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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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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遥拿不准项桓口中的“有办法”是怎样的一个分寸,甚至一度为宛延担惊受怕了好一阵。
    幸而老父近来瞧着并无大碍,衣食住行颇为正常,身体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她才勉强放下心来。
    一直等到七月初十。
    这日天气不错,是个晴朗无云的艳阳天。
    宛经历照例掐着开坊门的时间上轿进宫参朝,一身官服理得整整齐齐,上下挑不出半丝毛病——毕竟干的是以告状为主业的言官,总得先严于律己,再严于律人。
    宛遥送别完父亲,坐在窗边托腮发呆。
    其实她也并非就那么相信,项桓会把这件事记在心上。他爱玩,忘性又大,有时若遇到其他勾起兴趣的事——比如打架斗殴,将一场庙会抛到九霄云外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此等到巳时过,她就不再等了,拉开抽屉翻出常用的医书和猪皮小人,借窗外的光认真练习。
    盛夏里的风是最奢侈的,偶尔拂过一阵,院中的小竹林便沙沙作响。
    阳光把树影投在她的书页间,金黄与灰暗交织成一片。
    针群林立,十二原穴在光影下渐渐成型。
    蓦地,一粒石子蹦蹦跳跳地窜进视线里,沿途还拖泥带水,留下些许肥沃的沙土。
    宛遥从专注中骤然回神,握着针,偏头望向来处。
    晨光映出一张飞扬清朗的脸,黑曜石般的星眸里像是有波涛涌动,唇下露出一颗并不明显的虎牙,笑得肆意不羁。
    她看过去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恍惚自失。
    项桓撑着窗沿倾身去打了个响指,似乎对她这样不紧不慢的态度有些不满。
    “发什么呆呢?可别说你忘了今天要干嘛了。”
    刚言罢,背后就探出一颗大头,余飞颇不要脸且热情的打招呼:“宛姑娘,我们来接你啦!”
    项桓皱眉把他的脑袋推回去,“谁让你进来的?”
    “我那不是怕你一个人不好应付么。”
    而宇文钧到底没他俩那么心大,知道进姑娘家的闺房终究于理不合,因而只在府宅外等候。
    幸福来得太突然,宛遥眼中生出光彩,忙丢下一堆家伙什起身,“你们等等,我收拾一会儿。”
    “你还要收拾?”
    “找点银钱和药膏备用。”宛遥解释。
    项桓看见她摆的那一摊子,手欠地探头去拿。
    迎面便是个扎满针的小人,没脸孔,没穿衣,通身死相,但分不清男女。
    他心头有些发怵。
    “不至于吧。”
    “不过就是晚到了半刻,你下手拿这儿玩意儿扎我啊?”
    宛遥已装完了钱袋,闻言几步过来抢回手中,眼见东西还算完整,才无语地瞪他:“想什么呢,这是我练针用的。”
    “用这玩意儿哪里靠谱。”项桓一副很大方的样子,“改明儿我找个大活人给你练。是吧,阿飞?”
    余飞被他那一挑眉膈应住了,小声龇牙道:“是个屁,就惯会拿兄弟帮你卖人情!”
    一个月前好好同你讲道理,你还眼红脖子粗的。
    翻了窗,紧接着又翻墙。反正跟着他们总是没有寻常路能走。
    巷中三匹马,宇文钧早等候多时。
    宛遥不会飞檐走壁,爬墙技能很生疏,坐在墙头了隐约有几分怕高。项桓已经利索地落了地,转目一望,嫌她慢,索性跃回来,一把揽住她的腰,将两个人稳稳的带上了马背。
    “出发!”
    他兴致勃勃。
    毛色纯黑的西北回纥马,高大壮实,项桓舍不得鞭笞,只抬脚一夹马腹,带着宛遥自窄巷里出去。
    后面紧跟两骑同样的骏马,没规没矩的几个大魏年轻军官在城中疾驰。
    龚掌柜院墙上的几株杏花树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敢怒不敢言。
    宛遥扒着他的衣衫,从项桓的肩膀探头往回看,终于想起了自己该忧心的事:“可我爹再过一阵就要下朝回家了。”
    “你放心,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今□□里有什么要事吗?”然而项桓并不回答,抬眼自她所处的角度望去,视线中是少年人倨傲的侧脸,一副成竹在胸,不可一世的模样。
    被这份所自信感染,宛遥也就不再多问,后知后觉又记起什么人来:“那我娘怎么办?”
    “她正午会让人唤我吃饭的。”
    项桓略琢磨了半瞬,“就这个时辰,你娘大概得睡到傍晚了吧。”
    宛遥愣住片刻,反应过来时,总算炸了毛。
    “项桓!”
    你居然药我娘!
    *
    当今陛下勤政,早朝虽无大事,仍是墨迹到日中才散。膳房贴心,准备好凉水拔过的冷面与米粉端到廊下,以备朝臣们消暑解乏。
    毕竟是公款吃喝,味道有限,除了俸禄低微和天生的铁公鸡之外,大部分朝官还是愿意回家用饭的。
    宛延收起笏板,从含元殿前冗长的台阶上下来,途中偶尔碰见几个同僚闲打声招呼,甫一上龙尾道,旁边就听得有人喊:
    “宛经历。”
    他一回头,看得个高大伟岸的武官立在前,那人脸上自带三分笑,尽管身居要职,战功无数,却不见半点杀伐之气,颇似位平易近人的儒将。
    宛延急忙行礼:“大司马。”
    季长川扶他起来,笑道:“不愧是都察院的老资格,经历多礼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宛延当即便微微红了老脸。
    “宛经历这是准备打道回府?还没用饭吧?”
