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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穿过宽敞的道路,来到了一个狭窄的胡同口,宫里的马车十分的宽大,一下子就被堵得不能进去,坐在车架上的小太监忙低声说道:“王爷,前面的路马车进不去。”
    戾王掀开了车帘下了马车,他生平第一次来到贫民居住的地方,这地方看起来还算整齐干净,胡同口有一颗光秃秃的大树,树叶都掉光了,看不出是什么树。冬季冷的很,并没有多少人在外面,几个百姓穿着还算厚实的衣服,急匆匆的从胡同出来。
    看到胡同口华丽的马车,马车旁边站着个照着棕色寿字大氅的公子,面无表情,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心里一突,忙低着头避让到一旁。
    这样的公子哥儿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呢。
    戾王抬脚就往胡同里走,这些天出了太阳,原本被冰雪冻得结实的泥土地面,上面的雪化了,便溶出了泥浆。脚下的厚底皂靴便被泥浆污了去。
    见状,留下一个马夫守着马车,余下的人便紧紧的跟了上去。尤其是两个侍卫,更是将戾王盯得紧紧的,寻思着,不知道戾王来这平民住的地方是干什么。
    胡同里还有卖东西的人家,热气腾腾的馒头,还有阳春面。也有暗娼,两个穿着厚实衣服的女子,就扭着身子歪歪的倚靠在门边,见到戾王,虽然不敢上前搭话,却捏着手帕,朝着他飞媚眼。
    戾王目不斜视的越了过去,在胡同深处的一座一进出的房屋门口停了下来。一旁的小太监见状,忙机灵的上前敲门,叩叩叩的敲门声伴随着喊门的声音:“有人在家吗?有没有人?”
    只一会儿之后,听到门里一个苍老的嗓音:“谁呀?”
    伴随着开门的吱呀声,一个微微弓着腰的年迈老人将门拉开,这老人脸上带着深深的沟壑和悲苦,面部很白,却没有什么胡须,倒是那双眼睛不见老人的浑浊,反而显得很亮,透着精明。
    戾王身后的侍卫一眼就看出了这老人是被放出宫的老太监,太监自然是长不出胡须来的,还可能是以前贴身伺候贵人的,天天弯着腰,老了以后,腰就直不起来了。
    这老人一眼就看到立在最前面的戾王,愁苦的脸上顿时就露出了激动的神色,大步的跨出门槛,差点儿被绊倒。一个踉跄,有些身形不稳的来到了戾王身旁,原本就弓着的腰,越发的弯了下去:“小主子!”
    声音苍老,因为激动就透着丝丝的尖利,刮着人的耳朵十分的不舒服。这声小主子立刻就叫一旁的侍卫明白了,这老太监怕是以前伺候俪夫人的。
    戾王淡淡的嗯了一声,就跟着这老太监走进了小院,一进出的小院子,打理的很整齐的小院子因为没有人气的关系,反而透出了几分寂寥来。左边厢房的窗户上挂着白布,戾王将目光收了回来。
    老太监弓着腰将戾王引到了正中央的屋舍,又用袖子仔仔细细的擦了擦木头椅子,才敢请戾王坐了下来。
    又急急忙忙的沏了一碗茶,民窑烧制的白瓷的茶碗自是比不得宫中的细腻,老太监脸上就带着愧疚的神色,只觉得这样委屈了小主子。
    戾王并没有嫌弃,端着茶碗喝了一口,带着点儿糯米的香气。见到母亲身边曾经伺候的人,他有种恍惚隔世的感觉,心里头的滋味不知道怎么形容。
    他刚到皇陵的时候,日子难捱,这拾五太监曾经偷偷摸摸的将他带出宫的银票送到皇陵,虽然最后这银票也没有落到自己手上,拾五还挨了一顿板子,为了他性命着想,戾王狠心将他赶走了。
    现在他的态度不冷不热,若是太过亲热了,日后这老太监反而会受自己牵连。
    “拾五,是有什么难处吗?”戾王慢慢的将杯中的茶水喝完,才开口问。之前收到的信里面,有说起拾五的小侄子,戾王想起方才看到的白布,就没有提起来。
    拾五才想起之前送出的信,自己的小侄子被征去城门口做守卫,他得了消息,小侄子所在的守卫营要被抽去守皇陵,守皇陵的人一年一换。这些年下来,小主子在皇陵的日子倒是比前些年要好一些,他便想着侄子到了皇陵,自然是要好好服侍小主子的。
    只是,现在没什么机会了。
    “老奴惶恐,只是……我那儿侄儿是没福气的……”拾五才开口,就已经抑制不住的老泪纵横。他的侄儿在最冷的那几天排到守卫城门,雪那般大跟鹅毛一样,北风呼呼的刮着,等轮换的时候,才发现,整个人都冻得僵了。
