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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山有扶苏

    今日下雨,舒也没有穿袜,而是穿了草鞋,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在商牟旁边,沾染了几分糙劲。
    可她虽然打小也习武,但毕竟既是女子也没吃过太多苦,穿了几日草鞋,脚面上便磨了一道道伤痕。她走过来接过商牟的佩剑时,商牟一转眼也瞧见了她光着的脚。
    他微微一愣,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站起身来,没有多看舒一眼,大步往内室的方向走,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舒走进去也将自己的佩剑放在房间一角,将自己平日用的小桌搬到角落,刚要跪下准备磨墨,商牟盘腿而坐,道“那么远你能听见什么,过来。”
    舒不太明白,只好把桌案也拖过去。
    商牟“又没让你写东西,你坐过来还惦记着桌子不知道还以为你跟桌子长一起了。”
    商牟眼前的军报都已经堆成了山,他拆开一目十行的看过去,随口问道“车兵惊马一事都处刑了,你去看过了”
    舒规规矩矩道“嗯。人头落地,也算是给伤亡的兵士一个交代。“
    商牟显然不喜欢看字,拧着眉毛骂骂咧咧的分辨上头因潦草看不懂的字儿。舒早就听过商牟的花样楚骂,某些骂法包含的伦理关系太过复杂,她甚至都已经放弃理解,此刻也不会像之前那样直皱眉,她学会了自动屏蔽。
    商牟骂了几句,来得快收的也快,下一句就道“怎么着,你这些天手下经过的人命也有不少了,没对我有意见”
    舒要不是绷着神经,就把他这句轻飘飘的问话跟楚骂一起屏蔽了。
    她赶紧回过神来道“怎么会。”
    商牟笑“哟,这话是真是假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划掉一个名字,都去查的清清楚楚了。这里头是都犯了军法该杀,但肯定也有让人不想杀的。”
    舒这才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商牟觉得她年纪小,必定心软。
    舒确实心软,在那些该死的人的背景铺陈在她眼前的时候,她好几晚上都没能睡好。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商牟承认故意让她去干这事儿的,因为他确实想用这个小子,但脑子再聪明,也是贵家出来十来年没离开过旧虞的贵族少年,要是手下不沾点血,直接带她去见识战场,怕是要吓掉半条命不可。
    他也是有点恶意,看着舒天生有点讨人喜欢的劲儿,他就非让去他干督促军法处死的脏事儿。
    没辙,他就天生是这么个见不得白纸的混蛋性子。
    这会儿舒低着头,额头上那块儿细长的疤还没掉痂。
    商牟有点愧疚,又觉得操,都是老爷们,她长得细皮嫩肉点,看做事儿也挺利索,从来不娘们似的这不行那不愿的。他小时候被他爹抽得两腿肿的跟水萝卜似的,就是偶尔逃到房顶,也要有下来跪着挨抽的时候,还要顶着被打的裤子都快穿不上的屁股,自个儿登着梯子把踩碎的瓦一块块补了。
    狐舍予就是额头上被刮了一道,她这个年纪,估计掉了痂之后连疤都看不出来。
    商牟竟然觉得特别不顺眼。
    天天顶着这道细疤在他眼前晃荡,简直就像是脑门上写了四个大字“给我道歉”。
    倒他妈的歉。他是将军楚国这么大的地界,除了辛无光那个臭美精,和已经入土估计也能光耀史载的荀南河,就是他和原箴一文一武了,就算是二把手了。
    一个晋国逃难被绑过来的落魄小贵族,做事儿满肚子心眼,故意拿着给他做事儿的身份当花招,他就给磕了个小疤,还能怎么着
    他脑子里还回荡着“老子在这儿最大,就是弄死个落魄小贵族也不能怎么样”,嘴上就已经说出了口“那疤该掉了吧。”
    舒抬起头来,愣了一下才想起来。
    她摸了一下,自己都快忘了“出汗的时候会有点沙疼,估计改掉了。”
    他怎么突然扯到疤上来了。
    商牟对他瞪着眼,舒搞不清楚他刚刚疑似关怀的一句问完了之后怎么就又凶神恶煞了。
