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晨光初露,天空澄清,有淡淡的蓝色,他们在小区楼下的小店吃早饭,香软的粥和小菜油条,两人心事重,吃得都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饭开车去市局,正是上班的早高峰,路上车来人往,行色匆匆,时光和行人一起跋涉在路上,从不为谁停歇。
今天特意早起了些,到了市局才发现比他们早的大有人在,市局的伸缩门外挤满了扛着□□短炮的记者,将本就不宽的大门拥堵得水泄不通。
眼看快到上班的点,老保安隔着伸缩门想清出一条路,无奈在数量庞大的记者前,他就是个伶仃的小老头,只好无所适从地坐回保安室,端起他的大牙杯喝了口茶压惊。
高跟鞋连环杀人案从一开始就备受关注,加上后来各种捕风捉影的流言和市局晦暗不明的态度,围观者简直一头雾水,直到昨晚,陈茵的生日party上发生的事情,被那些心有余悸的明星们发上微博,网友们热浪叠涌,新闻媒体直接高.潮。
颜子意看到记者时连忙俯下身,胸腹紧贴着大腿,头垂得低低的,缩成一小团。
徐景行侧头看她一眼,微微弯起嘴角,一转方向盘往市局后的街道开去,将车停在商场的地下车库,扫了眼四周,拎着她的后颈把人拉起来,“没事了。”
颜子意松了口气,“这是哪?离市局远吗?”
“待这等着。”
徐景行撂下四个字,人就走了,颜子意百无聊赖地坐在车上等,一晚上心惶惶的没想到这茬,这会儿才翻出新闻看,大致了解情况,拨通张舒莱的电话,沟通近期的工作。
工作谈的差不多的时候,车门“嘭”的一响,车身轻晃,徐景行回来了,他取出购物袋里的东西,说:“转过来。”
颜子意瞥了他一眼,会心笑了,挂了张舒莱的电话,乖乖转过去,抬手将两边的头发别在耳后。
徐景行将棒球帽往她头上一戴,看看不太对,又摘了下来,将口罩给她戴上去,颜子意配合着勾绳儿,眼前一暗,帽子又戴上了。
下车拐去市局后门,颜子意被他牵着一路走,声音闷在口罩里,瓮声瓮气的,“你怎么想到去买这个了?”
徐景行看了眼时间走得飞快,难得早起一天,还是要踩着点打卡,闻言脚步缓了一缓,手一拽将她拉近了揽住肩膀,“好意思问我,自己不知道准备吗?”
颜子意鼻息间都是新口罩的布料味,口罩、墨镜和帽子其实她都备在包里,只不过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极少戴,他不喜欢她在娱乐圈,有意无意地,她便想和他像正常情侣一样,不要三遮五掩。
到了市局,徐景行将韩可一起叫进办公室,刑事案件询问至少要两人。
开始询问,他兑了杯温水,颜子意接过黑色瓷杯,两手捧着喝了口,陷入回忆,
“高健的事要从安然福利院说起,记忆中福利院很灰暗,住的地方被高高的铁栏杆隔离着。房间里到处是杂物,孩子不分男女,扎堆睡在长长的大通铺上,屋里常年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印象最深的是总吃不饱,铁门也不常开,孩子们经常垫起脚尖,扶着阳台沿往外伸脑袋,眼巴巴看着马路上开过去的车。”
徐景行沉默地听着,表情好似凝固了一般,喉结隐忍地动了一下,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颜子意冲他一笑,色泽清恬,落入他眼里却薄脆如蝉翼。
她接着说:“不同年龄、健康状况的孩子分开住,我和高健都属于正常的孩子,他比我大几岁,住在同一个楼层。那种环境里,大家都是死气沉沉的,高健比一般人更沉默,经常被保育阿姨虐待和辱骂,被其他孩子嘲笑。
后来我听到些零零散散的传言,大概是他刚进福利院的时候有一双高跟鞋,也不知是他妈妈的还是哪来的,他特别珍惜那双鞋,白天将鞋藏起来,晚上大家都睡着的时候,他会偷偷拿出来,穿着在房间走来走去,有一次被发现,所有孩子围着他嘲笑,惊动了保育阿姨,要收了他的高跟鞋,他不肯,拼了命地抢,最后自然是没抢过大人,也惹怒了保育阿姨,亲眼看着保育阿姨用剪刀将皮革一块块剪下来。
他或许有点恋物癖,或许只是一种怀念方式,毕竟年纪小,在那种地方接触的东西都是不正常的,对于人性的概念模糊,心理需求没能被正确指引,慢慢变得扭曲,他对高跟鞋畸形的迷恋大概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等等。”韩可连忙插进一句,“你刚才说保育阿姨虐待和辱骂他,为什么用...这么重的词。”
颜子意紧紧攥住杯子,每一根手指都异常用力,骨节都绷着,“不止是保育阿姨,管理员、医生、院长...似乎每个大人都可以随意打骂孩子,气氛非常压抑,我们每天都活在恐惧里。”
颜子意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还记得秦导被高健关的那个铁笼吗?”
