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地府没有昼夜之分,终日一片暗色,还缭绕着似有若无的薄雾。
    头一次涉足此地的访客,难免生出阴森之感,然对于紫桓这样的神尊来说,什么样的情景没见过?
    此时,他正坐在冥君面前,举手投足间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冥君却一脸惊讶的问道,“不知帝尊此番驾临所为何事?”
    紫桓径直说明来意,“本君近来打算去凡世应个劫,有些小事,想拜托冥君一二。”
    近万年前魔族曾突袭冥界,险些要放跑地狱之中的那些恶灵不说,还妄图偷出地狱之火涂炭凡间生灵,彼时冥界刚经历一次□□,正缺人手,眼看就要让那魔族得了手,无奈之下,冥君只得向天庭求助。
    紫桓二话不说,派出手下战将,短短月余,便将魔族赶回了老巢,护得地府安稳。
    冥君是位知恩图报的主儿,这么多年一直记得紫桓当年的援兵之恩,也一直找机会想报答,无奈人家居于天庭,位高权重,貌似根本不需要他的报答。
    没料到今日却是来了机会。
    眼看人都亲自上了门,冥君求之不得,忙应道,“帝尊但说无妨。”
    紫桓微微笑笑,便将心中念头一说。
    冥君听完,笑道,“本君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尊上下界历劫,派人来说一声便可,何须亲自移驾?”说着拍着胸脯道,“本君等会儿就命人去办,尊上放心便好。”
    神仙下凡历劫,乃神界常有,不过是召地府文官在命簿子上填个几笔的事,就算今次紫桓指明了在凡界将要经历的轨迹,也根本不是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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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瀛若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下凡。
    她已经敛去了仙气,看上去只是位普普通通的凡间少女,每天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一门心思养那颗行雨树。
    但此处实在是干旱,一年到头下雨的次数一个巴掌可以数的过来,又因师父交代过不可用法术取巧,所以即使她从小就有布雨的本事,也根本派不上用场,每日只能老老实实的去山下河里打水,浇灌那棵早已埋下去的种子。
    然而那种子却如同铁打的一般,初时的几年,竟没有一点动静。
    想来修行都是不易的,她耐下性子来,依然日复一日的浇灌,终于在第五个年头,那种子冒了芽。
    虽然只是一点小芽,却叫她高兴了好几天,也终于叫她相信了师父没骗她,于是继续踏踏实实的辛苦劳作,功夫不负有心人,又过了十年,小芽儿终于长成了碗口粗的树,立在石屋的门前,竟颇有些树影婆娑的味道。
    而此时的山上,除过这株行雨树,她也有了其他的收获。头几年,她先是在屋前屋后种了些花,虽是山野间常见的野花,却也给小屋增添了些生气,后来她又试着在旁开了小块的地,种了些菜和瓜果,归功于她每日不辞劳苦的浇灌,竟也都成功了。
    这些东西只是普通的凡间物,只要保证水分,便会努力的生长,一如山下的那些凡人们兢兢业业的生息。
    不过虽然已经来了不短的时间,瀛若却是一直守在山上,顶多偶尔闲来无事的夜晚,会坐在山顶观望一下山下城中的灯火,却从未同那些凡人们有过接触。
    世间生灵们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她其实曾试着走近那处镇子,但才稍稍靠进,就被凡人们身上那些杂七杂八的怪味给吓退了,从那以后,便只是旁观,一心等着那行雨树结了果子,好带去给师父复命。
    就这样,一晃又是几年过去,眼看着那行雨树隐约有开花之兆,而她的平静的生活,也忽然有了些许变化。
    那是一个春日,临近黄昏,夕阳铺就一地余晖,与周边光秃秃的山石相比,被绿色掩映的小屋倒是格外惹眼。
    她正在果树底下翻检,预备摘几个果子当晚饭吃,忽然听见身后有声音传来,“请问……”
    独居山间二十年,已经许久没有人同自己讲话了,这骤然传来的声音叫她呆愣了一下。
    她诧异回头,发现了一件更为诧异的是,有一男子,正立在几丈之外的地头。
    以凡人的样貌推断,这该是个才至弱冠的青年,身如修竹,面若冠玉,浑身透着股文气。看打扮,像是哪处大户人家的公子。
    见她回头,青年怔愣了一下,片刻后回神,忙冲她揖了一礼,道,“姑娘有礼。”
    与此同时,看清对方的模样,瀛若也是一愣,这青年似乎有些面熟,尤其那双眼眸,不知为何,像是在哪里见过?
    但转瞬后她就打消了疑虑,她虽敛了仙气,却也能看出眼前的青年只是**凡胎,普通的凡人而已,但她可从来不认识什么凡人。
    她往外走了几步,略有迟疑道,“你……是在同我说话?”
    青年又是一愣,而后却笑道,“姑娘说的不错,况且这里似乎没有别人吧。”
    算来,这可是二十余年来头一次跟她说话的人,而且还是个凡人,瀛若瞬间有些奇异,也跟着笑了笑,问道,“那你找我有事?”
