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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章

    沿着血迹,一路走走停停出了山梁镇,最终断在了一间废弃的院落前。
    这实在不像有人住的地方,墙面已塌去大半,剩下的一半也岌岌可危。破旧的门扉虚掩,伸手推开来,顶上就簌簌地往下落灰。
    项桓抬手扇了扇,转身替宛遥挡住头,拉她进门。
    院中与院外相比似乎更加没有生活气息,陈旧得简直像个前朝遗址。好在人倒是寻着了,正脸朝地趴在门槛下,昏迷得不省人事。
    “喂,喂……”项桓上去将人翻开,左右开弓拍他的面颊,眼瞧着脸都被抽出了血色,还是不见苏醒。
    “我看看。”
    宛遥蹲下身,撩起男子的衣袖轻扣上脉搏——脉势强硬,挺然紧绷,应是脾胃肝胆有损。
    “掰开他的嘴,我瞧舌头。”
    项桓依言照做。
    刚一打开,满口都是腥味。那里头舌苔满布,厚且淡白。
    她看完了,示意松手,“他肝火很旺,中气不足,而且虚热极重,只怕很久没好好饮食过了……”
    项桓嗯了一声。
    暗想,这回总归不是我干的了吧。
    正说着,对方就不安分地动起来,喃喃开口:“水……水……”
    光张嘴哼哼,人还是没醒。宛遥手忙脚乱地解下水囊递给项桓,看他灌□□似的喂给人家,只能又小心地叮嘱:“你慢一点,慢一点。”
    他不耐地抿了抿唇,但到底还是稍稍放轻了些动作。
    这赌徒年纪并不大,可能比项桓还要小几岁,摘了面具后更是显得脸小,身子小,周身瘦骨如柴。
    宛遥神色担忧看他抱着水咕噜咕噜的喝,就在此时,背后的屋内蓦地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里面可能还有病人。”她冲项桓颔首,“我进去瞧一下。”
    “好。”
    宛遥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小木屋像个盘丝洞,大片蜘蛛网结在墙上,她站在门口四下环顾了一圈,发现最里面暗沉沉的,真有几个人影靠在角落。
    宛遥不自觉压低了身子,轻手轻脚,试探性地往前走。
    眼前的视线逐渐清晰,能勉强分辨对方的形貌。
    那是两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旁边似乎还有小孩儿。一张烂草席和破棉絮盖住了三个人,空气里都是灰尘,她们歪着脑袋倚墙昏睡,细细的咳嗽声不自觉的从口中溢出。
    方才在门外听见的,应该就是这个声音。
    “夫人?”
    宛遥站在一步外,微微弯腰低唤了一句。
    对面的人并无反应,她们呼吸微弱,面容带着明显的病态,也不知同倒在院中的年轻人是什么关系。
    “夫人。”
    宛遥伸出手握住女子的肩膀摇了一下,盖在她身上的草席和棉被顺势滑落,轻飘飘地铺在脚边。
    *
    大好的日头在午后忽然隐没入云层里,沉甸甸的光线将出未出,平白有几分压抑。
    陈文君小憩初醒,起身让婢女给她梳妆整理。
    铜镜前照出一个端庄温柔的脸孔,算不上美得倾国倾城,但气质脱俗,是个极有雅韵的女子。
    “少夫人,外面天阴,带这对玛瑙耳坠衬着气色好。”
    婢女轻声细语地向她建议。
    那对耳饰是真的漂亮,出嫁前母亲特地留给她做嫁妆的。
    陈文君轻柔地拂过宝石圆润光滑的轮廓,到底还是摘了下来,“一会儿要去向夫人请安的,她身体不好,红色张扬了些,若让长辈瞧见,只怕会怪我造次了。换别的吧。”
    话是这么说,但嫁入梁家至今,她其实也没能亲眼见得那位德高望重的梁夫人。
    陈文君是一个月前过门的。
    指婚的是她的舅舅,当朝威名显赫的武安侯袁傅。
    至于为什么突然会有这门亲事,来由好像也颇为复杂,她只知道因为老太太过世,夫人又重病,所以梁家想要个媳妇冲喜。
    丈夫是个年轻的贵公子,看得出他并非很满意这桩婚亲,但迫于舅舅的缘故,不得不相敬如宾。
    陈文君走在府中曲折的回廊上,不经意抬头时,瞧见一只摇曳的风筝在墙上拖着两条长尾高飞。
    每日的午后是给梁夫人请安的时间。
    这是自她过门起一直坚持照做的事。这个婆婆似乎得了什么重病,鲜少出门走动,连成亲当天也没见露面,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房中躺着,即便是她问安,婆媳俩也只隔着帘子说话。
    房门开着,依旧是进去在珠帘前福了福身。
    “娘,儿媳来看您了。”
    陈文君礼数周全地低着头,在夫人开口前她是不能起来的。然而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良久,半晌也没听见动静。
    她同婢女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不解的茫然。
    今日屋内的侍女不知去哪儿了,连个传话的也没有。就在陈文君犹豫着自己是再唤一声,还是寻个理由告退时,珠帘后忽的隐隐有低吟传出,旋即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娘?”
