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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讨薪

    长乐镇地处本市东郊以外十五公里,过去只是个宁静的小渔港,最近十几年借城市化进程的光,居民更换城市户口,田地被征收,家家盖起小洋楼,过上现代化生活,如今规模等同内地的小县城。
    赛家坐落在镇南一条宁静的小街上,贵和走到街口就看到自家洋气的四层小楼,父亲曾是小包工头,为别人盖了无数新房,却在修修补补的老房子里安然居住大半生。今年初夏不知着了什么魔,突然拿出终身积蓄重建楼房,图纸由贵和亲手操刀。
    贵和推测老爸的目的是将现金遗产变成不动产向大哥一家转移,大哥大嫂服侍父亲十几年,现在家里已默认这房子的产权归他们继承,建房款越多,他们今后得利也越多。
    对此贵和也有不平,可他买房时也向父亲“求借”了十万,虽说这十万相较房子全款来说杯水车薪,但毕竟是父亲施与他的额外恩惠,他就没好意思再贪心。
    秋阳焦躁,宁静的街道像画在干枯的画纸上,随时会皱掉,贵和前行几步,一群中青年不等的男人蠢蠢而来,不修边幅的装扮和黝黑粗粝的面庞显示,他们是来自外地的民工兄弟。
    此刻这群本该斗志昂扬的人个个神色沮丧,犹如冒着生命危险抢劫成功,打开箱子却两眼空的匪徒。贵和预感这些人刚从他家出来,也大致猜到了原因,心有怯怯地偏移路线,为他们让道。
    越过这些危险人物,一个身穿时髦花衬衫的富态老太太一颠一颠走来,满头卷发在发蜡支撑下如同蛋糕上的奶油裱花。见到贵和脸上的菊花纹改变走向,写出一个深深的怒字,一瞬间又转怒为惊,指指前方的民工再冲他猛打手势。
    这阿姨是赛家的老邻居李淑贞。
    贵和见了她太阳穴就像各钻进一只螳螂,只恨没个地洞避难。淑贞是当地有名的职业媒婆,以消灭单身男女,促进社会和谐为己任,长年积极活跃地进行牵线搭桥工作,为提高国家结婚率做出了卓越贡献。
    业务量太大难免出现乱点鸳鸯谱的现象,老太太重数量不重质量的原则也令很多人受害不轻。
    贵和算一个。
    自从被归入剩男行列后,他就在父亲委托下成为淑贞的重点工作对象,前前后后介绍的各式女孩没有八十也有一百,十二生肖,十二星座全占齐了,无一成功。
    这里贵和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也要归咎于淑贞的盲目推荐,前段时间贵和又受父亲胁迫与她介绍的女孩见面,结果仍以失败告终。
    淑贞这种红卫兵出身的老太不懂反思,只恨贵和不懂事,害她失信丢人。
    “贵和,你怎么搞的?就算不中意,也该顾惜一下我的情面,你工资那么高,请人家姑娘吃顿饭又怎么了?你爸年轻时也小气,可也不像你这么抠门!”
    对待几十年的街坊长辈,贵和敢怒不敢言,赔笑着打哈哈,心里暗骂那姑娘恶人先告状。
    那天二人约在咖啡店见面,女孩子五官整齐,身段苗条,妆扮靓丽,举止得体,外貌这关是绝对OK的,和以往历次相亲一样,坏就坏在观念上。
    “听说你是建筑师,年薪多少?税前还是税后?”
    “房子在哪儿?多大?全款贷款?月供多少?”
    “你家那么多兄弟,今后不用你照顾老人吧?结婚你爸会赞助吗?如果女方家要彩礼,多少能接受?”
    这些问题被巧妙糅合在漫长的闲聊中,看似委婉隐蔽,久经磨炼的贵和却洞若观火,已经默默按下红灯,等女方半开玩笑说:“你现在住的房子只有60平米,太小了,不如卖掉我们合伙买个大的,房产写两个人的名字。”
    贵和对这笑话耳熟能详,假笑反问:“那你能出多少?”
