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雄雉
岁绒吓得尖叫一声。
南河终于明白,她刚刚试图救下岁绒时,说岁绒是给晋王治病的灵医,也意思就是带着有用的时候,宫之茕的那个眼神是为何了。
随从连忙过去,跪在地上,将白帛小心翼翼盖上,躬身站回来的时候,双眼通红。
南河都懵了。
就在白天,她还跟这老头聊天呢。
她几乎都觉得自个儿是做了什么梦
南河都没品出来自己是怕是惊,她声音却微微打颤“现在是什么时辰,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宫之茕也闭了闭眼睛,南河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往后倾,就在她以为他要倒的时候,宫之茕猛地睁开眼睛,一口牙似乎都要咬碎了“在祭台最高处的案台上。这是辱神灭天。这是丧心病狂。”
南河急了“太子呢王后呢”
宫之茕“大君、太子与王后同时遇袭。王后被找回来了,但负了伤,刚刚回来没多久,非要带人去寻太子了。太子生死未卜,至今未找到。而且大君贴身虎符已失。”
南河咬牙切齿。舒居然也不在了是白矢想杀了这一家以绝后患么而且虎符都丢了白矢就可以以正当理由调遣一部分军队连自己能不能活到第二天见太阳,可都要不知道了
南河“派人,将师泷寻来,不要找郤伯阕,不要像任何一个有氏族的人透露消息。你尽快也将王后寻回来,别让她去找了,你派人去找太子还有谁知道这整件事的,说来给我听。”
宫之茕低头就想领命,忽然才反应过来这女子的身份。
他还没开口,南姬回过头来,冷冷斥责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怎的,觉得我女子身份,不配命令你你若是将太子寻回来,我也自愿向你谢罪”
宫之茕想了想,还是弯下腰去抬手道“茕不敢。请女公子千万不要离开帐下。茕这就去办。”
这片燃着火、一片混乱的营帐的另一端。
郤伯阕正回到郤氏的帐篷周围,掀开帐帘跨进去,七八个男子正坐在账中,看见他来了,齐齐站起身来,一个个脸上紧绷着。
坐在深处的老者抬手“你们都下去。”
那些人捧着灯烛,眼神游动,满肚子的话想说,却只能退下去。
老者在他们走之前,扬声道“让人去汾水取水了么盛好水,做好火烧到我们这儿来的准备,把兵卫都放到外围,让他们守好了,现在谁也不许出去。”
几个捧灯的人道“真的不走么大君被杀的消息已经所有人都知道了,谁做的也显而易见,只是他还没来。若是来了”
老者气得脸红脖子粗,白眉白须反倒像是粘在红鸡蛋上的了“来了又如何一个蔑视天地的混账玩意儿,还能灭我郤氏更何况太子的尸首还未找到我说了,不动谁都不许多动也别派人去找太子,听不懂么”
郤伯阕连忙将帐帘掩住了,从帐篷的横梁上拿了一盏挂着的豆灯,走过去。帐篷里只铺了一张地毯,没铺地毯的地方就是草与土。他捧着灯坐在地毯上,映亮了旁边的草叶,道“听说是在汾水边找到的,王后也负伤了,她似乎亲眼看到大君被砍头,正疯疯癫癫的要去找太子。晋宫近卫拦不住,就与她一同去了。”
老者眼睛微微睁开“大巫果然不见了”
郤伯阕点头“是。在汾水河岸的一处发现了血迹和护卫的尸体,我偷偷派人提前过去了一趟,还有头发和一截小指。应当是太祝、太卜两位大巫带着几十位灵巫一起到汾水边去,请大君饮汾水的时候动手的。因祭祀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看到的,近卫带的也不多,而且远处还有别的军队,就没有太提防。”
像太卜、太祝这样的大巫,身边最起码都有三四个协助之人,又有很多复杂的仪式,可能都会带上二三十个巫者。
这些巫者未必不会武,又懂使毒用药,又准备周密,七八个护卫和一家三口或许只有被屠戮的份。王后没有被杀,似乎也是因为晋王以身挡剑,护住家人,王后才得以逃脱。
