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拓跋濬训弟
既然姑姑吩咐了,冯煦每天上午都去东宫读书,即便南阳公主有事不能来,她从没有间断过。如今经书读到了论语,史书则到了汉代。
这天讲到汉武帝,便有钩弋夫人故事。难得崔先生在上面讲课,下面静悄悄的。冯煦原在雍州时也恍惚听过魏国立子杀母之制,却不大留神,后来到了宫里方知后宫之中受此制影响有多深。
当今太子拓跋晃的母亲就在他被立为太子时赐死了,太孙的母亲也早亡。听说皇帝在太子拓跋晃之前还有好几个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皆与此制有关,皇帝固然是天下最尊贵的人,但还是没有人情愿为他生下儿子然后被杀死。阿郑还告诉她,太子太孙名份确定之后,后宫里才没有了过去处处“不愿生太子”的祷告,皇子才多了起来。
崔先生照例三言两语便将此节讲了过去,大谈起周公背着成王接受诸侯朝拜之事。冯煦难得见到崔先生如此情绪高昂,低头思忖一番,也许崔家这样的士族最盼望的就是建立有如霍光这般的基业?不过,汉武帝生前命人画了周公背负成王给众臣看,又命霍光等人辅政不假,但后来霍光专权,废立皇帝,最后还是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这些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冯煦正疑惑着,忽觉头上轻轻一动,她立即有了知觉,定是拓跋新成这个坏小子又要恶作剧了!从第一天到学堂开始,他就没停过手!先是各种虫子,见冯煦无论再看到什么稀奇的昆虫都已经面不变色,近来又盯上她的头发了。
自上次自己垂下来的头发被拓跋新成指使小新成勾住了椅子后,冯煦就想法子不让头发露出来。戴上南阳公主那样的风帽虽然容易,可是她不喜欢鲜卑人的衣饰,便找了与衣裳同色的帕子,每次上课前将头发全都包进去,不但让他们无懈可击,还能盖住额头,遮挡风寒呢。
今天南阳公主没有来,冯煦便格外小心,她赶紧一侧头,就觉得头上的帕子突然飞了出去,原来拓跋新成手里正拿着一根鱼竿将自己的帕子钓走了!
帕子从拓跋子推面前晃过,子推看见了一面嚷着,“新成,你又捣乱!”一面跳起来去抓。
拓跋新成本就是故意给他看到的,此时将鱼竿一挑,那帕子立即就升到了高处,拓跋子推抓了个空,却将桌上的文房四宝碰到了地上,一时砚台碎裂,墨汁四溅,小拓跋新成就大叫了起来,“子推又捣乱了!看!砚台都摔碎了!”
冯煦用手按住头发,虽然她在包帕子之前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刚刚拓跨新成的鱼钩不只将帕子钩走,还钩到了自己的头发,她觉得眼下自己的头发一定很乱,仪容不整,这让她无法忍受,忿恨地站了起来,她决定要反击了!
就象姑姑对皇帝身边的中常侍宗爱一样,平日尽量交好,但并不是怕,而是只想彼此安稳罢了。但宗爱说了过火的话、做了过火的事,姑姑就立即变了态度,宗爱反倒又巴结上来,再不对自己阴阳怪气了。毕竟,姑姑是皇帝的左昭仪!
自己从来不怕拓跋新成和小新成,他们虽然是东宫之子,可自己也是左昭仪的侄女!太子并不会管这些小事,但是袁椒房若是得知儿子一直欺负自己,就算看在姑姑的面子上也会教训他们!而新成和小新成两个果真应该被教训一回了!
