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杕
秦璧站在城楼上,即将继任为秦王的五公子希,裹着黑色的麻葛披风,沉默的站在她身边。
秦希才十四五岁,却已经隐隐比秦璧要高了,长个太快,再加上太子旷掌权时,他也不得不逃难的变故,让这个小少年看起来消瘦的像只长了肩膀和腿,把衣服撑的像个兜布。
他脸色苍白,望着城楼下,城墙下那一圈看守的士兵外,挤满了围观的咸阳百姓,而秦国已经为数不多的文武官员,站在城楼上,在烈烈风中像一座座面容掉漆神色晦暗的泥塑,看着雪地里的车马与人。
太子旷手脚绑在铁锁上,临上刑前,士兵砸碎了他剩下那些牙齿,也让他舌头受伤,此刻嘴肿的几乎张不开,更别说喊出什么话语了。
下头士兵确认好马匹,对秦璧行礼。
秦璧没说话,她手一挥,一块沾了血的白帛巾甩了出去,几乎要被风揉烂似的飘起来,飞过人群头顶,好似永远不会落地似的远了,士兵齐声呐喊道“行刑”
秦璧伸出手去,将手贴在秦希的后颈上“别转头,看着。当罪行与刑罚相配,便不是残忍,只是公正。”
秦希没有说话,也没有转头,把脊背挺得直直的,死死盯着下头被绳索拽到滞空的太子旷。
太子旷叫的很惨,对于秦希来说或许是第一次看到人死的不像个人。但是秦璧看过太多了,她觉得自己衣袍下空荡荡的,肋骨几乎都能穿风她就是见过自己两个兄长在战场上被马蹄践踏的不像人样,更见到了她君父也如今瘫在病床上不像人样
她的家人一个个离开消失,就剩她和秦希了。
她此刻多想去拥抱一下自己的弟弟,却没有伸出手去。
这不是温情的时刻,希应该迅速成长起来才对。而如今的秦希或许还不足够独当一面,她一个人能完全撑起如此破碎的秦国么
秦希一直看到了最后一秒,直到血四溅,雪地上黑红白一大片,血腥气冲的他发晕,秦璧才拍了拍他肩膀。
秦希转身一言不发的朝城墙下走去,秦璧跟着他走下了城墙,才发现秦希浑身颤抖脚步发软的往前走。在一道墙的门洞下,秦希忽然转过头来,一把抱住了秦璧,身子几乎发软。
秦璧心头一软,伸手顺了顺他脊背。
秦希声音哽咽“姊姊,我只剩你和君父了。请姐姐帮我也请鬼神开眼,白帝降祝,让君父早日康复让他能再带我秦国大军击退赵国。”
秦璧没有说话。秦希自从回到了咸阳,几乎日日去君父床榻前请安拜叩,他受君父宠爱,也对敬仰君父,但这个时候还寄希望于君父能够醒来助他,让秦璧难免觉得他实在是,不够有勇气直面眼前的境况。
当然也不只是秦希,几乎所有人,都在渴望秦王能够有一天,愤怒且坚定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不过,秦希还小,以前也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秦璧也不该这么去苛责一个孩子。
她这时候更应该把秦国这片天顶起来,然后将自己力所能及的,都教给他。
秦璧道“你去军营见那几个将军吧,他们要与你讲很多的事情。我去见一眼君父,这几日有些忙了,我很久没去看他了。”
秦希擦了擦眼睛,努力挤出几分笑容“好。姊姊与君父多说几句话,君父一定很想你,说不定听见你的声音就醒过来了。”
秦璧替他紧了紧衣领,点头朝秦其居住的地方走去。
若说晋国宫中多用旧物,不够阔气,但至少还有个高高的云台撑场面,那秦国就是真的穷外加土。造型古着笨重,楼阁建筑多用深色,回廊下也几乎没种植什么灌木花卉,都是砂土地面。从当年修宫城的时候就小家子气,再加上也不知道当时是谁主持修建,屋内又暗又潮,倒是冬日也够御寒夏日也够湿凉,可就是不敞亮。而且还狭窄。
以前她不太讨厌,但大概是因为太子旷占据咸阳这几个月,他也没少改造宫内,她反而越看越不喜欢了。
更何况重病的秦其还要住在这样的宫中,岂不是更要闷出别的毛病来。
秦璧在人前一向是嬉笑怒骂,热情洋溢的模样,只有在她独自一人往秦其宫内走的时候,才露出了几分疲累和无力。她有太多痛苦,却连肝肠寸断的时间和力气都没有。
秦璧推门走进居室里,默默合上门,朝秦其的床榻走去。
那里垂着快掉色的帐帘,秦璧没有掀开,她只是坐在了脚踏上,倚着床沿坐着,也没有说话。
秦其并不是病了。
也并不会有一天变好了。
巫医早就来看过,说是太子旷给他喂服的某种毒物已经有半年多,几乎不可能治愈或解毒,而对秦其的脑袋都有了损伤。他的英雄半生,以这种连风声雨声都没有的方式落幕,甚至连个与之相符的战死沙场都没有。而太子旷怕是也知道秦其的样子不适合出去见人,外头只知道秦其病了,没人知道他病成什么样子。
这些日子她回来之后,宫人也照料的好了,至少君父的床榻上没再传出异味过。在太子旷在咸阳的那些日子,她甚至不敢想象一动不能动的君父过的是什么生活。
她将一只手伸进床帐去,握住了秦其的手。