但太子应该是这群人最主要的目标,或许在危急的条件下,他们放弃控制最没有价值的王后,任她被放走了。
而且现在晋王的身体也没有找到,但太子的头颅没有出现在祭台上,就让周围人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但那些巫者却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集体蒸发了。
这些巫者都抱团在一起,与氏族来往不亲密,也不对外多露脸,这时候想找,怕是连这些人的名字都说不上来。
郤伯阕摇头“不知道白矢是什么时候跟这些巫者有联络的。”
老者叹气“这群巫者也是发了疯。他们是想回到殷商那巫者为将、为相的时代是么这祭台之上放君王头颅,他们是想活祭祀天,还是想以血祈安啊”
郤伯阕“我们真的不去派人找太子么许多氏族都出动了人马,就是想占这个功劳”
老者摇头“白矢可能很快就要来了,他们寻太子也就罢了,怕是最后当那个背责任的人要是他们找到了太子尸体,白矢反咬他们杀的怎么办。”
郤伯阕瞪大了眼“还能这样”
老者气得打摆子“你看看他现在的丧心病狂,还有什么不敢的你以为他只是杀人么,他只要杀了大君,肯定就拿了虎符而且乐莜人呢,他不也跑了么白矢有了虎符,有了乐莜还怕什么而且你看看那些去找太子的氏族,有好几个都是去年在朝堂上夸赞支持白矢的”
郤伯阕“您的意思是说,他们并不是真的去寻太子回来,而是可能白矢也找不到太子了,他们去找,然后杀掉献给太子,来向白矢邀功”
老者冷笑“否则你以为呢。大君死了,太子就是个鹌鹑,他有什么跟氏族不够亲密,与百姓没有施恩,和军队也疏远,君父这座大山倒了,他除了正统,还剩下什么。”
郤伯阕“其实白矢要是杀大君这件事情做的掩人耳目再好看一些,他就算把太子的脑袋挂出来,百姓对他也不会有什么恶名抱怨。毕竟百姓也没多少人对太子有印象,反而知道他的名字多一些。”
老者嗤笑,笑出来的气息令火苗打了个寒颤。
他道“你懂什么。他自知没有太多氏族支持他,就故意把大君的头颅摆在最高最神圣的地方,目的就是为了震慑我们,就是告诉我们他不择手段而我郤氏没有能力调遣部队,只有一点私兵,确实也没能耐和白矢对上。太子不在身边,我们就相当于没有可以用的兵器;但太子在了也没什么用,他就是一把竹剑,好看也对付不了戎马出身的真刀”
郤伯阕两只手插在袖子里,一阵郁闷“要真是白矢上位,我郤氏还有好日子过么此人*横行,心思歹毒就算如今我郤氏动也不动在这儿装傻装老实,到后来朝堂上不还是要见”
老者“大不了就隐一隐,再大不了我们就走,天大地大,到处都是活路。不过,白矢上位,那少不了腥风血雨啊,最先死的,怕就是师泷了。可惜了,有经世之才,却做了客卿。观列国客卿,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楚国荀君那样的死个全须全尾的,都是上辈子修仙了啊。”
郤伯阕脖子一缩,脸上表情有点难看“其实路上我见到他了,他似乎要去祭台下的河岸,去找蛛丝马迹,想要寻到太子。本来想叫他一同过来,但白矢若成事,他必死无疑,我也别给自己找灾祸了。谁能料到事情变得这样快。”
老者盯着豆灯“不是事情变得快,而是你见识的争霸少了。我幼时,晋国都还没复国,那时候的鲜血淋漓,可都不是你能想象的。郤氏在晋国数百年,此时此刻也只能帐下装死。罢了,让人取酒来。大争之世,谁知道哪口是最后一口了。”
郤伯阕垂头丧气,正要出帐取酒,眼前猛地白了一下,他猛地回过头去,蓝白灿光之中,只看见老者也一脸震惊。光像是激灵一下,瞬间消失,缓缓地,从西北边,有巨龙落地似的雷声滚滚而来,轰鸣到他连老者的呼喊也听不见了,那雷像是一下劈开了山,郤伯阕只感觉地一震,腿一软,跌下去。
那地龙的咆哮贯穿天地,直到气竭,才停歇。
而后,噼里啪啦的雨点砸下来,掉在帐篷的油皮上,敲得帐下像铁皮鼓内似的闷响。
老者似乎也被这雷惊的够呛,半晌道“报应啊。”
但在巨雷之下,总有人是不怕的。
