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中秋圆月夜过,亓晏的腿比之前有所好转。而这种好转体现在,他原本毫无知觉的腿愈发能感受到治疗时的疼痛。
    时间在这片似乎与世隔绝的竹林走得不紧不慢,转眼便到了亓晏的生辰日。亓晏是越王府唯一的孩子,集万千宠爱一身,每年这一日王府热闹得竟与除夕差不多。而十七岁的生辰,亓晏只照常起来,一言不发地练习走路。失去双亲失去家,亓晏一心只想复仇,生辰这日也变得不过是再普通的一日。
    傍晚吃过饭,阿芜为他准备好药浴。今日阿芜临时改了一味药,亓晏泡下去小半个时辰,膝盖以下的两条腿疼得他两眼通红,像是被一旁搬了张板凳坐在浴桶旁的阿芜欺负了似的。为了缓解疼痛,亓晏分出心神,可房间里除了他外就只有阿芜一个活人,亓晏就算羞恼男女授受不亲,也只能看她。
    阿芜埋头聚精会神看着书,亓晏只能看到一个发髻梳得松散的后脑勺。大概是小结巴头发细细软软的,亓晏竟然在痛到浑身麻木时有那么短暂瞬间觉得他的心也是软的。
    倏然,阿芜抬起了头,亓晏迅速别开头,色厉内荏道:“看什么!”
    十六岁的姑娘,不、不知羞!
    阿芜放下书走过来,无视亓晏霎时慌乱且隐隐有些害羞的表情,伸了一手试了试水温,然后说道:“温了。”后从厨房哼哧哼哧地搬来新的一桶,把亓晏扶起来又扔进另一桶里,亓晏被折腾得后头一点旖旎羞涩都不剩,只觉得自己是需要返锅蒸煮的板上鱼肉,而阿芜就是掌勺的厨师,还是厨艺糟糕得不行的厨师。
    等到亓晏被扶出来时,当真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阿芜擦干了亓晏身上的水正要为他套袖子的时候,亓晏抬了抬手,虚虚说道:“我……自己来……”
    亓晏肤白,愈发称得他眼眶红,阿芜觉得他真像自己在山间见过的雪白兔子。亓晏注意到阿芜盯着他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他意识到了什么,先是狠狠瞪了这惹人气恼的小结巴,而后手指抖着飞快系着衣带。结果穿完上衣,亓晏发现自己竟然还光了个屁股蛋,也不知被小结巴看了多久,亓晏险些晕眩过去。
    “你你、阿芜你给我转过去——!”
    阿芜偏了偏头,不解为何他生气了。但看着亓晏红彤彤的眼眶,阿芜思索后片刻,扭头跑了出去。
    阿芜走了,亓晏捏着裤子发怔。他方才语气是否太严厉了……
    等换上衣服后亓晏才发现今日这套衣服竟是崭新的,且尺寸合身,一看便是专门为他买的。亓晏反复默念着阿芜名字,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他拖过床榻边的轮椅,准备出去找阿芜。
    ……他既做错了事就需承担,不过是给阿芜道个歉,又、又脱不了他一层皮。
    亓晏刚撑起身,便见阿芜跑回来了。他张了张嘴:“小结……阿芜?”