    他唯一的侄子,才说了亲事,等着开春就能娶媳妇生娃,说没就没了。
    身为无根的太监,最看中的就是血脉的传承,这侄子被冻死,拾五就成了孤家寡人,他死后连个打幡抱罐摔盆人都没有,没有香火祭奠,死后也是孤魂野鬼。
    拾五心里将守卫城门的中郎将恨要死,他撑着年迈的身子替侄子料理完后事,偏偏有户部的小吏上门来,带着一石粮食,十匹棉麻布,一套棉衣,九十六两银子。
    说是皇上和太子心善,因为雪灾冻死的士兵按照阵亡的士兵发放抚恤银钱,拾五将东西收了,待那小吏走了之后,生生将那棉衣踩踏得稀巴烂。
    他觉得只要这棉衣早送来几日,侄子又怎么会被冻死,他深深的怨怼,却转移到了宣元帝和太子身上。只有这样想,才有叫自己活下去的动力。
    “奴才如今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就厚着脸皮,想跟在小主子身边伺候几年,奴才就怕什么时候人没了,都没人知晓。”拾五跪在了地上,抹着眼泪,声音只带着哀求,这么一个老人,身形消瘦,看着着实可怜。
    “正月十七到东城门等着。”沉默半晌,戾王终于开了口,这是要带着拾五老太监去皇陵的意思。带一个老太监去皇陵,想必皇宫的那两位不会说什么,皇陵的那么多侍卫,除了守卫的任务,不就是监视自己吗。
    说完之后,喝掉了茶碗里的最后一口茶,戾王起身离开,跟在他身后的侍卫看了那跪在地上的老太监一眼,忙跟了过去。
    戾王的这番动静自然有盯着他的侍卫上报了上来,太子记忆极好,只略回想,就记起了这个老太监来,是曾经在俪夫人身边伺候着的。
    太子看着奏上来的密报,手指敲着黄花梨书桌,沉吟起来,这事儿乍一看,稀松平常的样子,不过是一个失势的王爷遇到了旧仆而已。
    “既然这太监想跟着去皇陵,那便去吧,叫皇陵的守卫盯着这人。叫人详查一下这太监可还有什么亲戚,与他往来是什么人。”太子略一思索,他可不相信,这样一个在皇宫里能全身而退的老太监,是因为无依无靠,才想要回到旧主身边。
    “什么太监?叫司容这样重视?”太子的书房从来不避讳明珠,她跨进门之后,便从他身后纤白的手就环了过去,整个人贴在他后背,声音柔软。
    伺候的宫女太监刚开始的时候,还因为两人这样的相处而心惊胆战,现在都已经看习惯太子和太子妃私下这样亲密的姿态,主子和主母恩爱,对伺候的下人来说,还更好,不用担心得罪主母或者宠妾。
    太子偏过头,入眼的便是明珠雪白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忙累了,大冬天的,鼻尖上沁出了一点儿汗珠来。拉着她的手轻轻扯了扯,明珠便极有灵犀的从旁边跨了一步,坐到了太子的腿上。
    将桌子上的密报递给明珠,见到这一幕的侍卫统领霎时间睁大了双眼,随即将头垂了下去。男主外女主内这样的夫妻模式,便有很多的男子不会将自己在外面干的事情告诉妻子。而太子这样丝毫不避讳的姿态,便是表明了自己与明珠是夫妻一体。
    明珠软软的靠着太子,迅速的浏览着密报上的内容,才明白太子为什么会这样的安排。看完之后,便将密报搁下,换了个话题:“过年的事宜都安排好了,后天是腊八,赈灾用的粮食还剩下许多,我便想着,要不要在京城设粥棚,也好替父皇祈福。”
    宣元帝当心明珠初次掌管过年事宜,还特地送来了几个得力的太监嬷嬷来协助,倒是省了明珠不少的事儿。
    太子点点头:“这是好事,你吩咐下人去办就好,别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的,若是下人不得力,换个得力的。”
    这样的话说出口,叫明珠身边伺候的人心颤了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叫他们知道,日后要忠心太子妃,尽心尽力的去做太子妃吩咐事儿。
    “还有,我看到关内关外都遭了雪灾,以前那地方也下雪吗?”明珠说的关外便是蛮奴人的地盘,那片地方有大草原,适合畜牧。
    太子惊讶明珠对蛮奴人的敏锐,倒也不瞒着她,双手搂着她的腰肢,带着赞许的说道:“地方上奏报,关外罕见的下了大雪,蛮奴人的牛羊冻死许多。”
    明珠轻轻的抽了一口气,有些焦急,捉住了太子手,面带担忧:“这冬天倒还好,冻死的牛羊能吃,若是到了春天,蛮奴人没有足够的小羊羔和小牛犊放牧,会不会南下?”
