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幕
次日推开积雪半掩的柴门,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变成碎碎的雪粉,淡了许多。
家里的盐米已然用尽,村里的乡农彼此都不宽裕,紫玫便趁雪略小的时候,赶到十五里外的集市换取盐米。
她用薄被将晴晴仔细裹紧,然后带上绣品和剩余的鸡蛋,背上一个狭长的包裹,冒雪南行。为了不引人注目,她穿上宽大的夹衣,带上面纱,远远看去,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少妇。
乱世至今已绵延百有余年,天下四分五裂。潼关以东,淮河以北的大片膏腴之地属于周国所有。在群胡蜂起的北方,汉族出身的周帝姚兴是个异数。他本是燕国拱卫京师的重将,弑君而得帝位。他深知农桑之利,因此一反百年胡尘,抑牧重农。经过二十余年的生息,大批农民得以安居,民间获益菲浅。
虽然年关将至,天降大雪,镇上还有几家布坊、米店没有关门。
紫玫寻了一家布坊,换了半串铜钱,然后穿过镇子,去米店购买粮盐。
时值辰时,街道上冷冷清清,大多人家都炊烟缭绕,正在生火做饭。她不便施展轻功,在没踝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慢慢行走。
沿街有间食肆,刚走近,一股热腾腾蒸饼的香气便扑鼻而来,一路安安静静的晴晴忽然一动。母女连心,紫玫知道女儿饿了,于是停下脚步,买了三文钱的蒸饼。
晴晴笑逐颜开,两手抱着蒸饼使劲咬了一口,又递到母亲嘴边。紫玫微笑着摇了摇头,但晴晴一个劲往她嘴上递,只好掀起面纱一角,咬了一口。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细听下有近百骑之多。紫玫心下纳罕,不由抬头望去。
来者清一色的玄甲箭袖,每骑都带有弓刀羽箭,整齐划一,显然是兵士。当先一人鸠鼻深目黑甲黑马,毡帽后拖着一根貂尾,当是队中的首领。
转眼间来骑已驰入小镇,紫玫不愿多事,连忙抱着女儿避到一旁。
黑甲骑士马速不减,铁蹄翻飞,雪泥四溅。冲到食肆旁时,首领突然毫无征兆地斜身挥刀,砍下店主的头颅。
紫玫一惊,急忙摀住女儿的眼睛,她飘泊四方,所遇极多,但这样无来由地公然在街头行凶,还是第一次见。
那名首领勒马立在街心,待从骑齐至,举起沾血的长刀在空中虚劈一记,众骑立即吼叫着三五成群散入小镇。
周国境内胡人虽多,但二十年未曾有过胡骑肆虐,这些军士究竟是哪支军队?
思索间,有几骑看到街角抱着孩子的少妇,策马围了过来,眼中淫意毕露。其中一人弯起铁胎雕弓,羽箭直指晴晴后心。
这些人连妇孺也不放过,饶是胡族蛮横,也少有这样凶残的行径,紫玫脸色一沉,抬手虚按,隔着三丈的距离一掌将他击毙。
旁边两骑反应极快,同伴的尸身还未落地,两人便提缰跃马,长刀舞成一片银光。
紫玫左手搂住晴晴,将女儿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前,右手从背后取下那个狭长的包裹。包裹套着麻制的粗布,长近三尺,细如儿臂,灰扑扑极不起眼。紫玫手腕微转,蜻蜓点水般在钢刀上一敲。两名披甲骑兵如受电殛,一声不响地栽进雪中。
紫玫出手极快,并未惊动其他兵士。她抱着女儿匆匆绕过街角,正待施展轻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爹!」
一个姑娘扑在店主的尸体上,放声痛哭。
旁边的黑甲骑兵狞笑着举出长刀,刀光劈开飞雪,重重砍在姑娘肩上。
哭叫声突然停止,姑娘仰身倒在地上,从肩头到胸骨,半边身子被利刃砍开。破碎的衣襟中,露出一只白生生的乳房,粉红的ru头在雪中微微颤抖。鲜血潮水般涌出,染红了积雪。
