又猜:“钓鱼器具?”
    和老朋友一起出海垂钓是多喜一大爱好,今年好像中断了。
    多喜不再卖关子,微笑着给出答案。
    “爸爸最喜欢你高中毕业那年暑假送我的不锈钢打火机。”
    千金不解地笑了:“那打火机还不到三十块钱。”
    “爸爸知道,可那是你用打工赚来的钱买的,爸爸当时非常欣慰,觉得我的女儿长大了,自己有能力谋生,就算哪天我不能再照顾你,你也能靠自己活下去。”
    话明白到这份上,千金多少省悟了,但仍旧与之持相反意见。
    “爸爸,现在家里不需要我挣钱,有灿灿他爸在,我也没什么事可干。”
    多喜愁她不开窍,又不能说破坏小两口感情的话,拐着弯地劝:“你过分依赖景怡了,夫妻间应该齐心协力,不能一味靠着谁。你看那缠树的藤蔓,长得再茂盛,一旦大树倒了,它也会跟着枯死,你想变成那样?”
    “灿灿他爸发誓会一辈子照顾我,您不也是因为相信他才同意我们结婚吗?”
    “你这丫头,还是没听懂我的话。”
    多喜几乎忍不住要露口风了,玄关里传来响动,只听灿灿欢呼:“妈妈外公,爸爸回来了!”
    千金像看到饲养员的小动物欢腾地跳离沙发,奔向正在换鞋的丈夫,景怡脸上早蓄满甜笑。
    “你今天下班很准时嘛。”
    “全靠老婆吉言啊。”
    他搂住千金肩膀,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姿势熟练一看就已做过千万遍,理直气壮的也不回避儿子和岳父。
    多喜蔼然问好:“景怡,回来啦。”
    “爸,您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
    “您大老远跑一趟多累啊,打个电话叫我们回去就是了。”
    “你哪儿有时间呀。”
    二人亲切随和地寒暄,一般翁婿能处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他们都对彼此没额外的要求。
    景怡环视屋内:“晚饭还没做吗?陆阿姨呢?”
    千金不知他在明知故问,想起刚才在厨房的经历,露出些小情绪。
    “爸爸让陆阿姨回去了。”
    怕父亲错会意思,灿灿忙替外公申辩:“外公想让妈妈做饭,妈妈才干了一小会儿就罢工了。”
    说完躲到多喜身后,逃避母亲抓掐。
    景怡若无其事笑对岳父:“爸,我们出去吃吧,要不叫外卖。”
    多喜早不满他这种无止境的纵容,笑意转为勉强。
    “陆阿姨上午买了很多菜,我都收拾干净了,米饭也煮好了,随便把菜炒一炒,拌一拌就能吃,可这丫头……”
    景怡搂住企图争辩的妻子。
    “千金她还没入门,我来弄吧。”
    他的态度自然到让多喜没法接话,趁其愕然,紧跟着声明:“总不能让您饿着啊,等她弄兴许天亮都吃不上饭。”
    将动机阐述成为对方着想,就能成功化解阻力,这是他的家,掌握主动权并非难事。
    他从容不迫上楼换衣,系上围裙接管了烹调差事,焦炸闷炒得心应手。
    幼时父母在外经商,高中毕业前他都在长乐镇的奶奶家里居住,奶奶教养严格,注意培养他的自理能力,一般的家务他都会。后来去德国留学,数年中顺道进修了各色家政手艺,在赛家范围内考量,大概只比大嫂佳音逊色些。
    今天他格外卖力,有意在多喜面前露一手,间接摆姿态——他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既能主外又能主内,女儿交给这么全能的女婿,做岳父的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千金看不懂他的厨房外交,她算老公半个迷妹,不放过一切花痴时刻,早拿起手机对准景怡做饭的英姿一顿猛拍。
    “哥哥,看这边,笑一个。”
    景怡配合她的要求凹造型,清空太平洋也不够盛放他的宠溺,夫妻俩的笑声随着锅里的汤汁一块儿欢快扑腾。
    “灿灿看你爸爸拿菜刀的样子比拿手术刀还帅。”
    “妈妈别发朋友圈了,成天秀恩爱会招人烦的。”
    “你懂什么。”
    景怡不觉回望饭厅,正看到多喜背着双手缓缓踱开,心想:看到这幸福的场面,爱操心的岳父该放心了吧。
    多喜不想瞎操心,把一个正直的人预估成不可靠,他也良心不安。每次见面,女婿的言行都无懈可击,对女儿的爱毋庸置疑,他但愿自己神经过敏,最好目前做的所有防范都是无用功。
    饭后一家人出去散了会儿步。灿灿回房学习,景怡去书房写论文,多喜见千金陪自己看纪录片很无聊,叫她自个儿去玩。
    最近他精力差了,容易犯困,眼睛盯着屏幕,画面却进不了脑子,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身上搭了条薄毯,不知是谁替他盖的。
    他觉得身子很沉,赶紧起来舒展筋骨,信步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
    金家的花园是法式的,修建整齐的树篱密密栽种,绒毯似的草坪上排列银杏、榉树和加纳利海藻组成的V型丛林,规则点缀造型优美的刺绣花坛、喷泉和雕塑,初秋草木尚未清瘦,花园里浮动细纱质地的月光,鸟语花香谱写静雅。
    多喜沿着花格墙漫行,厚厚的草地吸净脚步声,景怡的声音忽然飞进耳中。察觉自己将会打扰到女婿通话,他停在了粗大的紫衫树篱后,回避的念头却转瞬即逝。
    “请不要再说这么无聊的话了,别说你我都有家室,就是男未婚女未嫁,我也对你没兴趣。”
    景怡微微讥笑着,多喜还没听过他用这种傲慢不逊的腔调讲话,对方显然是个有夫之妇。
    这又是哪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在勾引他?
    多喜像昨天在自家后院那般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严丽莎同学,我对你的失败婚姻深表同情,但对你的感情也仅限于此。我很幸福,很爱我的太太和儿子,不允许任何伤害我家庭的因素存在,哪怕是外界的风吹草动。请你另找对象寄托你那颗多愁善感的心,硬要塞给我,别怪我把它扔进垃圾桶。毕竟同学一场,我不想为了回避你一个人拒绝今后所有的同学聚会,都是四十不惑的中年人了,我想这点自控能力你还是有的。”
    多喜还记得“严丽莎”这个名字,昨天也是这女人打电话骚扰景怡,被景怡拉黑,居然还厚着脸皮粘上来。
    看得出景怡很烦她,表态后便挂线了,多喜小心藏好行踪,心中的焦虑已漫天飞舞。
    景怡面对的诱惑太多了,死缠烂打的妖精也太多了,他能拒绝四十岁的女人,那二十岁、十八岁的呢?就算现在能经受住考验,再过几年,难保意志不随着年龄增长变薄弱啊。
    他在院子里呆了几分钟,进门时正撞见景怡出来。
    “爸,您出去了?”
    多喜猜女婿在找他,说:“我睡了一觉,到外面透透气。”
    “哦,我说呢,刚才下楼还见您在沙发上睡觉。以为您出门买东西了,这儿离超市很远,您要买什么打电话叫人送来,不用亲自去。”
    景怡神色正常,但瞒不过多喜这颗老姜。
    他许是怀疑我偷听他讲电话了,这孩子太聪明细心,真要悄悄干点儿什么,千金肯定没辙。
    多喜和颜微笑,拍着女婿的肩膀一道进屋,悄然坚定了忧患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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