    她说的正是宣元帝和太子担心的,太子手指抚摸着明珠柔嫩的手背,带着安抚的温柔力道:“父皇已经准备调兵遣将,等过了年就前往相接的关卡,放心,就算蛮奴想要开战,大周也不会惧怕。”
    “我听说,若是冬季反常的下大雪,等到了春夏的时候,可能会有旱灾,因为冬天的时候就把来年的雨水给用光了,春天就没有雨水。”明珠只是说可能的猜测,她是曾经看过新闻,有几个省便是冬季遭受雪灾,春夏便连接着旱灾来。若是能提前预警,减少损失就好。
    太子愣了一下,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带着天真童趣,不过是一个内宅妇人想当然的说法,仔细想想,竟然有几分道理。
    两个人还没有黏糊多久,宣元帝便遣人来唤太子,太子便晓得怕是有急事,只来得及在明珠粉嫩的脸颊上亲一口,就急匆匆的赶去暖心阁。
    边走边吩咐李怀恩去将历年记录雨水天气的奏折找出来,特别是关内的天气雨水的记录,他有用。
    只听了太子妃随意猜测的一句话,太子便要将历年的雨水天气取来比对,这样态度可不仅仅是因为宠爱,而且还有着信任。
    两天的时间过得飞快,御膳房里一大早就飘起了腊八粥的香甜气息。皇宫里熬煮的腊八粥可不只熬一点儿,御膳房专用熬粥的大锅,用红小豆、绿豆、云豆各色豆子并着红枣熬出红红的汤来,才往里面放泡好的高粱米、粳米、糯米、小米、菱角米等,等熬出了浓稠黏腻的粥汤,在往里面放炒香的核桃仁、瓜子仁等。除了甜的腊八粥,还有往粥里放肉丁、火腿、蘑菇干、笋干……熬出来的咸味腊八粥。
    御膳房的粥熬好之后,便由宣元帝看心情赏赐给朝中的大臣,这样一碗粥,送到大臣家里头,都已经凉了,大臣们还得磕头谢恩。
    许二叔也得了一碗,粥已经冷冰冰的了,他特地到厨房重新热过,拨了小半碗给若芙,叫她尝尝宫里腊八粥的滋味,沾沾福气。
    他为人谨慎认真,却并不死板,而是带着不叫人觉得烦的圆滑,在翰林院的日子过的不错,跟同僚相处倒也融洽。尽管如此,也有看他眼红的,背地里说他是因为沾了身为太子妃侄女的光,日后不过是个外戚。
    这些话,许问山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他本来就是沾了珠珠的光,有这样的捷径,他又何必故作清高。
    不止许问山得腊八粥,连秦咏臻也得了赏,嫡长子远游,长女成为了侧妃,嫡长子他管不到,长女他没法管。秦咏臻到程锦的房间的时间又多了些,对刚出生的小女儿反而透出几分真心的疼爱来。
    秦箜不止每天跟着夫子启蒙,每日还需抽出两个时辰来,跟着太子特地送去的武学师傅习武,强身健体,太子还送了箜哥儿好几本兵书,哪怕他看不懂。若是有空余时间,他不是往祖父祖母的院子跑,便是去陪伴母亲和小妹妹。
    倒是显得秦咏臻有些孤单的样子,他自己心里头也清楚的知道,只要明珠地位稳固,他与程锦自然就是举案齐眉的夫妻。倒也舍得下面皮往程锦那儿去。
    前些日子,秦籍写的信里来说,他还在西北,因为天气恶劣,他便停留在了嘉峪关,而且还遇到了道晏和尚师徒,他便准备与道晏和尚结伴,等开春之后再动身出发,离开西北。
    嘉峪关,关外是沙漠戈壁,秦籍第一次看到这样雄伟壮阔的关口,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站在城门口,渺小的不可思议。远远得能听到关外大沙漠传来的铜铃声。
    秦籍才到嘉峪关的时候,便被驻守关卡的将领喊了去,传了太子殿下的口谕,内容轻描淡写的,虽有劝自己回家的意思,却也并没有过多的约束自己,只叫自己若是要继续游学,万他小心保重自己。
    堂堂太子怎么会知道自己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怕是明珠相求,才能叫这么一个将军亲自传口信自己。
    秦籍没有回去,却买了些当地的特产,通过驿站送到了京城。今天是腊八,他便动手熬了些腊八粥,粥里放了葡萄干、瓜子仁,没放羊肉,毕竟道晏和尚和佛知大师茹素,并不沾荤腥。