    青年哦了一声,正了正身形,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在下迷路了,想问一问姑娘,可知如何才能到山下的泰兰城?”
    听到此瀛若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个问路的。
    虽然轻易不下山,但她好歹在此住了二十年,指个路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此时爽快抬手,指向一旁道,“沿着这条路下去,你会看见一条河,顺着河走,就能走到泰兰城了。”
    那青年顺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又回头跟她道谢,“多谢姑娘。”
    瀛若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
    她心间其实还有些奇怪,凡人身上常会有股异味,譬如上回她尝试着入城,甫一开始便遇见了几个男子,身上的腐臭味熏天,当即便把她给熏了回来,而眼前的这个青年,纵使她离得很近,也丝毫闻不到异味。
    非但没有异味,反而还有种淡淡的清香。
    不知为什么,她隐约觉得这种清香有些熟悉,心间微微一动,她好奇问道,“这山中久不见有人来,公子怎么会在次迷路?”
    那青年淡笑道,“不瞒姑娘,在下前几日出城访友,去时走的并非此路,今日走到山下,忽然心生好奇,想上山看看,哪知上来之后,便迷了方向……”
    说着语声稍顿,问她道,“在下一路走来,眼见此山寸草不生,没料到却在姑娘这里瞧见了绿色,这些绿植,都是姑娘栽养的吗?”
    瀛若回头看了看这些年来自己的劳动成果,很有底气的点头,“自然。”
    青年再度看了看她身后掩映在绿色之中的石屋,点头赞道,“能在此险恶环境中养出绿植,姑娘真是好魄力。”
    瀛若也没谦虚,点头道,“不止好魄力,还有好体力呢。”
    毕竟不管寒暑,她每日上下山去打水,可着实不轻松。
    不过青年不懂她的意思,愣了一愣,问道,“姑娘说……什么?”
    她哦了一声,含糊道,“没什么,……这位公子,眼看天色不早,下山的路还有一程呢,若是不抓紧赶路,可能天黑之前进不了城哦。”
    她心直口快,却并无恶意,须知那泰兰城天黑就闭城门,这青年看起来颇有些文弱的样子,想来走路也快不到哪儿去,若不抓紧赶路,可不是要被关在城外了。
    然那青年闻言却是一顿,原还想跟她说什么,此时却是生生止住了话头,只是说,“姑娘所言极是,是在下叨扰了,在下这就告辞,谢谢姑娘指路。”
    瀛若一怔,他这反应似乎有些尴尬,莫不是自己说的太过直接,有驱赶人的嫌疑?
    然正当她犹疑间,却见那青年已经转身而去,身姿自是笔挺,背影却有些落寞……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瀛若忽然道了句,“公子……”
    而只见青年一顿,当即回头看她,踟蹰一下,问道,“姑娘还有事?”
    语声里竟隐隐透着些希冀。
    瀛若咳了咳,随手拎起身边的水桶道,“我忽然想起水缸里没水了,要去山下打水,正与公子顺路,不如送公子一程?”
    青年有些意外,意外之余,面上又有些许喜色,点头应道,“那就烦劳姑娘了。”
    瀛若嗯了一声,便抬脚,引着他往山下走去,初时眼见她提着木桶有些笨重,这青年有意要帮她,却被她摇头拒了,便也只好不再客气,由着她去了。
    初时无话,行了几步后,耳听青年率先轻咳一声,问道,“不知姑娘芳名?今日实在是帮了在下太多,待在下回到家中,一定为姑娘奉上谢礼。”
    听此语气,他倒果真是富家公子,不过瀛若对他的谢礼并不感兴趣,摇头笑道,“不必客气,我也是顺路而已,我叫瀛若。”
    她言语率真直接,与从前见到的女子都有不同,青年心间微微一动,轻声重复她的名字,“瀛若……姑娘的名字很是脱俗。”
    这名字是在她出生前就取好的,出自亲爹堂堂东海父君,自然脱俗,瀛若呵呵一笑,倒没有谦虚,又顺嘴问道,“公子过奖了,不知您贵姓?”
    凡人们见面,似乎都是这样打招呼的。
    却见青年将脚步一顿,颇有些郑重的自我介绍,“在下姓沈,单名桓字。”
    瀛若哦了一声,礼尚往来的说,“沈桓……你的名字也好听啊。”
    沈桓闻言一笑,向她道了声谢,一瞬间,宛若光风霁月,令人有些挪不开眼。
    那一瞬间,似乎有一副相似的面容在脑海闪现,她正想去寻,却又不见了。
    心里有些疑惑,又有些怅然,但路还要行,瀛若只好敛起心思,继续行路。
    又走了几步,只听沈桓又问道,“姑娘在此住了很久吗?”
    瀛若点头道了声是,“约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足够身边的青年由呱呱坠地长成如今这般模样了,对于凡人们来说,应当不短了吧。
    “二十年?”
    却见沈桓颇为震惊的模样,“看姑娘的年纪……”
    瀛若也是一愣,终于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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