    “五万吧,这是我全部的积蓄了。”
    五万还不够本市房价的一个平方,用一把稻草赚走一头牛,算盘珠子都打飞了。
    到此贵和连敷衍的欲望都没了,当对方问他接下来去哪儿吃饭时,他不假思索回答:“肯德基吧,便宜实惠。”
    由此得到一个白眼,省下一顿饭钱。
    倘若换个大度老实的男人,女孩的意愿并不过分,有的好男人认为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从没想过:让妻子共享财富,离婚时会被分走一半。
    贵和不一样,他在这方面不算好男人,父母离异的阴影像黑漆泼在脑海,让他时刻提防会算计的女人,见了就退避三舍。
    “淑贞阿姨,不是我抠门,我说要请她吃饭,是她嫌肯德基档次太低,而且她一来就说让我换房子,出五万把我的婚前财产分走一半,我能不怕吗?”
    淑贞理解个中利害,舍此就彼驳斥。
    “就算这个姑娘不好,那以前也有心眼单纯不会算计的好姑娘,你为什么一个都相不中?”
    她一针见血,贵和哑口无言。
    谁让他是个月光族呢?谁让他比那些女人更物质呢?都怪小时候苦怕了,让他现在随时为钱恐慌,自己都不够花销,哪有能力负担别人的生活?
    按道理他这样的该找个富婆,本身硬件软件都不差,淑贞手上也不乏资源。
    可惜老赛家的遗传基因太强大,每个人血管里都流着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自尊,坚持男强女弱观点,吃一口“软饭”就会七窍流血。
    这样的矛盾体,不单着又能怎样?
    “阿姨,您别管我了,快说说刚才那帮人吧?他们是不是上我们家找事儿的?”
    淑贞被成功转移注意力,拍个巴掌说:“他们是去找你大哥要债的。”
    “大哥又欠民工工资了?”
    贵和的父亲十年前退休,由大哥赛秀明继承了家里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就是个小作坊,常驻人员不超过三个。赛秀明是个只有高中文凭的大老粗,和父亲一样耿直仗义,做事一板一眼,拙于交际应酬,经商绝不投机取巧,只是这样就很难吃得开了。更兼好充大方缺心眼,是坑蒙拐骗者的上佳目标,经常遭遇甲方恶意违约毁约,拖欠甚至拒付工程款。在父亲手里饿不死的公司,传到他手中更是风雨飘摇,父子联手经营也难有起色。
    对这一现状,贵和颇感惭愧,大学毕业时父亲大哥都曾力主他回家帮忙,他一心麻雀变凤凰,只想往高枝飞,瞧不上家里那卵大的摊子,又怨父亲偏心,巴不得离家远远的。假如当初他应召加盟,以他的能力,家里的事业不说发扬光大,至少能蒸蒸日上,断不会落到青黄不接的窘境。
    不过他的鬼点子和歪脑筋大概得不到父兄认同,照样会束手束脚,这么一想他又释然了。
    “他们要到钱了吗?没在家里打砸抢吧?”
    淑贞又拍个巴掌。
    “还不全靠你大嫂聪明,这些人上午就来了,赖在你家不走,又吵又骂的,非逼你大哥拿钱,你大哥哪有钱啊,偏生你爸不在家,就这么耗着。后来你大嫂买东西回来瞧见,为那些民工端茶泡水,把他们的情绪都稳住了。”
    “然后呢?大嫂给他们钱了?”
    “你大嫂也没钱,叫他们看上家里的东西就随意搬,那些人倒也懂法,说搬了就是入室抢劫,只要你大哥把工资发给他们。”
    “我大哥怎么又发不起工资了?”