    以前在京城里衣来伸手的贵公子,现如今倒是样样都会,腊八粥的材料虽少,却浓稠香甜。
    “佛知大师,道晏师父,今天腊八呢,来喝一碗腊八粥。”连同秦籍带的小厮,他们四个人在嘉峪关租了座小院子,彼此间相互有个照应。
    他端着两碗粥来到西厢房,门虚掩着,佛知大师拉开了门,念了一声佛号,道谢之后,便接过了碗,搁在了木桌上。他与道晏是一路化缘到的西北,身上几乎没有银钱,这些日子颇得秦籍照顾,佛知大师对秦籍便多了几分喜爱,甚至教了他一套寺院里头强身健体的拳法。
    以前的秦籍皮肤雪白,身形单薄,宽衣大袖,风度翩翩,现在的他已经晒成了小麦色,身材反而比在京城的时候长高了些,衣服下有着一层硬邦邦的肌肉,除了肌肤的颜色略浅些,看起来与边关守卫的将士无异。
    发觉屋子里只有佛知一人,秦籍便知晓道晏又出门了:“天气这样冷,道晏师父老往外跑,可别冻着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才说着,道晏就回来了,夹杂着一身的寒气。
    “小僧能劳烦秦施主帮忙寄一封信吗?”道晏见秦籍也在,想到自己看到的天气异常,只觉得心里头有些沉重,以他的身份写信去,说不准驿站就丢弃了。
    秦籍有点儿意外,道晏从来都是冷冷清清的,不带一丝烟火气的样子,竟然想要鸿雁传书,真是看不出来啊,忍不住的笑了笑:“道晏师父想要写信给谁?”
    “四皇子殿下。”道晏声音淡淡的,倒也没有藏着的意思,他见秦籍带了点警惕的神色,才解释:“今年嘉峪关罕见的连降大雪,春天还能依靠雪上化雪来灌溉牧场,然而到了夏季,若是再不下雨,便是大旱,连遭灾难,蛮奴恐有异动。这只是小僧的猜测,我与四殿下相识一场,便做个警示罢了。”
    秦籍没想到,道晏是这样大义的人,只略带点儿惊讶之后,便点点头,取来了笔墨纸砚,递给道晏和尚,提醒道:“四殿下现如今被封为安郡王,已经出宫立府了。”
    道晏下笔飞快,迅速就写好了信,待墨迹干透之后,才交给秦籍,示意秦籍可以看一看内容。免得秦籍担心自己在信中夹带其他信息。
    秦籍倒也不矫情,只一目十行的看完,确实是一封提醒的信笺,便仔细的折起来,自己也写一封,一并寄回京城。
    “我今日就将信托人送去,我送来的腊八粥记得喝啊,冷了可要先热一热才行。”他对道晏保证着,说完就告退,急匆匆的回到自己的房间。
    道晏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信件定然会送到四皇子手上,竟觉得松了一口气,四皇子是有野心的人,只可惜,太子地位竟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太子地位稳固,也就没有了其他皇子的事情。按照四皇子的性子,看到这信之后,便会求见宣元帝,事关蛮奴,宣元帝自然会有所提防。
    先是雪灾,又是旱灾,若是再发生战乱,天灾和人祸接连发生,嫁给太子的那个小姑娘,怕是会被有心人诟病。她是因为命格贵重才能当上太子妃,要是传出了命中带灾的风声来,恐怕会对她的处境不利。
    救命之恩,他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回报一二,旁的再多他也做不了。
    “师父,等过了年,天气回暖,我们往东边去吧。”坐了下来,道晏喝了一口没有什么温度的腊八粥,凉凉的粥水滑入喉咙,才开口跟佛知提议。
    往东走,便是与蛮奴相接的地界,佛知看了自己徒弟一眼,目光慈悲,仿佛他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点了点头,便拨动佛珠,念起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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