就算他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白矢站在汾水对岸的树林里,膝下黑色战马就算见多识广了,还是被这雷声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惊蹄。白矢拽了一下缰绳,居高临下的望着乐莜和他带来的四五个卫兵。
乐莜耳边似乎还有滚滚雷声,他吼道“听见了么这雷声有多大,你所做之事就有多么亵渎神灵天地”
雨点落下来,白矢毫不畏惧,冷笑“怎么,你是说这雷要是天罚若真是天罚,怎么不往这儿劈呢。”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白矢身边的随从中,有站在他身后拿刀的蒋克里,有被雨水浇的更瘦小寒酸的齐问螽,还有一身白嫩肥肉却恨不得把自己缩到最角落的狐逑。
狐逑前一日才知道白矢要做的事情,他连忙让人送信出去。
他才多大,哪里遇到过这种弑王的大事儿,一下子慌了神,只恨不得长兄就在身边告诉他该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白矢曾派人回去,想把他二子一女都接出来,到了城外才发现孩子的头颅都挂在城墙前头。蒋家被屠了,但狐家没有被杀,只是他长兄被人押到了曲沃为阶下囚。
是长兄向晋王投诚了还只是晋王心软了
那这会儿,白矢都已经杀了晋王,等他回曲沃,会不会也要把长兄从牢里拉出来,以叛徒为名五马分尸
白矢就算是为了震慑那些想背叛他的氏族,也一定会这么做的。更何况两子一女的性命、下毒被人反算计的恨恼,他肯定想杀人泄愤。
他们狐氏又没什么本事,肯定就是拿来被杀鸡儆猴的下场啊
他本来以为阿兄向晋王低头,就算是有条活路了,谁又能料到晋王躲得过战场的刀剑,没死于重伤和下毒,却在祭天之前被卜算凶吉、敬天祀神的大巫给暗算,让白矢活活割了脑袋啊
前头是针锋相对,他缩在这儿就是满脑子想活路。
在白矢知道狐氏没有被屠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疏远他了,狐氏苟延残喘这些天也没有用,时运不济,怎么都是要死的啊
他能不能想办法溜回曲沃,就哪怕只能救下阿兄也行,他不管别人,就把阿兄从牢里背出来,偷偷跑出晋国
狐逑实在没办法,满脑子都是这些不切实际的操作,以至于前头白矢与乐莜的相见,他都没注意去听。
乐莜望着白矢,也不知是不是雨水掉进眼里,眼角竟淌下水来“白矢,你君父将你带在身边教大,我知道他对你偶尔凉薄了些,你若不打胜仗,他便没个好脸色。可你想想那些被驱逐被杀死的公子,想想他还写下告书想要立你为太子。你走时与我说,你再也不回来了可如今你却割下他头颅,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点,摆在那祭坛之上你”
大雨骤然,砸在脸上,使人眼睛都要睁不开。
乐莜胸口大痛,几乎要呕出血来,他声音惨厉的指着天道“他是复国后我大晋最鞠躬尽瘁的王,是你我能四处征战胜利的后盾你却将他活祭与天你白矢我为何要放走你,你又怎么想着要我来帮你还不如当日,你把我开膛破肚、把我头割下来罢”
白矢没能说,自己确实有那种打算的。
他觉得自己天生少点感知情绪的能力,看到乐莜这样的痛苦,他第一反应竟然是荒唐可笑。
暴雨滂沱,湿了河岸众人的衣衫,白矢也从未想过初春会有这样的暴雨,淋得脊梁冰凉,他反问道“你不是经常在我面前抱怨他么”
乐莜瞪大眼睛,仿佛第一天才认识他“是,淳任余那个老东西是事儿多又爱插手,是让我觉得烦可那只是他性格如此。他就是劳心劳力放不开手”
乐莜满脸陌生的望向白矢。
他半晌才道“也是他将我从戎狄俘虏中挑出来放在军营里,是他让我一个部落子嗣做了大晋将军,我对他有再多抱怨,那当大敌之战我也愿战死,败仗我也愿自刎你这孩子竟不懂旁人哪一句是真心实意,哪一句是琐碎之语么”