    他赶紧回答:“今日餐饭过凉,下官脾胃不好,所以……”公家准备的菜,那叫天子赐食,总不能说太难吃想回家去改善伙食吧。
    季长川似全然没放在心上,反而应和,“我今日也觉得饭菜太凉,不宜饮食……这么着,宛经历若肯赏脸,不如到我府上喝一杯?”
    大司马是何等人物,居然屈尊请他吃饭!
    宛延受宠若惊,急忙再拜:“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季将军虽贵为一代名将,府邸倒布置得很随便,亭台楼阁不多,雕栏玉砌没有,花圃和菜园却比比皆是。小厅里摆上酒菜,便可赏花对饮,别有一番悠然见南山的风味。
    宛延不敢劳上司斟酒,勤快地端起酒壶给二人满上。香气一漫出,就知道铁定是二十年往上数的陈年好货,一时间更加感激惶恐了。
    “宛经历这些年在都察院兢兢业业,早听说是位严谨缜密的人物。”季长川笑着向他敬酒,“前些日子,我那个不争气的手下给经历添麻烦了,薄酒一杯,聊表歉意。”
    感情是替项桓擦屁股来了。
    宛延松了口气,随即又添了一丝恍然,回敬过后一口喝干,“将军哪里的话……”
    然后忍不住叹气,违心地开始夸:“项桓这臭……咳,项桓这孩子我打小看着长大的,生性率直,嫉恶如仇,是个不错的可造之材,就是脾气太过浮躁,还须……还须磨砺。”
    说完赶紧饮了杯好酒给自己缓缓情绪。
    对面的季长川大笑:“我自己的属下自己明白,经历不必替他好说话。”
    他夹了一筷子菜,琢磨着要如何打发时间,难得逼起自己嘴碎话家常,“先帝重武轻文,听闻宛经历是元熙元年二甲进士出身,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吧。”
    宛延一听,简直要老泪纵横,连连道“不敢、不敢”,“文渊只恨自己一介书生,无法上阵杀敌。可惜到底是这把年纪了,此生未能光宗耀祖,实乃憾事一件。”
    他说着痛饮一杯,“我这一支,家里又没留个男丁子嗣扬眉吐气。”
    “好在闺女听话,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帮着她娘打理家事,也算让人省心了。”
    另一边,毫不知情的宛遥正在可劲抽他爹的脸。
    山梁镇上,从镇口牌坊往里延伸,一路都是张灯结彩的红色。来往的行人人手一张样式各异的面具,走在其中四面八方皆浓墨重彩,竟有些误闯妖界仙境的错觉。
    宛遥四人将马寄存在客店中,心无挂碍地逛起了集市。
    无量山的庙会实在是个让京城人都向往的地方。
    没有寻常庙会的舞龙舞狮,那些招摇过市的都是带着面具的神仙罗汉,被数人以坚硬的木板抬着,在上面激烈的舞刀弄枪。
    街边的摊子卖小吃、刀剑和南北少见的稀奇玩意儿——大多是附近虎豹骑征战抢来的东西,偶尔仔细的打量,摊主或是买家,说不准就是尚在营里服役的士兵。
    两相对望,碰上同伍吃饭的都不一定。
    项桓买了一袋冰糖杨梅给宛遥吃,兜兜转转逛了半天,忽而瞧见什么,兴高采烈地拉着她,“走!咱们玩这个去!”
    宇文钧就跟在后面不远,见状本想出声制止,可他动作太快,转眼已经把人拽进了店内,他只好忧心忡忡地问余飞:
    “带人家姑娘进赌坊,不太合适吧?”
    “管他呢。”他无所谓,“出来玩嘛,走走走,一起啊!”
    赌场中三教九流,人头攒动,远处推牌九,近处掷骰子,高低起伏尽是清脆的声音,交织出一派标准的乌烟瘴气。
    镇子规模不大,场子也因此有限,但并不妨碍赌徒们消遣。店东家设了三四张不同玩法的赌桌,项桓却钟情于简单粗暴,输钱最快的那种——骰子。
    这是他除了喝酒打架之外的另一爱好。
    长安纨绔子弟的四大特点,已经占了仨,如此一想,宛遥也能明白为何老父总是那么不待见他了。
    桌前桌后,骰子摇得天花乱坠,项桓在庄家的大喊声中下注,小半个时辰下来,输赢参半,兴头依旧很足,银钱砸在桌上时,眼睛里有熠熠的光彩,像个心无城府的大孩子。
    宛遥只在旁认真安静的看,宇文钧约莫是怕她尴尬不安,不时说上几句。
    “宛姑娘会摇骰子吗?”
    她很老实地回答:“懂一点点。”
    “其实呢,这个摇盅也是讲究技巧的,比方说盅子晃动的速度和角度大小……”项桓这厮只顾着自己玩,他没办法,只好帮忙缓和气场。
    正说着,对桌的赌徒忽叫人一手推开了,来者气势汹汹地把腰刀一拍。
    “项桓,我要跟你赌!”
    在这玩儿的,都极有默契的不露相,不露名,对方倒是一朵奇葩,上场把那些忌讳全抛至脑后,一股脑掀了面具。
    浓眉大眼,四方脸,此刻正金刚怒目地瞪着他。
    是认识的,虎豹骑中和他不对付的一名偏将,打架从没赢过自己,只能背地里嚼舌根过嘴瘾,这不爽的怨气应该攒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项桓收去了先前玩时的愉悦,笑容凝在嘴边,弧度没变却逐渐阴冷,直起身轻蔑的歪头看他。
    “跟我赌?行啊。”他把将下注钱仍在桌,双手抱怀,散漫地颔首,“你想怎么赌?”
    “就赌骰子,咱们五局三胜!”对方像是为了泄愤,又像是替自己壮胆,盅子砸得掷地有声。
    项桓略垂眸顿了须臾,扬眉无异议:“那彩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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