    贵和皱皱眉头,自己给出答案。
    “他准是遇上不良甲方,被拖欠工程款了。”
    淑贞接连拍了两个巴掌,好像空气中飞舞着隐形的蚊子。
    “你还真了解你大哥,他给城里一家公司装修办公室,那老板只出了材料费,人工费全欠着,欠一欠就欠没了。”
    贵和无奈摇头,想不通大哥为什么老往覆辙上走。
    淑贞接着叙述:“眼看中午了,那些人让你大哥管饭,我刚好上你们家串门,你大嫂见了我一把拉住说‘淑贞阿姨,能借我点钱吗?我要出去买菜给这些师傅做饭,怕身上钱不够。’我就问她要借多少,你大嫂说,‘四五百就够了。’,那些人听说你们家连四五百块都拿不出来,当然不信了。我就帮着圆谎,说‘他们家刚翻修了房子,家底全掏空了,你们就是坐上三天三夜也拿不到钱。还不如先放人一马,等他们出去借到钱再还你们’。”
    贵和笑道:“不愧是淑贞阿姨,反应比年轻人还快。”
    淑贞得意地笑一笑,象征性自谦:“多亏你大嫂机灵,不然我也搭不上戏,那些人看你们家那房子确实是刚建成的,又知道你大哥是老实人,就说不出话了。你大嫂又主动叫你大哥写欠条,还保证按每人工资的千分之一支付每天的欠款利息,他们这才答应缓几天,你快回去帮你大哥大嫂出出主意。这事你大哥还瞒着你爸呢,被你爸知道又不知闹成什么样了。”
    贵和暂时将这救人水火的老太太从黑名单里提出来,冲她扎扎实实哈了几个腰,撒腿奔向家门。
    静谧的小院内飞出沙沙的声响,一只扫帚正爱抚着地面,贵和知道那是他的大嫂闻佳音。
    “大嫂,我回来了。”
    推门的前一刻,沙沙声停止了,表明佳音也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贵和,还没吃饭吧,快去厨房坐坐,我给你煮煎蛋面吃。”
    娇小的妇人欢笑相迎,秀气的眉眼尽是温婉,找不出一丝阴霾,仿佛刚才的风波只是无中生有的传言。
    一股暖流淌过贵和心田,是母亲的感觉。佳音进门时他才10岁,对母爱还存在本能的渴望,佳音填补了母亲的空缺,给予他无微不至的照料关爱,将一棵夹缝中的虚弱小苗灌溉茁壮。
    没有大嫂就没有我的今天。
    这恩情贵和发誓记一辈子。
    所以按世俗标准看相貌平平,不善修饰的佳音是他心目中最有魅力的女人,与刚才在街上殴打他的女人是不同世界的生物。
    “大嫂,我来时遇见淑贞阿姨,她跟我说了家里的事了。”
    佳音食指贴唇做出一个嘘声,想是怕丈夫听见。
    可是赛秀明已站在房门口,贵和的话也已经飞进他的耳朵,他怏怏不快走来,脸上镀了一层铅。
    贵和瞧着大哥与民工无异的着装,内心五味杂陈。
    赛秀明的容貌算是五兄妹中最出众的,轮廓分明,稍微收拾一下就是标准型男,自命不凡的贵和也甘拜下风,可不知是过分自信还是缺乏这方面的意识,他压根不珍惜自己的好皮囊,明明可以善加修饰靠脸吃饭,他偏要暴殄天物,去依靠捉襟见肘的才智,真教人难以评说。
    “大哥,你怎么又被人骗了?”
    贵和本不想用老话刺他,此刻却忍不住牢骚。瞎子也不会不停在同一位置跌倒,大哥这情况只能说成傻子。
    秀明明显意识到这点,仍捧着他那破碎的面子不撒手。
    “我哪儿知道会这样,也不是刚打交道的人,都合作两回了,这次突然变脸。”
    “他们是直接赖账,还是找了什么借口?”
    “他们现在就不承认装修的事,我因为信任他们,当初没签协议,现在要账都找不到凭证。”
    “这事你没跟爸说过?”
    佳音轻声插嘴:“他连我都瞒着呢。”
    细微的埋怨是吹拂伤口的风,令人易于接受。
    秀明面露愧色:“我怕你们担心,想先借钱把工人工资付了,谁知道他们会跑到家里来。”
    这种事也不是一两回了,贵和懒得念叨,问:“家里就困难成这样了?连基本的周转资金都没有?”
