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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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排的窗棂大开着,林氏坐在铜镜前由着初拂在身后替她梳着发…这阵子府里多了个霍令仪,她行起事来免不得要多几分小心,没得被那人寻到了错处又是一通哄闹。她一手掩着红唇打着呵欠,一面是朝人问道:“令章这个月的信可来了?”
    “主子忘了?二公子半月前才遣人给您送来了信…”初拂的声音很柔,眉眼也泛开着温和的笑意,待前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二公子素来是个有孝心的,他如今虽然求学在外,可怕您忧心,每月的书信从来都是不落的。”
    林氏闻言,那股子倦意也少了许多,就连面上的笑也沾了几分难得的真切。
    “真是忙忘了…”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是伸手从妆盒里取了一支白玉发簪递给初拂,跟着是柔声一句:“令章是个好孩子,我呀现在就盼着他这回择了个好先生,来年能高中,我就谢天谢地了。”
    “您呀就放宽了心吧——”
    初拂笑着接过簪子替人细细簪上,待这话说完便扶了林氏起来:“二公子的才学素来是不错,这回的陆先生不还夸他日后必有所成吗?”她这话说完便又笑跟着一句:“咱们二公子来年必定能高中的,到得那时您就是状元爷的娘,风光着呢。”
    许是这话说到了林氏的心坎上——
    林氏脸上的笑便又多了几分,连带着说话的声调也柔和了许多:“就你会说话。”如今她虽然掌着府中中馈,在这燕京城贵人圈里的名声也不算小,可人心总是不足的…何况,她想要的可从来不止是这些。
    外头小侍正在布着早膳,林氏甫一坐下还未曾用膳便听得外头有人来禀,道是“李婆子来了”。
    这个时候?
    林氏折了一双眉心,这个李婆子平素也鲜少过来,大多都是她遣人去寻的…今儿个却是怎么回事?
    她握着帕子细细擦了回手,心中也跟着转了几回才让人进来。
    帘起帘落,没一会功夫李婆子就进来了…林氏刚用过茶,这会便握着帕子拭着手,等瞧见李婆子脸上未曾遮掩的慌张和苍白,林氏握着帕子的手一顿,心下更是猛地一跳,她让初拂把其余丫鬟打发出去才朝李婆子看去:“出了什么事?”
    声调低沉,可还是能窥见那话中的几分紧张。
    李婆子听到这一声,双膝一软便直直跪了下去。她整个身子伏在地上还在打着颤,连带着声音也有着无边的恐惧:“侧妃,出,出大事了!”
    …
    而此时的容安斋外。
    林氏身边的大丫鬟云开正在廊下候着,她远远看着霍令仪朝这处走来,心下自是一惊…这么多年,这位扶风郡主可从未登过容安斋的门,今儿个却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敢耽搁,忙迎了过去,待至人前便恭恭敬敬打了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郡主怎么过来了?侧妃这会还在用早膳,奴去替您通传一声。”
    霍令仪闻言未曾说话、也未曾止步,她仍旧沉着一张脸大步朝里走去。
    她若不笑得时候,明艳的面容便是冷寂的,何况她今日本就未曾遮掩自己身上的气势…不拘是丫鬟还是婆子但凡瞧见的皆被她唬了一跳。
    云开瞧见这幅模样心下也是一惊,她何时见过这样的霍令仪?
    虽说她们侧妃和这位郡主不和是明摆着的事,可明面上谁也未曾戳破那层布,今儿个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竟让这位郡主连这明面上的功夫也不肯做了?云开心下思绪不停,待念及里头那位李婆子,她心下便又一惊,忙快走几步拦在了人跟前。
    她终归跟着林氏多年,虽然心中也觉得有些骇,倒也不至于如旁人一样…只是她刚刚拦到人前,还未曾说话便被杜若伸手挥开了。
    霍令仪自幼随父习武,身边几个丫鬟大多也都是有底子的…杜若这个力道用得不轻,云开连着退了好几步才停。连侧妃身边的大丫鬟也拦不住这位郡主,院中、廊下的其余丫鬟哪里还敢去拦?