他的手指微微抽搐颤抖着,也完全不能回握她,但掌心传来的热度,却让秦璧几乎双眼一酸。
她就这么握着秦其的手,抱膝坐在脚踏上,将头埋低,吸了吸鼻子道“他们不知道,其实我每天夜里都来找您说话。我也不信过巫医的话,我也觉得您总能醒来,可可您要是真的还能听见声音,为什么不肯握一下我的手,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句话对不起,我故意不嫁人,我还违背您的想法跑回来,我还”
她哽咽道“我实在是不愿意离开您。您那么爱他,那么相信他,纵然他幼时就表现出了满身的过分狂傲和不亲近,但您仍然不忽视没一个儿子。我没您的心胸,我却恨我自己没有在小时候真的把他推下池塘我唉我怎么又来重复这些话了。”
床帐动也不动,她从小到大紧握着的那双粗糙又温热的大手,只是依旧无规律的抽动着。
是这双手捧着她抛高高。
也是这双手扶着她坐在他后背上,让她骑大马。
是这双手教她骑射握剑。
也是这双手拿着鞭子抽打犯错的她,要她懂得什么叫军令如山。
在去年的冬天,在这间居室里,这双干燥温暖的大手,捧着她的脸颊,掀开她的眼罩,称赞她的容貌,夸耀她的功绩,也句句真心的劝她嫁人,盼她在晋国做个既能打仗也有大权的王后。
宫里狭窄阴暗,但这双手牵着她走过每一道回廊
而她却没想到自己再也得不到有力的回握,再也看不到他骄傲的眼神。
秦璧咽下泪,哽咽道“但您知道么,所有人都以为您很快就能回去,所有人都不知道您已经变成这样。他们因为盼着你,也在苛责着秦希。他们谁的眼里都放不下秦希,总觉的您会很快恢复,然后主持大局。甚至因为您不醒来,有人劝我说等您病好了再出征可秦国等不了。”
她掀开帐帘,将那只手拽的靠近她的脸,用手背贴着她濡湿的脸颊,慢声道“就因为您的光芒太盛,您的存在才是希望。但有的时候,希望越唾手可得,就越让人惫懒,仿佛自己只要等就好了。谁都不肯正视现在的局面,谁都盼着您一出现拯救一切,谁都把秦希当随便拿出来当摆设的小屁孩。明明他那么努力了,却没人肯看他”
而她更看不得,那位儿时的英雄如今的狼狈。
若是有一天他这幅样子暴露在众人眼前,那不如
秦璧缓缓闭上眼睛,蹭了蹭他的手“您若能上战场,入朝堂,那您就是大秦的定海神针。可若是您这幅样子您也就是我大秦的。我大秦如今几乎要病入膏肓,已经等不得了”
她说完了这话,便没了声音,在脚踏上坐了许久许久,就在外头天色似乎都随着日落变幻颜色时,她才在没有点灯的屋内坐直了身子,松开了手。
秦璧站在床榻边,掀起帐帘,看向瘫软在床上的秦其,眼神温柔的伸出手,拿着软帕,擦了擦他嘴角的涎水,看着秦其因为难以进食已经瘦得几乎皮包骨头的模样。他早已不能自理,神情呆滞的望着帐顶,手脚微微抽搐,只有涎水不断从嘴角溢出。
她膝盖跪在床上,抚了抚秦其的脸颊,而后拿起了床上的软枕。
秦璧缓慢且坚决的将那软枕,盖在了秦其的面容上,而后上半身前倾,用膝盖压住他的上半身,两只手紧紧压住了软枕。
秦其的身子忽然抽动了一下,秦璧也几乎神情痉挛了一下,她紧紧咬住牙,一言不发,整个人迈上床榻,而后紧紧盯着软枕上的花纹,脑子仿佛像是麻木了一样,浑身上下只知道贯彻一个指令。
按住。
秦其抽搐的动作越来越大,甚至连他的腿都在被褥下抖动乱蹬起来,两只手更像是被摆弄的布偶小人似的,发了疯似的乱伸乱抓,他不会用武艺反抗,甚至不知道去抓住她的手腕。而只是像一只被箭矢射中的大鹅一样,拧着浑身所有可动的肌肉,挣扎抽搐
秦璧脸上每一块肌肉,几乎都不动了,人也丝毫不受影响,几乎像是石头蚀刻成的塑像。
最后一点天光从屋中被吝啬的抽走,屋内只剩下一片黯淡的灰蓝,物件五官都看不清楚。
直到那激烈且漫长的抽搐结束了,只剩下一些肢体上无意识的弹动,她才缓缓舒出了一口气,却也没有将软枕挪开半分。
秦璧望着软枕,手腕发肿,指节在僵直的力气下被扭伤了,她都没感觉到。她只感觉后脊梁陡然一阵痛麻,脖颈的每一根筋都以要扯断她头颈似的样子抽痛着,她疼的不受控制,不得不张开嘴来。
她以为自己会张嘴喊疼,最后只低低嚎出了一声人不人鬼不鬼的哀叫。
秦璧浑身失去了力气,哀叫着,人覆下去,脸摔在了软枕上,和秦其的脸只隔了些鸭绒羽毛和棉花。
她终于肝肠寸断,涕泪烧心的哭喊了出来,哭的缩手缩脚,哭的不管不顾,却把声音紧紧的埋进了软枕里。
好像只哭给那一个人听。(https://)《帝师系统》仅代表作者马桶上的小孩的观点,如发现其内容有违国家法律相抵触的内容,请作删除处理,https://的立场仅致力于提供健康绿色的阅读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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