    里面的人咳得越来越厉害,陈文君开始觉得不好,急急起身,“娘?娘您怎么了?”
    她先是往外唤梁夫人随身的侍女,听不到回应也慌了,转头去吩咐自己的丫环:“快,去找大夫。”
    “哦、哦……”小丫头显然被吓蒙了,脑袋点了好一会儿才往外跑。
    眼看左右没一个能服侍的人,情急之下,陈文君上前打起帘子。
    她那声“娘”刚至咽喉尚未冲口而出,便叫面前的这一幕骇得目瞪口呆。
    精致的拔步床上躺着一个苍白孱弱的妇人,她好似极其难受地不断以手摁住心口,来回抓揉,裸露在外的锁骨、手臂与脖颈上,清晰地印着大大小小,深紫色的斑,状如年轮。
    陈文君颤巍巍的往后退,瞧见梁家的主母低哑难受地张口呻吟,然后抬起胳膊,朝她伸过来。
    伴随着一声恐慌的惊呼,珠帘啪嗒啪嗒放下,起伏不定的前后摇晃。
    *
    在看清面前女子身上的斑痕时,宛遥几乎是顷刻间跳起了身,怔忡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近来南边瘟疫肆虐,表小姐平日看病时也要多加注意。
    ——那些疫病之人身上多有紫斑,若是见了,得立即熏艾防疫。
    紫斑……
    瘟疫……
    这种疫情多在蜀地一带流行,且势头凶猛,眼下尚无药可医。此前她也曾在医馆听陈大夫提起一二,说是染病方式甚广,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如果疫毒是从口鼻传入,或是人与人接触时传入,那么她方才……
    “宛遥。”
    大概是许久没听到里面有动静,项桓喂完了水,丢下人跑进来看,正一转目就见到她呆呆地立在那儿。
    宛遥像是走神的猫骤然被人踩中了尾巴,在他声音响起的一瞬,空空如也的脑中竟迅速做出了反应,猛地抬手喝住他:
    “别过来!”
    她很少这样大声说话,项桓也是愣了下,还就真的停在了原地。
    宛遥步步往后挪,尽量和他保持距离,手不安地放在胸前,勉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镇定地从头道来:“你……你听我说。”
    “这些人的身上有紫斑,一般的紫癜不是这样的,我怀疑他们很可能是染了南方的瘟疫。这种瘟疫病源不明,此前太医署派了不少人南下治疗,无一生还,也未曾有可靠的药方能抑制。”
    “屋子里不干净,疫气极有可能从口鼻和肢体间散播,我已经碰过他们了,身上或多或少沾了病气,你千万别过来,也别碰……”
    宛遥一直在解释,项桓也一直在听,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神情平静如常。
    然而正当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几步上前,猛地单手将她往怀里一抱。
    宛遥只觉得腰间有道深重的力量把自己推向了一堵温暖结实的墙。
    那里有蓬勃的热气和均匀的呼吸,宽阔又锋芒毕露,和记忆里年幼时的清瘦单薄似乎截然不同了。
    她脑子里比刚才还要白得彻底,两手无措地悬在半空。
    好在项桓只是草草搂了一下,便很快松手,望了她一眼:“这样就行了吧。”
    旋即便转身,若无其事地走向角落里的几个病人。
    他擦肩而过,宛遥却还愣愣地一动未动,睁着双眼,肩背都是僵的。
    他抱她了……
    他刚刚抱她了……
    视线里的青天白日一片炫目,有那么一刻她感觉自己的五观六感都不太灵敏,笼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弯曲,紧扣了两下才让自己勉强回过神。
    项桓在破草席前蹲下,对医理一窍不通的他瞧不出这斑和普通的病有哪里不一样。
    宛遥站在他身后,定定地将他背影看了许久,才缓缓走过去。
    项桓还在打量那些斑痕,只问她:“你确定这是瘟疫?”
    宛遥沉默地拉过一人的手先切脉诊断,脉象同外面的年轻人有细微处的差异,好一会儿才望着他抿唇摇头,“我也拿不准,从陈先生描述的症状来看应该能对得上,但没见过实例,不好妄下结论。”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离十了。
    帝都郊外出现瘟疫,是件足以轰动京城的大事。他们只能祈求这是唯一染病的几人,倘若眼下的这几位病患仅仅是流入长安疫病的冰山一角。
    那么,未来的帝都将难以预料。
    “不管了,先问清楚再说……这些人能醒过来吗?”项桓试着摇了几下,显然没反应。
    “他们的状况不太好,应该是在昏迷当中。我今日没带针……”宛遥犹豫着咬了咬下唇,“不知门外的那一个可知道详情?”
    “出去问问。”他说着,拉着她就要起身。
    正在这时,院中多出一串脚步声,来者似是惊讶地开口:“哥、哥,你醒醒啊!”
    宛遥甫一出门,就看见与地上年轻人模样极其相似的少年蹲在台阶下轻唤。
    正是方才跟着出千的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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