    自是各个避开了路由人前行,帘外的丫鬟更是颤着身子打起了帘子。
    云开眼看着霍令仪的身影穿过布帘没一会就没了踪影,她咬了咬牙也不敢耽搁,却是朝昆仑斋的方向跑去了。
    …
    此时屋中除了初拂已无别的丫鬟。
    林氏的手撑在桌子上,她低垂着一双眉目看着李婆子,先前紊乱的心还未曾平稳…出大事了?这些年,她左右交待给李婆子的也不过那么一桩事。若是出事,出得自然便是那桩事。
    她撑在桌子上的手收紧,红唇紧抿,声线更是低沉了几分:“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她还遣人去特地叮嘱过,那时一切都还好好地,怎么今儿个竟出事了?
    这要是真出了什么事…
    林氏面色一白,她心下紊乱不已,就连右眼也连着跳了好几下。
    李婆子听着这一声,身子更是忍不住打了几个冷颤,她也不知道这好端端得那本册子怎么说没就没了?昨儿个她还好生查探过,那个时候,册子还好好地放在夹层的地板上。可今早一翻,那本册子就没了踪影。
    她心下是又怕又骇,连着把整个屋子都翻看了一遍也未曾找到什么踪影…这若是让人拿走了那本册子,那她和长顺可都完了啊!李婆子想到这,身子更是抖成了筛糠,她的手仍撑在地上,苍白的唇畔一张一合,因为害怕,喉咙里竟是一个字也发不出…
    林氏此时本就心绪不稳,眼看着李婆子这幅模样更是沉了面色,她刚要说话便听到外头传来丫鬟的声音:“郡主,郡主,您不能进去。”
    霍令仪?
    这个时候,她怎么过来了?
    即便底下的丫鬟做错了什么事也不过是轻易了之,久而久之,不仅是府外的人,就连府中的人也都快忘了她的身份。
    信王妃——
    其实她原本才是这信王府中最尊贵的女人。
    霍令仪听到这声也跟着一怔,她转身朝身后看去,便见许氏还肃着一张脸…只是在看到她的时候,许氏先前还颇为严厉的面色便又化为柔和。
    许氏朝霍令仪走去,而后是伸手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口中跟着轻微一句:“别怕。”待这话说完,她便又屈膝朝林老夫人那处行了个礼,态度谦顺,语句从容,恍若旧日一般:“母亲。”
    这若是搁在往日,林老夫人指不定又该冷嘲热讽过去。
    只是今儿个许氏着实是与往日不同,何况霍令德先前那话她本也不喜…自然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什么都未说。
    周边的丫鬟、婆子瞧见这幅样子,便也都屈膝朝许氏那处一礼,口中齐声跟着一句:“王妃。”
    许氏点了点头却也未说什么,她仍握着霍令仪的手,一双眉眼却微微低垂看着霍令德,容色严肃,声音也仍带着几分严厉:“你往日也是个乖巧孩子,今次这回事也就算了,只若是往后再让我听到你说这样的话…霍家的规矩虽然不重,可怎么敬上怎么接下。”
    “你若是不懂,我自会遣嬷嬷好生教你一回。”
    霍令德听着许氏这话,只觉得一双眼眶越发红了…长这么大,这还是头回她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训斥。她抬头看了看林老夫人,见她手握佛珠垂着一双眉眼毫无要管此事的样子,再看了看身边的林氏,见她仍旧白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她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却不肯低头。
    霍令德知晓不远处的霍令仪一定在看她,用那双及其淡漠而又蔑视的眼睛看着她,她…不愿就这样在霍令仪的跟前低头。
    若当真低了这回头,霍令仪日后定会更加看不起她。
    可她却不得不低头。
    祖母不肯帮她,母亲又是这幅样子,她…只能低头。
    霍令德强忍着心中的恨意和愤懑弯了一段脖颈,口中是言:“谢母妃教诲,令德知错。”
    林老夫人见此终于开了口,她先前来得急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眼看着尚还在失神的林氏便又忍不住蹙了眉心:“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多年,她还是头回在林氏的面上看到这幅样子,究竟是出了什么事,竟让她这般?