韩可僵硬地点了下头,总觉得她接下来的话一定很沉重。
“要是哪个孩子犯错了就要被惩罚...”颜子意的目光定定的,好似盯着某个地方,又好似没有焦距,那天高健在废弃的福利院,拽着她往铁笼塞的时候说“不听话要受惩罚”,这句话莫名和管理员冷硬无情的声音毫无二致地重叠了。
她无声喘息着,感受得到自己每一下呼吸的频率,听到自己的声音说:“犯错的孩子会被关进铁笼里,铁笼在公共场所,其他孩子可以参观,从而产生畏惧感...那不该,不该是对待人的方式...”她痛苦地闭了下眼,可锈渍斑斑的铁笼像是锁在心上,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就像对待一只动物,打他、骂她、喂他,驯养他,直到驯服为止,让他乖乖听主人的话。”
“天~”韩可差点忘了呼吸,简直丧心病狂。
极力克制的情绪在空气里波动,徐景行的眸中蕴着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将她紧紧攥着杯子的手,一点点掰开,纳入掌心。
“都是过去的事了,”颜子意故作轻松地说,“我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正确的是非黑白是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很多事都非常蹊跷。
我觉得那所福利院不是单纯的福利院,而是贩卖儿童的窝点,孩子来去的频率很高,不仅收领养费,价格还很昂贵。”
韩可脑子一抽,问:“你怎么知道费用高?被卖了还帮着数钱?”
“有一次无意间听到我爸妈说话,说我命中注定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去福利院□□的时候付不起高额的领养费,又不甘心离开,苦苦哀求管理员,管理员烦了,就把我送给他们,没收钱。
因为我那时候淹了水,生病了也没人治,被丢进住疾病和残疾孩子的屋子,爸妈应该是看我可怜,抱回去细心照顾,一直把我养到这么大。”
颜子意犹豫了几秒,说:“可能是我敏感了,但我总觉得福利院不止贩卖孩子,还逼女孩做雏妓,我不小心撞见过一次...她被一个男人摁在床上......正常来说孩子越小越容易被领养,男孩也容易被收养,其次是漂亮的女孩,可我住的那层有不少女孩,也有一些男孩,包括高健,都是十来岁长得好看的孩子...”
“那就是说除了把不健康的、不同年龄的孩子分开外,被卖的和被‘卖’的孩子也分开。”韩可看看徐景行,又看看颜子意,突然缺词短句,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你长这么好看,那场病也是因祸得福啦,呵呵...”她干笑两声,说不下去了,觉得自己还不如闭嘴。
颜子意扯了扯嘴角,“对,我很幸运。”
徐景行说:“昨晚黄健翔问高健,刘楠楠是不是他第一个杀的人,他回答‘你觉得呢?’,这其间说不定有隐情。安然福利院大概十几年前倒闭,韩可,你立刻去查相关的案卷,除了刑侦,经侦那边也是重点。”
韩可问:“你是怀疑他在福利院就杀了人?”
徐景行:“杀人犯往往不是一蹴而成的,他杀了刘楠楠后没有惊慌恐惧,很快策划另一起谋杀,他第一次杀人的忐忑和挣扎,可能在之前就经历过了。”
韩可觉得这间办公室的空气都是沉了,抱起本子飞快逃走。
一息间,办公室变得无比安静,某种幽微的情绪在空气里流窜。
颜子意看着他,倏地笑了,用指尖去揉他凝固了的眉心,“都过去了,你不是说以后会一直陪着我吗?怎么脸比我还苦。”
徐景行眸色深而沉,像是不透光的深潭,目光笔直地看着她,“子意,”他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你不用这样?”
颜子意眨了下眼:“嗯?”
“在我面前不用强颜欢笑,不用这样小心翼翼,想哭就哭出来,害怕就说出来,不要压抑自己。”
“可是,”她还想笑,眼中却泛起水色,“可是笑多好啊,你笑,别人也会开心,哭,谁都不喜欢。”
徐景行将她按在自己的肩甲处,贴在她耳边小声说:“我不在意你是哭是笑,我只在意你是不是开心。”
一瞬间,日积月累,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心墙,被他一句话轻飘飘地轰塌了,她紧紧攥住他腰侧的衬衫,眼泪从心底溢出眼眶,嘴角微微翕动,十多年不敢提及的话终于说出口,
“我逼着自己别去想,可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害怕,睡觉也不敢关灯,要是梦里回到那个地方,就被吓得哭醒。那时候,我们为了不挨打,为了能被领养,学着乖巧,谨小慎微,一个字不敢多说,连眼神都是怯懦的。我永远忘不了发着高烧被扔在床上的时候,感觉自己要死了,最渴望的是能喝上一口水...哪怕后来被收养了,爸妈对我很好,我还是畏惧大人,不会表达,不敢开口,没有归属感,没有安全感,那些日子,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她字字句句全化成针,扎在他的心口,温热的泪水顺着脖颈滑下,徐景行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没事,都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在他轻声的诱哄中,她慢慢泣不成声,将所有秘而不宣的苦楚,不曾言说的秘密,全部哭了出来。