    她自认没说错话,商牟又眯了眯眼睛,把那点关怀的小火苗给掐死了“下回长点记性。“
    舒“”
    商牟“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舒印象里师泷都没这位那么爱发散她要找找情绪才能想得起来刚刚要说什么。
    舒“啊臣只是觉得,军法严苛不是什么坏事。”
    商牟满脸要被竹简上某些不靠谱的措辞气死的模样,语调跟那张几乎都要拔刀见血的脸分离开来,平和道“法中不该有体恤不怕因峻法过苛,让将军被士兵厌恶”
    舒“军法毕竟不同。屯长、百将可以依靠个人能力、魅力让士兵信任且依赖他。但若成了领军之人,面对千万将士,唯有严苛的军法,才是治军关键。若是他们有家小,有苦衷,尽可以不去做违反军法的事情,毕竟军法就在那里人人可知。但既然自己做了混账事情,到了要死了才说什么家小苦衷,便是狡辩了。“
    商牟从军报上挪开眼,看了她一眼。
    她半低着头,说的认真。
    舒“唯有惩恶,才能凝聚。将士们一时因目睹刑罚而战战兢兢甚至生怨,这份怨也会在战场取胜时被化解。治军不严便是可能战败,将士们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自然也会知道胜利、活命才是最重要的。越是经历的胜利越多,将士便会越敬畏军法。最近犯军法的人多,也是因为上阳有不少部队都是新编入,甚至混着秦人晋人,还没一起打过仗罢了。经此一役之后,违反军法的人也必定会锐减。”
    舒说完,抬起头来,商牟眼神简直像是尖牙要刺穿人似的锐利。
    她心底一慌。
    商牟“你打过仗”
    舒连忙摆手“怎么可能我我阿爹跟我讲的。我爹喜欢这些事情。”
    商牟眯眼“狐氏早没人入朝了,你爹倒是挺会在旧虞那地方关着门自个儿琢磨啊。”
    舒惊得两腿都有点发僵,她脑子乱转,想着该怎么解释。
    她并不知道淳任余都能让辛翳在军力悬殊的情况下吃了不少亏,也算是相当懂得打仗的王了,若不是晋国国运不济,常年灾害,积贫积弱,要给淳任余手里塞上赵、楚这种级别的兵马,他非横扫列国不可。
    她从小耳濡目染在淳任余的教导下,自然不知道淳任余教她的这些,都是他三十年打仗总结下来的至理,是一般年轻将领想学也学不来的。
    商牟转过眼去“挺好。我想跟我阿爹学也没机会了。”
    老东西走的突然,还没把他从吃饭都爱用手抓的野猴教化成人样,就受了重伤。那年,他拿着小楚王给的虎符死命的往郢都奔,可还是晚了半步,邑叔凭急不可耐的对商氏下手了,他那些平日里瞧不起他的长兄胞弟倒也是硬骨头,一路带着老东西拼杀出去,命都没剩下,最后杀出条血路,只剩了几个女眷,把受了伤的老东西给送出了郢都。
    等小楚王埋在郢都的兵力动手,屠了孔氏老小,老东西商函才从郢都外躲藏的村里被接了回来。
    他看着家里血糊糊的一大片,夏日里烂了的血肉都生了味道,那都快让他跪出两个坑的祠堂里,先给先祖的泥偶与祭品下,一片尸体,好几个人都是背靠着祠堂的鼎座倒下去的,显然是想保护那座商氏几百年前迁徙时也随行到郢都的旧鼎。
    他真不知道孔氏跟商氏到底有什么仇,那鼎外光耀先祖的铭文被人用刀狠狠划了几道。这比掘祖坟,灭鬼神还过分了。
    但伤的自己都快走不了的商函倒是很沉默,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望着人间炼狱般的家宅,好一会儿才抬手,让商牟去宫里借人来打扫院子。
    打扫院子很麻烦,死的人太多,溅的血太多,擦洗干净是不太可能了。
    商牟有点受不了,他想搬走,老东西不愿意。
    他苟延残喘的最后几个月,都是在那地板已经擦不干净的屋子里养的病。商牟本来跟他有到死的结仇,打算一辈子不管他叫一声爹,但特别是最后几天,仿佛有了些感应,脚下忍不住往那老东西的病榻前去。
    他以为商函要不是骂他,要不是该教教他一点他总学不会的朝政之事。
    但商函没有,他就是说些商牟小时候的事儿。
    襁褓里的事儿,刚会走路时候的事儿,听起来极其陌生,而且商函那老头子的回忆里,他小时候倒是很讨人喜欢。商函还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夸了他几句,说他骑射确实相当出色。