    霍令仪闻言便朝林老夫人那处打了一礼,她眉眼微垂,声音如故:“请祖母先上座。”
    待这话说完,她才站直身子眼看着李嬷嬷,开口一句:“李嬷嬷,劳你领着屋中的丫鬟、婆子去外处等候。”
    这便是有私话要说了。
    李嬷嬷看了看林老夫人见她点头才屈膝应了“是”,而后便领着众人往外退去了。等这屋中的人走了干净,霍令仪便扶着许氏也坐下了,而后她才朝霍令德看去,相较先前,此时她的面容却不算好,寒冬腊月化不开的冷凝,连带着声调也很是低沉:“先前三妹问林侧妃可是得罪我?”
    “如今我便与你说,若是侧妃单只得罪我也就罢了。可咱们的侧妃娘娘心太大…她做出这样的事来,得罪的可是咱们整个霍家!”
    霍令仪这话掷地有声,屋中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她的话却还未曾说完,只停了这一瞬。霍令仪便又上前两步朝林老夫人屈膝一礼,口中另又跟着一句:“原本这事我并不想让祖母知晓,林侧妃说到底也总归是林家的人,与您有姑侄情谊。”
    林老夫人听得这话,面上便又起了几分疑惑,连带着声也带了几分不解:“到底是怎么了?”瞧着晏晏这幅模样,此事还颇为严重。
    霍令仪却不再说话,她弯腰捡起那本册子,而后是呈了上去,口中是继续说道:“此事是我身边的丫鬟合欢亲禀,原来这么多年,林侧妃以持掌中馈为便利,暗地里却让李婆子及其儿子替她在公中做着假账贴补自己的铺子。”
    “什么!”
    林老夫人刚翻开册子,闻言手却一抖,册子正好敲在脚凳上砸出一个不轻不重的声响。她抬眼看着霍令仪,见她容色微沉,红唇紧抿,却是说不出的端肃模样…这么多年,她还从未见晏晏说过虚词,虽还未曾了解事情的全部,心下却已然是信了几分。
    待又看着林氏还是那副模样,林老夫人的这颗心瞬时便又沉了下去。
    “不,不可能!”
    霍令德小脸苍白,她抬眼看着林老夫人见她已黑了脸,忙开口辩解道:“祖母,母亲不会做这样的事,定是…”她想说这是霍令仪胡乱说道的,想说这一切不过是霍令仪栽赃给母亲的,可想着先前许氏的那番话,她这后话还未出口便又强自给压了回去。
    霍令德只好拧了脖子朝林氏看去,手握着她的胳膊晃动着:“母亲,您说话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氏终于回过了几分神,她失神的眼睛渐渐聚起光芒,只是面色却还是苍白着…她眼滑过屋中众人,而后是朝塌上端坐着的林老夫人看去,待看到脚凳上的那本册子,她整个身子又是一僵,唇口一张一合,口中是道:“母亲,我…”
    林老夫人看着她这幅模样哪还有什么疑问?
    她心下又气又急,也不等人说完便取过放置在案上的茶盏朝人的身上扔去,口中是跟着一句:“你这个混账东西!”
    马车停下。
    穿着一身胭脂色比甲的红玉掀了半边车帘朝外看去,这西山的雪较起城中还要显得大些,如今便随着这冬日寒风一道从外头打了进来,她忙把帘子重新落了下来,还拿手去压了一压,跟着才拧了脖颈朝那个靠着车厢的年轻妇人看去。
    妇人约莫也才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月白色绣如意云鹤的竖领长袍,双手一直揣在那绣着缠枝金莲的兔毛手笼里。
    她背靠着车厢而坐,双目微合,面容素净,半点未曾装饰,倒是把那幅明艳的面容也跟着压了一回。
    红玉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骤然是又一叹,可也不过这一会子功夫,她便敛了面上的神色…她取过放在一旁的挡风斗篷,微微低垂着双目,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夫人,我们到了。”
    马车外头的寒风声依旧很响。
    霍令仪听到这一声终于还是睁开了双目,她的面容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桃花眼却朝那绣着万事如意的织金黛紫锦缎车帘看去…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待过了许久,才清清淡淡的应了一声,声音凛冽,却是要比今年的寒冬还要冷上几分。
    外头早已有人搬好了脚凳。
    红玉替她披上了斗篷,跟着便扶着人走下了马车。