    佳音解释:“上个月千金帮我们买了一个公司的原始股,说稳赚的,我一时贪心就把家里的存款全投进去了。”
    贵和帮妹妹打包票:“那是景怡哥的路子,她让我买,我没钱,她就借了我五十万,放心,绝对赚大钱,就是到那公司上市可能还要等一阵子。”
    说到这儿急忙请求:“大嫂大哥,千万别说我找千金借钱的事,爸知道了不会放过我的。”
    父亲疼爱女儿,怕千金被夫家看不起,严禁儿子们向她拿要好处,否则凭贵和秀明与妹妹的感情,随便把他们家的墙角扫一扫也够吃一辈子了。
    秀明代替父亲对贵和表示不满。
    “爸说过不能沾金家的光,你怎么不听话。”
    “我也是想早点还清贷款嘛,你不知道我日子过得有多苦,不比你好受。而且我也没敢多借,五十万对他们就是一根毛。”
    “那对我们就是巨款!谁让你成天挥霍,少买名牌节约点不行吗?用了老金的钱,他会看不起我们家的。”
    秀明和景怡有矛盾,将对方的帮助一律视作嗟来之食,饿死也不受。
    贵和不愿与之争执,哈哈哈打起马虎眼,再将话题掰回到公司的周转问题上。
    佳音说:“家里的存款拿去理财了,他又被好几家公司拖欠工程款,钱都拿来堵窟窿了,到这儿再也堵不住,眼看着就漏风了。”
    换了别的女人暴跳如雷还来不及,哪会像她这样轻描淡写,好像丈夫只犯了下雨天忘关窗户这样的小疏忽,相处十来年,贵和还没见大嫂对大哥发过脾气,看大哥的表现,私下里也没听过河东狮吼。
    这么温柔的女人举着探照灯也找不到,大哥真是好福气。
    现在该为好福气的大哥解决难题了,贵和建议他走法律程序,他的二哥是律师,正好能排上用场。
    “他是大忙人,犯不着求他。”
    贵和听出大哥言辞间流露酸意,也是,和春风得意的二哥比,大哥实在太落魄了,为保卫超强的自尊,他只好对二弟敬而远之。
    “那就找其他律师,回头我给你介绍一个。不过律师也需要证据,你能找到凭证,证明你为他们装修过吗?”
    秀明愁闷思索,佳音询问:“那是高级办公楼,你和工人进出都会在大堂签字吧?”
    “会啊。”
    “材料方送货来是你负责签收的?”
    “对。”
    “电梯和公共区域有监控吗?”
    “有。”
    在她再三提醒下,秀明如梦初醒,照大腿狠狠一拍:“我怎么这么笨,就算没签协议,我干活的证据有啊,他们要是拿不出付款凭证,至少得赔一半人工费。”
    佳音又问:“他们为什么要赔一半?”
    “好像法律有这种规定,双方举证,要是都拿不出充足的证据就按立案金额的一半裁决,就是凑齐那些工人工作的证据有点麻烦。”
    佳音笑道:“你连这个都懂,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她的赞赏有效弥合了丈夫的自尊伤口,秀明紧绷的脸洋溢笑容,贵和赞叹大嫂的苦心,又觉得大哥这样头脑简单的人活得轻松,虽说过几个小时兴许会回过味来,起码这之前是真心高兴的。
    他拿出律师联系方式,秀明立马动手去施工现场搜集证据,他一走家里更安静了,古老的梧桐树靠住楼房簇新的外墙,随风伸着懒腰,褪色的树叶好似一只只温柔的手掌,不时落下来抚摸大地,贵和仰望二三四楼的窗户,强烈的反光阻隔了视线,但不看也知道那些房间都空着。秀明一家和父亲都住一楼,那些多余的楼层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难道爸想学人家当包租公?
    或者想把这桩买卖留给大哥?
    爸真偏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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