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却说父母离世,儿女尚且在孝期,理应穿戴素色孝服,忌讳走亲访友才是,只此番纪家家中已然无人,只剩下两个黄口小儿,前来投奔姨母实属无奈之举,忌讳暂且不论,赶来霍家时,纪鸢一行一切从简,甚是低调。
因是前来投亲,纪鸢姐弟俩不好全然穿戴白色孝服,不过在衣饰上都尽量挑拣些素净些的罢了。
原本在来时的路上,纪鸢还忧心会不讨喜,却未料到,姨母的装扮甚至比起她们姐弟俩有过之而无不及。
纪鸢对尹氏的好感就是从这第一眼开始的。
而第二眼定睛瞧去,霎时纪鸢眼圈里的眼泪便不由自主的滚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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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远处的年轻妇人,瞧着约莫二十七八,身材纤瘦,雪白的脸上生了一双干净清澈的杏仁眼,她眉毛略淡,不过随意用画笔勾勒了两下,却美目流盼,别有一番韵味。
尹氏是个美貌的妇人无疑,却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能够震撼世人的那种,她属于那种毫不张扬,温婉淡然,却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种。
而真正令纪鸢惊诧并不是尹氏的美貌,而是,那种皮囊下与纪尹氏一般无二的姿态与神,韵。
明明眉眼、五官无一处相似——
纪尹氏是个柔得能够滴出水的女子,即便当了娘,依然保留着少女时期该有的天真娇憨,而尹氏不同,她温婉、淡然,身上有种与世无争跟随遇而安的宁静温和的气质。
可偏偏两人相貌相去甚远,性格气质又截然不同,却偏生却给人一种尤为相似的感觉。
那种骨子里、同一个娘胎肚子里带来的相似感,令纪鸢见了忍不住潸然泪下,只觉得仿佛看到了离世的娘亲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纪鸢对尹氏瞬间便产生了极为浓重的亲近及依赖感。
大抵终究是血浓于水吧。
“姨母···”
纪鸢眼眶发酸,立马不由自主的朝远处的人喃喃的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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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尹氏看到与记忆中妹妹那张一般无二的脸,亦是立马便勾起了幼时的回忆,及对妹妹的思念与···哀悼。
想当年,尹家家境清苦,在乡下村子里守着两亩良田度日,全看天家吃饭,家里贫穷,有时天不遂人愿,甚至时常食不果腹。
父母日日在外劳作,尹氏对妹妹小尹氏可谓是既当姐又当娘手把手给拉扯大的,两姐妹之间的感情可想而知。
尹氏十岁那年,父亲下山赶上大雨路滑不慎摔断了腿,家里没了劳动力,从此一贫如洗。
母亲无奈,只得将尹氏卖到镇上员外的家中当烧火丫鬟,签了两年的活契,换取了五两银子给父亲看病。
两年过后,父亲病重开始一病不起,家中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母亲于心不忍,然满心无奈故,只得技重施,红着眼又欲将八岁的小尹氏卖到县城有钱人家做丫鬟。
小尹氏生性单纯老实,没有任何心眼,活像一只不知世事的小白兔,尹氏从小对其百般宠爱,不忍将妹妹卖到别家府上受尽欺负,恰逢自己与院外府上的契书到了期限,便自作主张联系了人牙子,自己又将自己给卖了,换来银钱交给家中父亲看病。
后又几经周转,尹氏被二十两银子的高价买到了京城王家,又随着主子王氏陪嫁到了霍家,中间这十余年来,唯有在母亲离世时回乡探亲一回。
对于幼妹,尹氏记忆最深的印象便停留在了小尹氏八岁那年。
跟现如今纪鸢的年纪俨然一般无二。
因纪鸢的相貌随了尹氏五六分,咋看之下,只觉得当年宠爱的小妹又活灵活现的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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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氏瞧了登时一阵鼻尖发酸。
“鸢儿,是···是鸢儿罢···”
尹氏立马几步上前,一把拉住纪鸢的手,泪也随之滚落了下来。
素未谋面的二人,因为生命最为重要的亲人,紧密的牵绊到了一块儿。
姨侄两人搂在一起抱头痛哭。
瞧得周围所有人随之动容。
刘氏从腰间摸出帕子往自己脸上抹了抹眼泪,末了对着尹氏劝道:“主子,此处正当风口,您久病初愈,当心吹坏了身子,表小姐与表少爷赶路千里风尘仆仆而来,怕也早已经累了,咱们快快进院,进屋子里头叙旧吧···”
听到刘氏提及了表少爷,尹氏立马将目光投向身后徐嬷嬷怀中的鸿哥儿。
鸿哥儿之前在马车里醒了一阵,进霍府后,被这七绕八绕的,趴在嬷嬷肩上又双眼迷瞪、昏昏欲睡了起来。