白矢心底竟泛起一阵恼意来“当初在战场上我救了他,今日杀他又如何他还命给我罢了更何况,你又知道什么。他派宫之茕到我身边来,说做什么玩伴,可宫之茕比我大七八岁,也对我没好脸,就跟个门卫似的天天跟着我,注视我一举一动。后来在我五六岁才知道他是用来干什么的。在我有一日睡着后,他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转头问司宫,说大君要现在动手我吓得肝胆俱裂,只能装睡。还是魏妘挺着大肚子赶来将我抱走,留下我的一条命来”
乐莜哪里知道这些宫闱辛秘,他愣在原地“所以你才放过王后”
又一道白光劈过,白矢眼前陡然浮现刚刚魏妘大恸的脸。
还有她明明知道他意图弑父,却下意识的第一声唤他“大儿”
白矢不能回忆那两个字,他心底烫的一哆嗦。
白矢冷笑声融在雷鸣里“不过也是杀她不杀她都没有差别罢了。幼时哺育之恩,我是想报恩,可等我入主曲沃,她怕是要发疯来杀我罢。我叫人寻你出来,不过也是惦记你教导我的恩情罢了。”
乐莜拔出铁剑,雨水骤急,刚拔鞘的剑,瞬间就被雨水洗出莹凉凉的绿光来“我对你没有恩情。”
白矢皱眉“虎符我已令人送往曲沃,大军拿到虎符必定会来,就算你是将军又如何太子已死,我这是给你找条活路,想让你继续做大晋的将军,你莫要犯傻。乐公其实心里知道,谁才能带领大晋杀出重围,夺得生路。就舒那连宫门都没迈出去几步的样子,他做得到么”
乐莜手顿了顿。
白矢知道若乐莜不在,他弑父割头流言又传出来,军队看着那字沟里有洗不去血污的虎符,未必真的会完全听他的。
但如果乐莜站在他这边,那他胜算就大的多了。
风雨交加中,白矢吼道“乐公又知道什么我有二子一女留在旧虞,全都被宫之茕所杀宫氏这一家,多少次将刀划在我脖子上了你又知道其实淳任余多少次想杀过我”
他喉结动了动,睫毛都被雨水打湿,翻身下马,恳切道“我若是有哪里比不上舒也就罢了,但乐公觉得如今大楚逼至上阳的情况下,谁才是该继任的那个更何况舒已经死了,乐公不选我,难道还要离开晋国么”
乐莜用短粗的手指痛苦的扣住了自己的额头。
白矢靠近半步“杀君父是我为了震慑氏族的手段,若是乐公觉得我做的不对,等回到曲沃后,我愿让你以军法鞭笞我但今日,请您跟我走就算是为了大晋考量”
乐莜陡然想起了南姬的那段话。
做王最重要的是统治。
被人畏惧而不厌恶。
宁肯残忍也不能过分善良。
做王的人,没有君子。
乐莜身子摇了摇,手软倒下来,剑掉在泥里,脸上的神情可谓悲切。
白矢心里像是漏雨的陋室,一滩积水被不时透进来的雨水打的狼狈。他觉得自己错失了别人都有的一部分东西。此刻,看到平日里嬉笑装傻的乐莜,在这片刻之中变换了多少他从未见过的痛苦神情
乐莜摇了摇头,被雨水浸饱的辫子甩了甩,虚弱似的走上来半步“你说的对舒确实太软弱了。可你知不知道,你做这件事,就、就”
白矢看他身子摇摆,伸出手去扶住他胳膊,劝慰道“乐公,我知道错了”
乐莜抬起头来,湿透的胡子下,凄惨一笑“就不要怪我是个愚蠢又没有理智的莽夫了”
白矢猛地一惊,就要抽手。
乐莜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镶嵌绿松石的青铜短匕,那匕其实是贵族在野外割熟肉所用的半装饰性刀具,但乐莜的力量和体型都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白矢惊惶抬起铁剑要抵挡,却压根抵不过乐莜的力气,那匕首一下刺入他胸口皮甲中(https://)《帝师系统》仅代表作者马桶上的小孩的观点,如发现其内容有违国家法律相抵触的内容,请作删除处理,https://的立场仅致力于提供健康绿色的阅读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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