    阿芜往亓晏手中塞了一包桂花酥:“吃、吃糖,很甜的,吃了就、就不疼了……”说着,阿芜看了一眼他身上崭新的衣服,日日照顾亓晏,阿芜自然知道亓晏穿的尺寸,量身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果然刚好。
    “和衣服、一起买的,你不用再、穿我的了。”
    亓晏腾得一下红了脸,却是没像往常一样瞪着阿芜,只单手捂住了脸,露出两只一样红的耳尖。
    亓晏艰难地发声,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阿芜气得七窍生烟。
    “……你能不能别提。”
    小世子肖似王妃,面若桃李,明艳又朝气,少年人抽条得慢,这是这几年来亓晏最恼的一件事。一开始阿芜拿了师父的旧衣,可穿在亓晏身上并不合身,最后比划了下两人的身形,在亓晏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把自己平日上山采药的窄袖换给了他穿。好在多年后,小世子终于如愿以偿,再重逢时整整比阿芜高了一个头。
    阿芜喜欢桂花酥,师父这几年唯有在她生辰的时候才会回来,会为她做饭,给她买城里最好吃的桂花酥,会对她笑。那是阿芜最期盼的一天,桂花酥也成了阿芜最喜欢的零嘴。阿芜见亓晏迟迟没有动作,皱了皱眉,从他的手里捻起一块像是示范给他看地塞进嘴里。
    “很甜呀。”
    阿芜吃得很满足,往日里平淡的表情都露出一丝丝满足。她把亓晏握着包剩余桂花酥的绢布的那只手往他那推了推,无声地催促。
    亓晏一言不发往嘴里塞了第一块。小镇上的桂花酥算不得好吃,入口不过是甜齁味,还有些潮了,若是从前恐怕亓晏只尝第一口就会吐出来。可亓晏一口接一口,最后除了阿芜吃掉的那一块,竟把所有的桂花酥都吃完了。
    腻人的甜齁味堵住嗓子,亓晏哑着声:“嗯,很甜。”
    依然有人在他十七岁这年生辰送了亓晏礼物,哪怕只是一件新衣,一把酥糖,哪怕当事人并不知道今日是他生辰。
    那时亓晏心里便发誓,小结巴、不,阿芜既喜欢吃桂花酥,终有一日他得势,定要盘下天下最好的糕点铺,让阿芜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尝尝什么叫好吃的桂花酥。她喜欢什么,他都送给她。
    第二日醒来,亓晏依旧尝到了自己嘴巴中隐隐的桂花甜味,想来是昨日陪阿芜尝得多了,纵是夜里漱了口也难免还留着味道。因为这甜味,昨日夜里亓晏还做了个充满桂花酥甜味的旖旎美梦,梦里阿芜的唇也是这般甜。好在昨夜入宿客栈,否则这会亓晏再取一条干净裤子换可就没那么方便了。
    吃过早饭后,众人又继续上路。
    只不过刚启程不久,亓晏便陷入了慌张。
    马车停在一旁,亓晏顺着阿芜的背,而阿芜早已把之前的早饭都吐了个干净,如今小脸一片惨白,叫亓晏看得心里揪着疼。
    长宁递来了水,亓晏碰了碰杯沿确认水温后才放到阿芜手中:“来,阿芜喝点水。”
    “怎会如此?可是病了?”
    阿芜摇头。亓晏把她扶回了马车内,却未叫马车再行。阿芜说道:“马车晃得厉害,我难受。”并与亓晏说没什么大碍。
    总归来说就是晕车。亓晏叹了声气,却忽然想到一件事,他问阿芜:“那你之前每次搬家的时候怎么办?”
    阿芜眨了眨眼:“让马车,慢慢走。”随后给亓晏举了她这些年暂住过的地方。
    亓晏听后不由沉默,湖州、睦州、台州这几州换来换去,若非江南道多年前划分东西二道,江州并入江南西道,说到底连个道都没出,有的间隔半日的路程阿芜竟说走了两天。亓晏越想越郁闷,阿芜在他的势力范围内绕圈般地待了十年,他竟然没找到。
    亓晏又深深叹了口气,往嘴里塞了一块桂花酥。
    因阿芜会晕车,亓晏一行的脚程一再放缓,好不容易回到东都,就连后他们启程的赵致松都早已经到了。
    亓晏这一举在皇帝一派眼中则是另有深意,但谁也想不到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亓晏心上有个怕晃悠的宝贝。
    马车停在了气派恢弘的容王府前,阿芜却还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还晃着,连忙小幅度地甩了甩脑袋。
    亓晏见状失笑,两手捧住了阿芜的头:“再晃该真晕了。”
    先是容王从马车内下来,长宁躬身扶了亓晏一把,王府门前跪满了前来迎接王爷回来的人。亓晏接着却回头,亲自扶了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
    亓晏勾起笑容:“阿芜,我们到了。”
    十年了,他终于把心上珍爱的宝贝接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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