尹氏一边拿着帕子拭泪,一边小心翼翼的去摸鸿哥儿的脸,双眼往鸿哥儿脸上细细瞧了又瞧,便又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垂泪呢喃着:“跟她阿娘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一样迷糊,一样酣睡···”
说到这里,尹氏红着眼,又是哭着又是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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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哥儿迷迷糊糊的醒来,见了尹氏,只含含糊糊喊了声:“娘亲···”
末了,鸿哥儿伸出两只小胖爪子揉了揉眼,再次定睛一瞧,顿时双眼一亮,彻底醒了过来,只一脸激动的冲着尹氏欢快的叫嚷着:“娘亲,娘亲,鸿哥儿要娘亲,鸿哥儿要娘亲,鸿哥儿要娘亲抱···”
边说着边大力从徐嬷嬷身上挣脱了起来,只费力的扭动着身子,一个劲儿的朝尹氏伸着短胖的胳膊,闹着要到尹氏怀里去。
鸿哥儿已经快四岁了,小胳膊小腿力道十足,这般折腾起来,连徐嬷嬷也有些架不住他。
尹氏愣了一阵,显然,鸿哥儿误将她认成了小尹氏,看着那双眼冒光、一脸期待的小脸,尹氏心中酸楚难耐,少顷,只红着眼从徐嬷嬷怀里立马将鸿哥儿接了过来。
鸿哥儿一到了尹氏怀中便立即紧紧搂着尹氏的脖子不撒手,生怕一松手母亲就又不见了,又立马像只缠人的狮子头似的激动得直往尹氏脖颈里钻,边钻嘴里边委屈的直嘟囔着:“娘亲这些日子去哪儿呢,为何不要鸿哥儿呢,阿姐骗人,说娘亲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到这里,忽然抬起了小脑袋,伸着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捧起了尹氏的脸,一脸恳求的看着尹氏道:“娘亲不要睡在地底下了好不好,地底下黑黑···冷冷,鸿哥儿害怕,娘亲是不是也很害怕,娘亲再也别离开鸿哥儿了好不好,鸿哥儿一定乖乖地,再也不惹娘亲生气了···”
鸿哥儿边说着,边捧着尹氏的脸用力的往她脸上啜了一口,又用自己的小脸贴在尹氏的脸上,一下一下轻轻地蹭着,果真安安静静的,一下子就变得乖巧了起来。
这是以前每日里鸿哥儿调皮了,惹得小尹氏瞪眼时,鸿哥儿的救命绝招,每次这样蹭着娘亲的时候,尹氏的心都化了,再也不忍动怒,鸿哥儿此番此举是表示对娘亲的满满的欢喜。
尹氏见状,只立马摸着鸿哥儿的小脑袋连连应着:“好···好好,不离开了,再也不离开鸿哥儿了···”
尹氏嘴角一直强忍带笑,却是立马将脸别了过去,脸上早已经潸然泪下。
而一旁的纪鸢早已经趴在嬷嬷怀中,哭得不能自己。
***
刘氏强忍着眼泪,嘴里小声的叨了声:“这可怜见的···”
然见这姨侄三人在院门口抱头痛哭,下一瞬又立马急得不行。
今日霍府大办喜宴,每个人合该言笑喜庆才对,此番在院门口这般伤心欲绝、抱头痛哭,未免犯了忌讳被有心人揪住了小辫便不好了。
待尹氏几人情绪稳定下来后,刘氏忙将尹氏一行人劝进了屋子。
进屋前,尹氏一手抱着鸿哥儿,一手拉着纪鸢,又命人去收拾纪鸢等人的行礼,待将一切吩咐妥当后,这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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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尹氏住在霍府南院的一座僻静偏院内。
屋子里,尹氏亲自抱着鸿哥儿放在软榻上,亲手替鸿哥儿脱了鞋袜,身后侍奉的丫鬟潋秋立马道:“姨娘,奴婢来吧···”
尹氏冲她摆了摆手手道,轻声道:“我来···”
只打发潋秋去将特意存着舍不得吃的牛乳端了来。
这牛乳乃是西域上好的饮品,寻常时候是吃不着的,此番乃是赶上府中大喜,尹氏这洗垣院也得了些。
牛乳易坏,昨儿个尹氏特意吩咐人让封存在井底冰镇着,特意为纪鸢姐弟留的。
末了,只又吩咐让人将她早起亲手熬的青梅羹、并一系列备好的果子糕点悉数拿了来。
鸿哥儿脱了鞋袜,便又立马爬到尹氏腿上窝在尹氏怀里,像只缠人的小狗似的一直缠着尹氏咿咿呀呀的说着话,听得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一脸迷茫。
原来纪鸢姐弟说话带着些许山东口音,尽管打从出生起,纪如霖便亲自手把手的教他们二人说京城话,但往日在祁东说山东话的日子偏多。
纪鸢还好,她学的时间长,京城话山东话已可自由转变了,只鸿哥儿人小不会变通,人一激动,小嘴里噼里啪啦,乡下方言一茬接着一茬不断往外冒。
尹氏倒是听得有趣,还时不时用同样的口音回应着鸿哥儿。
尹氏摸着鸿哥儿的小胖脸,亲手喂鸿哥儿吃牛乳、糕点,又拿帕子替他拭嘴,动作温柔熟稔,直到将鸿哥儿哄好后,这才将目光再一次认认真真的投放到了纪鸢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