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野有死麕
这群少年中,操着什么语言的都有。
荀南河会说几门语言,才能勉强跟他们交流,也真不知道辛翳到底是怎么跟他们沟通的。像那个后脑勺都刺满了纹身的孩子,会说几句楚言,但一着急就是满嘴吴越土话;说秦语齐语的也还好,有个孩子说的是巴蜀之地的方言,连荀南河也听不懂,他们就只能满嘴叽里呱啦的乱比划。
但那也比浑身雪白,把自己裹在深棕色麻袍里,走到哪儿都打着伞的那个孩子好一些。
他白的扎眼,却不开口说话。
荀南河问他的名字时,他就把头转到旁边去,咬着自己手指不作答。还是旁边的孩子道“大王给他起名叫肿脚肿脚”
荀南河心里头有些生气,以为是辛翳欺负人,故意给这白化病的孩子起怪名。
她忍不住道“你又没生的一双大脚,为何叫你肿脚名哪是可以胡乱起的”
直到后头那个个头比她还高的少年,颤颤巍巍举起了手,细声细语道“不是肿脚,是重皎。重碧的重、珍器重宝的重,是浓厚或尊贵的意思。皎则是月出皎兮、皎皎白驹的皎,是白色的意思。”
他生的一张不甚好看的方脸,个子又有几分压迫人,说话却好听又合心。只可惜声音细弱,他也显得不是很有自信的紧紧抿着嘴。
荀南河没想到这里头也有读书的孩子,道“是你取的么你叫什么”
竹竿子似的大高个摇了摇头“我叫原箴。广平曰原的原,纫箴补缀的箴。我们的名字都是大王给取的,这话也是大王说的,只是我记住了。”
荀南河一愣那个小文盲说得出这种话
重皎也点头,略有些吃力的重复这两个字“重、皎。”
她问了一圈孩子们的名字,这群年纪最大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们,一边说一边比划,看她实在是搞不懂,一个个掏出了一块挂在腰间的小竹板递给她。
比如那个满身纹身的黑红小个子,急的腮帮子鼓起来,指着小竹板上三个字,喊道“范、季、菩”
荀南河接过竹板,愣了一下这年头还没有书法出现,大多数人写字都平滑公整,基本是一个模子写出来的字体。但这竹板上,却将如云般柔软飘逸的楚国文字,写的像是刀刻进去一样刀锋毕现,勾连的笔画如剑风,凌厉果断。
被当成饭鸡脯的范季菩脸红脖子粗的结巴解释道“范大王说我故里有名大夫,姓范名蠡,所以我也可以姓范季是因为我是兄弟中最小的、菩是因为我说我出生在草棚里”
荀南河满心狐疑“你是说,名字是大君给你取的,这牍板,也是大君写的”
范季菩用力点了点头。
在一旁树上拿着卷轴偷听的辛翳听见这小子毫不犹豫的揭了老底,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他怎么就忘了这茬完了完了,这是要藏不住了
辛翳其实在树上看了有一阵子了。
他挑这座宫室借给荀南河当教室,也是因为四周有不少屋檐回廊与大树,他可以一边坐着看那帮混小子们学的焦头烂额,一边在阳光下自己读点东西。
他不得不承认,不论荀南河有没有为师的才能,他至少有为师的耐性。
辛翳也不是没想教过这群少年习字读书。
但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他们大多都一点教育没受过,要从使用简牍、毛笔、磨墨等开始教,然后叫他们坐立,教他们比划,然后才能开始习字。
不过荀南河很有耐性,他先教了如何用中锋写下粗细一致的撇捺,如何掌握习字中婉而通的特点。辛翳翻过他备课的牍板,除了一小部分内容是他为了防止别人读懂写了草篆以外,其他都内敛通达,流畅劲健,心性可见一斑。
不少人连练比划的耐性都没有,划拉几下就立刻跑到一边去玩了。
荀南河又转头去教那几个手笨脑子笨的,顾不上管,以范季菩这种野猴子为首的几个小混蛋就玩疯了。
辛翳都纳闷你说范季菩都十四五了,比他还大几岁,怎么就没有他的成熟稳重呢
范季菩看荀南河不管她,竟然还拿着竹剑敲了荀南河的头
辛翳坐在树桠上,气得都想跳下去暴打范季菩的花鸟鱼虫后脑勺
虽然辛翳也烦荀南河,但人家好歹是拉下身份面子,趴在桌子边教你们一群文盲从最简单的比划开始写。要是你丫还在村里,就是命再好也不可能有人教你习字啊
荀南河也确实生气了,将范季菩赶出教室,范季菩乐得自由,扛着剑光脚跳下回廊玩去了。
辛翳真觉得荀南河脾气可真算好了。这年头的大夫,有几个能容忍被一乡野粗人打脑袋了,他竟然还只是把范季菩赶出去。
不过看荀南河那身板,个子虽然不算矮,但明显削瘦单薄,倒真的是打不动范季菩。
荀南河倒是有些周游列国的圣人夫子的样子,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也没有亲人,年纪还轻,竟然敢一个人到楚国来,一个人踩进宫里这泥潭来。
范季菩知道他就坐在旁边的树上,竟然还扛着剑蹦跶过来,想找他玩。