    在外侍候的怀宁见她们走下忙撑着伞走了过来,她便站在霍令仪的左前方替她挡一挡这寒风白雪,可这冬日的雪啊被风吹得没个边际,即便穿着挡风斗篷,又有人撑着伞,可那风雪还是没个眼色的直往人身上撞。
    红玉一面拿着帕子拭着霍令仪身上的雪,一面是低着头轻声说道:“这上山还有一段脚程,您…”
    “无妨。”
    霍令仪的声音依旧清淡凛冽,就连眉目也未有一瞬的变化。
    她只是这样淡淡得掀起眼帘朝那不远处看去,漫山遍野皆是白色,唯有那佛塔顶端的金色圆顶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之下闪射出几道光芒…霍令仪看了一会便收回了眼,而后是朝那上山的路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走吧。”
    “是…”
    两人一左一右得护着她往山上走去。
    雪路难行,上山更是不易…她们走得并不算快。霍令仪被她们护在中间,她的手仍旧揣在那兔毛手笼中,寒风刺骨,她不愿取出…其实往日她是不怕冷的,只是这世间的人情冷暖经得多了,许是这颗心冷了,这具身体也就跟着怕起冷来。
    寺外早已有人等候,待见她们一行过来便齐齐作了个合十礼…
    打首的一位僧人便又上前几步,是又一礼,口中跟着言道:“李夫人,都已备好了。”
    霍令仪亦朝他合十一礼,却并未言语。
    僧人知晓她的性子便也未再说话,只是低垂着一双眉目引着人朝佛堂走去…大觉寺是皇家寺院,修缮的恢弘大气,平日只供皇家使用。一个月前,当朝首辅李怀瑾在外公干的时候被流匪所伤暴毙身亡,连具尸首也未曾留下,只能建一座衣冠冢。
    天子惜才格外开恩,特地在这大觉寺另辟了一间佛堂,供奉了他的牌位,还允李家女眷每月择日过来拜祭。
    霍令仪眼看着这熟悉的小道,佛堂便在那大殿之后,天子宽厚,给他择了一处福地…只是人死灯灭,即便这地方再好又有什么用?她想起记忆中那个男人,心下终究还是起了几分波动,她与他虽只相伴一年,尽管无夫妻情分,终究还有一份恩义。
    如今那个男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得死在一群流匪手中,连具尸首也未曾留下,令她也不得不叹一声“天妒英才”。
    知客僧立在佛堂门前止了步:“李夫人,到了…”
    他知晓霍令仪的习性,朝人合十一礼,跟着便先退下了。
    佛堂的门紧闭着,却还是能透出袅袅几许老檀香味…霍令仪便站在佛堂门前,红玉上前替她脱下了斗篷,而她亦终于舍得把手从那兔毛手笼中取了出来,立在一侧的怀宁忙接了过去。
    霍令仪的手撑在门上,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佛堂并不算大,却也算不得小,两侧木架上点着长明灯,中间那莲花座上是一个以金身而建的佛像,他低垂着一双慈悲目,手比作莲花指…带着怜悯俯视着世间人。
    而佛像之前的香案上摆着供奉的水果,中间是一个莲花香炉,再往上是一块用黑漆而制的往生超度牌位。
    没有功勋,没有爵位,唯有三字,用金箔而拟——
    李怀瑾。
    霍令仪望着那三个字,却是足足过了好一会才走上前,她未曾说话,只是低垂着眉目从一旁的香夹中取过三支香,点上火,跟着是插在那香炉之中…这个动作这些年她已做过许多回,早已不陌生了。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弟弟。
    她都曾为他们点上一炷香。
    只是霍令仪从未想到有一日也会为这个男人点上这一炷往生香。
    三抹烟气袅袅升起,霍令仪跪在了那蒲团之上,她什么话都未说,只是双手合十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块牌位…他活着的时候,她与他之间没什么话可说。
    如今他死了…
    她看着他的牌位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佛堂寂静的可怕,唯有外间的风声传来正殿里的几许佛音,霍令仪低着头把腕上挂着的那串十八颗紫光檀佛珠手串脱了下来,这是李怀瑾生前常戴的一物,他死前什么都未曾留下,只是在他落崖的那处留下了这串佛珠…原本按着规矩这东西该放进他的衣冠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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