    但最多的还是道歉。
    他病的人都浮肿了,断断续续的向他道歉。
    商牟听得却毛骨悚然,心脏都被捏紧了。他听不得这些,还不如一巴掌扇过来打得他都没办法张嘴吃饭。
    商函最后的时间,没教他任何东西,没说一句期盼。他似乎觉得为人处世学不学无所谓,朝野政事到时也能跟旁人学,但不道歉,不把该给他的补给他,把那点仅有的回忆说出来,就真的要把这些带进坟墓,商牟也就真的没机会得到了。
    当然这些,都是他大了之后才理解的。
    商牟走神的时候,却听见舒低声道“我阿爹怕也有很多想教我的事情没得机会。我悔已无用,只能把阿爹与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想起来,都慢慢品,十几年他教了我不少,够我品一辈子了。”
    商牟觉得她这话说的很细腻很眷恋,和他对老东西的心态并不一样。
    但却本质上有什么相似。她的坦率与正视,仿佛让商牟觉得自个儿也能或者也该轻松一点了。
    他抓不太住要点,微微皱眉刚想转过头来,再多与她说一句,就听见外头一边奔过来一边喘的跟老驴转磨似的声音,门一下子被推开,钟仑花白的发顶对着他,撑着膝盖就跟要喘吐了似的,咳嗽道“商君,臣、来迟了一点。”
    商牟“不用跑。跑什么啊。就是商议作战,也不差这半寸香的时间,您老再这么蹦蹦跳跳,我要让您吓死了。”
    他说完话,转过头去,舒已经退远了半步,到那儿磨墨去了。
    算了。下次再说。
    估计也没下次了。
    都是死了老子的人,交流心得可还行。
    钟仑带着要来商议行军的几个军中武将高官走进来,商牟对舒抬了抬手,她连忙隔间的柜子中,抱出被卷起来的绢布大地图,铺在了地上。那几个武将都不算太年轻,性子也都很好,看她一个人忙活不过来,也都帮忙,扯平了地图,各自拿着佩剑压在地图边缘。
    他们这些日子也见惯了舒,她看起来确实从小没当过伺候别人的角色,奈何心思细致,有时候不需要人指挥,也会主动做些给他们倒茶或拿软巾的活,不让人觉得是下仆在做事儿,反而像是家中小辈的关怀。
    舒给他们铺开地图后,就将手里的指图用的木鞭双手递给商牟,将他们平日里商议行军用的小木车和泥偶摆在一旁。
    商牟心里也不得不说,有这个小子在,简直省事太多了。
    商牟率先开口“魏军虽然于正面战场发檄文在东侧会战,但檄文会战是老规矩,大家虽然还会打会战,但是不可能不使别的手段。”
    舒跪坐在一侧,也看向了地图。
    檄文会战几乎算是春秋来的旧日打仗规矩,有点约群架的方式,往往双方都是在某地域列阵,双方将领发檄文在战场上念出,内容不过是“打这场仗是为了什么,是给谁出气或主持哪几个国家的公道”读完了檄文,双方就开始按照各自的列阵开始在空场上打对战。
    但从一百多年前周王室覆灭后,大家都不再需要檄文这种遮掩目的的文书,在会战场地偷袭突袭的状况也越来越多,就算有时候会有正式的会战,也会有多支队伍在会战的掩护下从其他防线突袭。
    不过现在两国开战虽然第一场必须先打会战,但已经成了仪式性战役。
    像这次魏国说在上阳东侧进行会战,楚国就不得不派兵参加,因为如果会战能全面碾压,可能魏国也会考虑到底还继不继续打仗。
    不过上阳城内还在加紧工事,商牟也预备好了魏国的突袭。
    这次他们讨论的时候,却拿出几个人偶,放在了黄河南岸,道“现在两万楚军驻扎在这里,虽有船桥连通两岸,但马匹和战车都没法过岸,所以我们要考虑怎么利用这两万兵马。”
    楚国竟然还派了两万兵马来
    不过不知道是哪座重城派来的,但上阳一代距离楚国那些丰饶的大城都有一些距离,楚国的粮草线路这么高效灵活么
    商牟道“我把消息送去给大君了,虽然现在还没得回复,但以他平日的性子,这边的事他必定会让我全权处理,不会插手太多。如今看来,我们上阳还有守兵,先按着不动,自保守城应该还暂时够用,这两万别来入城,要不往东打魏国,毕竟魏国在黄河南岸也有领土和大城,要不就西去打芮城。”
    舒抬起头来,心里一紧。
    打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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