如今冯煦便打算到袁椒房那里走一趟。
可她才一转身,就见到了太孙拓跋濬,他似乎长高了许多,也晒得更黑了,头上没有戴风帽,漆黑的头发编成数十根辫子披在脑后,弯眉朗目,薄唇紧抿,大红的紧衣箭袖,黑色的窄口裤褶,高高的牛皮靴子,腰间的革带上挂着一把长刀,英武之气扑面而来。
皇上回京已经快半个月了,太孙也是一同回来的,冯煦最初心里还有些紧张,她怕拓跋濬突然再派个小内侍给自己送什么东西,那根马鞭加上银匣子已经让她放在最下面的一只箱子最深的角落里。其实冯煦很想彻底忘记那根马鞭,但她不能,每每有人谈到太孙时,那根马鞭就重新浮上了她的心头,还有拓跋濬这个人。
好在,太孙并没有再派人过来,甚至连话也没有给她传一句,冯煦才放下了心。太孙的身份不同别人,早早便参与国事,那日在鹿苑的相遇于他不过是小小的邂逅,而珍贵的象牙马鞭对他更不算什么,现在他早忘记了自己。
那样正好如了冯煦的心思。
姑姑那句自己的事她另有安排,冯煦虽然不是十分懂,但却明白姑姑并不愿意自己与太孙扯上什么关系。当然了,冯煦自己也不愿意与太孙有什么关联,尽管现在她已经妥协了,不再恨拓跋焘,可拓跋焘依旧是自己的仇人,太孙是自己仇人的嫡孙。
但是,看着眼前的拓跋濬,冯煦立即明白一件事,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现在便找来了。
此时拓跋濬已经几大步走到了拓跋新成的面前,摘下腰间的长刀,连刀带鞘狠狠地打了下去,高喝道:“谁许你欺负她的!”又一把抢过那根鱼竿,两下折成四段,踩在脚下,却将那块帕抢在手中,转身向冯煦道:“跟我过来吧。”
平时从没有真正安静过的学堂里眼下静得可怕,挨了打的拓跋新成和没挨打的拓跋子推、拓跋小新成等人都老老实实地垂手站在一旁,还有前面的先生,也早退到了一旁肃立。冯煦顾不上看他们,一心想着将自己的帕子拿回来,可是拓跋濬已经带头走了,她只得一只手按在头上,跟在太孙后面出了学堂。心里想着,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模样?
学堂就在东宫之中,太孙的住处并不远,冯煦跟着拓跋濬穿过两道门进了一间殿内,见里面架子上摆了各样兵器并许多书籍,整齐肃穆,知是太孙的书房,再不肯按太孙指的椅子坐下,瞧着周围的人都下去了,就上前躬身行礼道:“多谢太孙!请把帕子还我,我要回宁心宫了。”
拓跋濬眼睛里就透出了笑意,“你还是先把头发梳好吧。”说着递给她一把牛角梳。
看来自己的头发一定乱得不成样子了。可是梳头并不是容易的事,不是一把梳子就能弄好的,再者她也不能在一个少年面前打开头发梳,那成什么样子?冯煦就坚持道:“我不梳了,包上帕子就好。”
“可是帕子已经坏了,”拓跋濬这时才将手中的帕子打开,果然上面有一个很大的洞,显然是被鱼钩钩破的,“而且,你头发篷乱地回了宁心宫,左昭仪一定就会知道了。”
拓跋濬猜到自己并没有告诉姑姑被欺负的事,冯煦的确不愿意给姑姑添堵,她已经知道姑姑并非像表面一样风光,心里的苦恼恐怕不比自己少,便被太孙说动了,“也好,不过我需要一面镜子。”
“这好办,”拓跋濬就爽快地笑了,吩咐一声便让人拿来一面光亮的铜镜,亲手摆在桌上,“你梳头吧。”
冯煦瞧着他一片光风霁月的样子,鲜卑人原本就不如汉人在意礼仪,再则自己的头发太乱本也无法出门,帕子又破了,不得已坐下对着镜子拆了头发,重新梳起,起身再拜道:“多谢!”又上前去拿那帕子,拓跋濬一直没有还给自己,而自己定然要带回去的。
拓跋濬就笑着给了她,“前些日子跟着祖父北征,戎马倥偬,倒忘记给你带些东西回来。既然你的帕子被弟弟弄破了,我便赔你几块吧。”
“不用!”冯煦急忙回绝了,“我有帕子用。”
“你有是你的,我多送你些岂不更好?”
冯煦才悟到刚刚自己失言了,太孙的赏赐是不能回绝的,因此就曲了曲膝道:“谢太孙赏赐。”
“你们汉人就是太拘泥了,”拓跋濬就又问道:“我送的马鞭用着还好?”
“还好。”冯煦其实一次也没有用过,但她知道如果说了实话,太孙一定会生气的。
“那根鞭子本是我为自己编的,还没有用就先送你了。”拓跋濬的笑容很爽朗,“我觉得那鞭子更合你用!”
冯煦本就要走的,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更合我用呢?”
“因为南阳拿着一根上好的马鞭,而你手里的马鞭却太平常了,”拓跋濬停了一下,大约也觉得他的理由有些说不通,便又道:“我认得冯朗,他没有罪,不应该被杀。”
冯煦猝不及防地听到了父亲的名字,两行泪水不觉流了下来,到了现在父亲还一直庇护着自己。她喃喃道了声,“谢谢你。”便匆忙转身走了。
出了东宫,正遇到等在一旁的伽罗,“女郎,我听说拓跋新成欺负你了?然后太孙把你带到宫里,我想去找你,可是他们不许我进去。”
“没什么,拓跋新成一向调皮,把我的帕子弄坏了,而太孙不过把被拓跋新成弄坏人帕子还我而已。”冯煦刚刚已经拿那块坏了的帕子擦干了眼泪,“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