范季菩站在树下,仰头才发现辛翳居然穿了直裾长衣和胫衣,道“大王,今日天气还热,你裹那么严实干什么”
辛翳自然不会说自己在荀南河面前“走光”一回,留下了心理阴影,恨不得把自己裹得像个北国公主。
范季菩看辛翳不理他,还在笑“大王,走吧咱们去玩吧”
辛翳看着荀南河正背对这边,教重皎中锋落笔,他在树枝上撑了几下,从树上跳下,拖着范季菩到另一边的回廊上。
他光脚站在回廊的竹帘下,范季菩虽然没他高,但也知道了他的习惯,半跪下身子,仰头与他说话“大王怎么忽然生气了”
辛翳拿手里竹简,卷起来一下狠狠砸在了他脑袋上“范季菩就你这样还姓范呢你不学就滚蛋一面说为我瞻前马后,一面习几个字都做不到被我踢出去的人也不止一个了,要不你也跟你这走吧跟人家学了字,居然还还敲人家的头那我就让你体会一下被砸头是什么感觉”
辛翳越说越火大,对着范季菩刮得只有头顶有辫子的脑袋一阵狂砸。
范季菩一下子就被打懵了,连忙抱头求饶。
辛翳干脆一把夺过范季菩的竹剑,拿腿一别,咔嚓折断了“我就告诉你,到了两天之后,你学不会写你的名字,就出宫吧若是有人教我若是在这宫中有真正的先生肯教我我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为难”
荀南河总算教好了重皎,回过头去,就看到范季菩耷拉着脑袋,拎着不知道怎么弄断的竹剑回来了。
荀南河装没看见。
范季菩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跪坐在了回廊上,用半扇敞开的障子挡着脸。
还是原箴实在看不下去,装作不知情的对教他习字的荀南河说了一句“咦范季菩怎么回来了”
荀南河这才回过头去,道“可能嫌外头太晒,回来乘凉了吧。”
等到看着范季菩磨磨唧唧的往自己桌边蹭,荀南河这才凉凉开口“让你回来了么”
范季菩低下头去,憋了半天道“我、我错了。我现在想学了。”
荀南河微笑“君子言而有信,你说今日不想学,就不能再学了,我说今日给你放假,让你去玩,你就要去玩,玩够了在说。”
范季菩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树,又看了一眼已经开始习字、有说有笑的其他人,忽然觉得自己在外头玩也没劲毕竟大家都在这儿说话练字呢。
荀南河看他一脸不知从何是好的样子,道“出去吧。今日说过的事就已经定下来了,若是真想学,就明日再来。”
范季菩拎着断剑,垂头丧脑的走出去了。玩伴朋友都在屋内,辛翳也斜靠在树上看书不理他,范季菩陡然感觉出一种被孤立的无聊来。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坐在回廊边,偶尔回头看荀南河在白帛上写的大字,偷偷用手指比划学着,生怕第二天跟不上。
她先教的就是虞字,把这个字拆成了四个部分。这个字的四个部分都在其他字中很常用,确实是个很合适的入门课。
辛翳在树上望着,忍不住想,若不是父亲喜欢教他读书,在一般儿童开蒙之前,就早早教他学雅言,否则他可能到现在还都是半个文盲。楚国大多十岁才送孩子去读书,他九岁丧父,而后邑叔凭为令尹兼太傅,却从来没好好教过他,妫夫人虽出身孔氏贵族,却没什么文化
他只会楚言和雅言,跟这帮少年们交流,也是希望自己能学到别的语言,他用指物比划这样的方法,简单地学了吴、越、秦、齐等地的语言。但是天下论著,一半是用雅言,另一半就是用齐语写成的,他会说几句齐语,却不识齐字,也没人能教。
辛翳被这件事困扰了许久,但他坐在树上,挂着木屐的脚轻晃,却不打算向荀南河请教。
他此刻再好的耐性,再善的面孔,却也是邑叔凭养出来的狗。送到宫里不愿享福,还非要追在他屁股后头,要不是邑叔凭攥着他把柄,怕他是不会如此热心吧。
荀南河知道了他给别人取了名字之后,会不会立刻就告诉邑叔凭
邑叔凭会不会查他这些书卷的来源
商君的事儿,是不是邑叔凭早就注意了
之前在朝堂上因为他故作不知礼节不懂读书,已经让朝堂几大氏族对邑叔凭颇有怨言。面上看起来都是为了年幼的王说话,实际也证明当年和邑叔凭一起联合的氏族,都有些野心鼓动了,也都开始内部分裂了。
邑叔凭这时候派这样一个先生来,是真的退让还是要试探,试探到结果之后,就再想别的办法釜底抽薪
辛翳望着自己一双手,在阳光下掌纹清晰,他指骨还没抽长,他缓缓捏住手指。
辛翳已经知道,杀人并不是难事。更知道,谁都不能帮他,有些命都是自己写定的。(https://)《帝师系统》仅代表作者马桶上的小孩的观点,如发现其内容有违国家法律相抵触的内容,请作删除处理,https://的立场仅致力于提供健康绿色的阅读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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