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芙蓉帐暖,温泉水滑。
华裳半垂着羽睫,笑道:“虽然臣年仅十岁,可臣所说的却不是戏言。”
“那年与陛下初见……”
那是冠军侯华晟刚去世的时候,太上皇怜惜他们华家,特将他们召到宫中,想要让华家两兄弟之一尚了小公主,可是,皇帝的亲戚岂是那么好做的?更何况太上皇开大周之先河以女人之身登基为帝,虽然已经禅位给长子,但长子季无艳自幼貌美而多病,连御医都对幼帝的病情束手无策,只能让他好好养着,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保不齐哪天这幼帝就驾崩了,皇位还要落在这位小公主的头上,公主的驸马和女帝的皇后可不是一个等级的。
华裳的母亲和兄长们都极力推辞。
女帝一转头看到了华裳。
她虽然年幼,神情又悲伤,却难掩身上的肆意与野性。
女帝笑道:“你家这小娘子,朕倒是喜欢的紧,要不给我家凤凰儿如何?”
母亲只是笑了笑道:“她可是匹小野马,被她父兄骄纵惯了,从小到大舞枪弄棒的,大字更是不识几个,更别提女红了,一点女孩子的样都没有。”
母亲只想让女帝打消这个想法,所以故意将自己的小女儿说的不堪。
女帝听了这话,反倒对华裳更感兴趣了:“什么是女孩样?非得要相夫教子、贤良淑德才是女孩儿样吗?”
“要是这么说的话,朕可是从来没有女孩儿样了。”
母亲连忙谢罪。
女帝却笑了起来:“朕是真心喜欢华裳的性子,她的性子倒是让我想起了故人。”
女帝又与母亲聊了两句,见华裳似有不耐,便令身边宫人带华裳出去走走。
华裳虽然年仅十岁,却出落的十分高挑,眉宇间难驯的野性更是令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关外草原的气息。
那是十岁的季无艳未曾见过的美景。
只是此时她低垂着头,发丝无力地搭在胸前,眼角还微微泛红,漫步湖边,像是一匹失群的小马。
彼时,季无艳尚且年幼,很难说出看到她时是什么感觉,他只是想要靠近她,摸摸她的头,或者抱一抱她,让她不要那么难过。
蠢蠢欲动的心终于催促他打发走身边的宫人,来到她的面前。
她却并未注意到他,一头撞了上去。
虽然年纪相仿,但季无艳自幼体弱多病,身材瘦小,被她这么一撞,她倒是无事,季无艳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华裳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没明白怎么会有人在她面前突然摔倒,却对自己撞上人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
“你谁啊?”华裳问。
季无艳突然为自己感到委屈,他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拉长了小脸。
华裳在他身前蹲了下去,歪头打量他。
她身上的青草香气更加浓郁了。
“朕……”
她突然伸出手,温暖的掌心捂住了他的额头,轻声问:“疼吗?”
香草香气包裹住他,他像是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儿,那是御医和伺候他的宫人们决不允许他做的。
季无艳盯着她:“嗯。”
明明她自己还在伤心,却对着他露出温暖的笑容。
突然,她探过身子,吻了一下他额头上被撞出的红痕。
季无艳一愣,洁白如玉的脸颊一下子涨红了。
她亲完后,又问他:“好些了吗?我见我爹爹就是这么哄阿娘的。”
她的父亲……华将军……
季无艳心脏猛地揪紧。
华裳却误会了他的神色,有些失望道:“不行啊……那这样呢?”
她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抬起他的脸,对着他的额头吹了吹。
风掠过额头,凉凉的。
季无艳呆呆地望着她。
华裳盯着他的伤口轻声道:“呼一呼,痛痛都飞走了!呼——”
“这样呢?还疼吗?”
季无艳摇头。
华裳笑了笑:“真好啊,可是我的心好痛,心长在身体里面,痛痛又不能这样吹走。”
季无艳板着脸,认真道:“可以的。”
他摘下脖子上一直挂着的一枚银牌递给华裳:“这是华将军曾经送给朕的。”
华裳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银牌,只见上面刻着山河。
“他说,他会为朕守护大周的河山。”
“朕想要将它送给你,”季无艳双手抱着华裳的手臂,突然低下头,对着她心口的位置吹了吹,“呼一呼,痛痛全都飞走了。”
他又探了探头,小心翼翼地在她的心口吻了一口。
两人年少,性子单纯,像两头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
华裳猛地握紧那枚银牌:“陛下?圣人?”
季无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她会露出其他人一般小心的神色。
华裳却道:“阿娘说不能白要别人的东西。”
季无艳突然想到:自己赏赐给别人东西的时候,别人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原来都在占朕的便宜吗?
“所以……”华裳微微一笑,将那枚刻着大周山河的银牌戴在自己的脖子上,无比正经地与他约定,“我会为了你守护大周山河,你为君,我为臣,你为寇,我落草。”
她也没看过什么正经书,就把在坊间听到的传奇故事里的词用上了。
季无艳被她的神情和语气所感染,也没有仔细思索她话语中的不敬,而是握住了她的手:“好,朕允你,只要你不负朕,朕会为你无所不能。”
那时年少,虽是童言稚语,却是赤子丹心。
当年的约定依稀还在耳边,华裳的身体却突然僵住了。
哎!
她突然记起来了,太上皇唤陛下的小名,陛下的小名是凤凰儿……
华裳猛地捂住了脸。
她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啊,居然把马起了个陛下的小名,怪不得陛下不愿将马赐给她,恐怕在陛下心中她就是个有了些许功劳,却胆大包天想要骑圣人的狂妄之人吧!
可是,陛下将那匹马赐给王太师的结果不也一样吗?
不!
她想起来了,王太师人家从始至终就没有唤过那匹马“凤凰”,所以,一直以来就只有她一个人傻乎乎地搞不清楚情况吗?
说不定,在她唤那匹马“凤凰”的时候,那只老狐狸还不知道怎么在心底偷着乐呢!
“那枚银牌还在吗?”季无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在的,在的。”华裳有些心虚,连忙想要将脖子上一直带着的银牌摘下。
季无艳却阻止了她。
他微凉的手指划过她的颈项,捏着那条银链,一点点将带着她体温的银牌转了过来,握在手心里。
他盯着他的山河道:“朕一直信你。”
“多谢圣上。”
“你应该将朕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上,还有……”
他轻声道:“你与朕初见,并非是在十岁那年。”
也许你根本已经忘了,却只剩朕一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