风雪突紧,街道、房屋、战马、鲜血……一切都迷离起来。身着黑甲的暴军仿佛从另一个梦境跨着滴血的铁马杀来,无情地踏碎了这一个凄美的梦境。
紫玫停下脚步,她紧紧握着那个狭长的包裹,纤细的手指仿佛一串精致的美玉。
悬着貂尾的首领在骑兵的簇拥下,不可一世地狂叫道:「统统杀光!烧!让钜野城看--」
「沙」的一声轻响,首领的头颅腾空而起,远远掉在墙脚的沟渠中。
片刻的惊愕之后,留在街心的十二名骑兵立即分成四组,两组弯弓搭箭,另外两组旋风般直扑那个带着面纱的女人。
紫玫冷冷立在街头,就像昨天的晴晴一样,孤零零站在雪地里,与一群人对峙。但她手里握的不是雪球,而是一柄木沉沉的长剑。
晴晴模模糊糊看到一道血光,眼睛就被蒙上了。她紧紧抱着蒸饼,大气也不敢出。她看不到发生的事情,若非耳边的风声,还以为母亲只是搂着她,安安稳稳站在角落里。突然间,母亲的身体热了起来,那股亲切的体香被热气一蒸,愈发浓洌。
紫玫仗剑而立,如雪的葛衣下隐隐透出一抹红光。那些骑兵不知道这是凤凰真气运行的异状,六骑扇形排开,奔雷般举刀杀至。
少妇静静立在当场,剑体的苍灰色一寸寸褪去,变得雪亮。待六骑迫近,她像被疾风吹起般横身飘起,平平凝在空中,接着长剑一转,划了个半圆。
六颗头颅依次跃起,无头的尸体仍端坐在马背上,断颈中的鲜血笔直喷出。等六匹战马从身下驰过,紫玫才轻飘飘落在雪中,白衣没有沾上一滴血迹。
惨呼声此起彼落,惊惶的居民从家中跑出,又被游弋的暴军斩杀在街头。一时间寂静的小镇血气横空,犹如修罗地狱。
场中一名骑手拿起号角嘟嘟的吹了起来,召集援手。紫玫淡淡将玄天剑插在面前,拍着女儿的后背道:「晴晴别怕,乖乖吃饼。累了就睡一会儿,一会儿娘就带晴晴回家……」
纷乱的马蹄声、脚步声匆匆向街心涌来,紫玫头也不抬。来得越多越好,那就不必再去找漏网之鱼了。
「……娘,谁流血了?」
紫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是刚才给晴晴蒸饼的大叔。」
「为什么会流血?」
「……有坏人。」
晴晴想了一会儿,约略知道有坏人就会有流血,小声说:「是不是很痛?」
紫玫看着父女俩的尸体,低声道:「不会了……」
听到号角声,正在尽情屠掠的骑兵立刻赶来,逃亡的居民满街乱奔,四周一片慌乱。
紫玫扬起头,娇躯上的红光潮水般翻滚。寒风大作,面纱翻起一角,露出一张姣丽无比的面孔。
清一色的玄甲铁骑聚成一片黑沉沉的乌云,看到惊鸿一现的玫瑰仙子那绝世仙容,数十双凶光闪闪的眼睛都愣住了。
「紫玫!」惊惶的人流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紫玫柔颈一僵,半晌才艰难地扭头望去。
她记得那个声音,那个从她小时候起,就时常萦绕在耳边的声音。
一个僧人呆立在纷攘的人群中,灰色的僧袍略显破旧,右袖空荡荡系在腰间,左手的禅杖上挂着几双草鞋,颌下蓄着黑须。与僧人身份不符的,是他腰系着两只晶莹的玉扣。
紫玫想笑,鼻子却先酸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这个男人,就像自己送给他的玉扣一样,一生一世挂在他身边。
多久没有想起他了呢?五年了吧。
当初被星月湖千里追杀时,她曾逃到武陵,只为见他一面。结果带去的却是一场灾难。他父母被杀,十四岁的妹妹被送到妓院,他本人被打断一条手臂,心灰意冷下落发为僧。
再见面是逃离星月湖之后。自己带着刚出生的女儿,在大雪中跋涉数千里,一门心思想见他,在他怀里痛哭一场。然而见到的只是一个冷漠的背影--他连看也不愿看自己一眼。
紫玫并不怪他。江湖上每个人都在骂自己淫贱无耻,何况他为自己付出那么多。自己不但失身他人,还生下孩子,又有什么面目再去见他……
「展扬哥哥……」紫玫顿了顿,放下面纱,低声道:「……还是该称您沮渠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